突地,那張臉轉向他。
發現他深究的眼,男人沖他咧嘴笑開。
穆容華一怔,頭一回見識大男人露出兩排白牙的笑。
……竟能笑得這般爽朗且淘氣。
對方的手大且厚實,猶抓握在他的臂膀上,掌溫暖熱,隔著衣料仍可感受。
“能站穩了?”那張薄而略寬的嘴微斂笑弧,徐聲問。
神識陡凜,穆容華這才后退半步離開對方掌控,抱拳從容作禮——
“多謝兄臺出手相幫!
“不用謝,我沒想幫你,我想幫的其實是他!遍L目無辜地眨了眨,原抓著他上臂的蒲扇大掌改去撫摸馬頸,一下下皆帶柔情。
聞言,穆容華眉鋒似有若無一動,正自沉吟,聽對方笑笑又問——
“他叫墨龍?”
“……是!
又是一記白牙晃晃的笑。“我在關外草原的馬場里,有一匹小牝馬刁玉,這匹墨龍配我的刁玉,恰好不錯。”
內心起疑,無法斷定此人是敵是友,穆容華僅淡笑扯開話題!
“兄臺家在關外,迢迢千里來到永寧,所謂遠來是客,等會兒得空,且讓小弟作個東道主,請兄臺吃酒,如何?”
仿佛他說了多可笑的話,男人這回不僅白牙閃動,連眼角似都笑出淚花。
穆容華本能揚手,接過他拋回的韁繩,欲再言語,對方已旋身朝那名被層層網住的賊人步去。
男人也許來者不善,也許只因性情古怪,但若想弄清對方底細,現下實非好時機,畢竟事有輕重緩急,在場眾人還等著穆家大少指示,他總得先將眼前賊人給“料理”了……穆容華思緒飛快轉動,遂將坐騎交給一名家丁照料,趕緊跟上男人
賊摟住大布袋困坐于地,也不知袋子里偷來什么寶貝,一路護得這樣緊。
賊怒氣沖沖狠瞪穆容華,最后賊目轉向雙臂盤胸、一臉興味盎然的男人身上。賊憤然問——
“珍爺,你還跟姓穆的同一條道了!”
“莽叔,我這不是心疼那匹黑馬嘛!”
珍二欸欸嘆氣兼喊冤,昂藏身軀隨即蹲下,又道——
“哪,我自然也心疼你呀!
話音甫落,他兩手抓著粗網子一扯,也不見他如何施力,結實的麻繩網子竟立時被扯裂出一個大大破洞!
守作一圈的穆家人馬豈能容他胡來!
霎時間,既驚又怒的斥罵聲此起彼落,吵得不可開交,幾名護衛大刀已出鞘,作圍剿之勢,就等主子爺發話。
局面轉變亦教穆容華驚心!
不過……還好……他暗暗調息。此時衙門派出的兵勇已然趕到,帶隊的捕快也與穆家有些往來,這是自個兒地盤,人手充足,就算對方強悍,強龍不壓地頭蛇,
落進此局也得低頭……所以,一切盡在掌控中,不會有事。
穩心,他不露聲色,僅淡淡問……
“兄臺既與賊人同道,適才又何須擲來袖帶,助我抓賊?”
“唔……正所謂助人為快樂之本嘛,我樂意,我開心。”答得吊兒郎當。
穆容華聽了也不惱。
斂下眉睫,他面如沉水,眸透幽華,來了招出其不意,就搶賊人懷中的大布袋,無奈是,他快,有人較他更快!
珍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挖走那只布袋!
左腿猶被網繩勾住的中年壯漢則急得哇哇大叫:“珍爺、珍爺,那是老子的心肝寶貝。“萃,求您了,咱辛辛苦苦搶來,可別還回去啦!”
“不還也得還!”穆容華冷聲道。
出手不中,他俊秀眉宇寒霜凜凜,才欲下令圍搶,豈料珍二劫了大布袋不走反留,還當場撕裂袋口。
布袋里不見金、不藏銀,更無珍珠瑪瑙,只見一人從袋中掙出腦袋瓜。
“秋娘!”穆容華喚聲緊繃,關懷之情溢于言表,可見與被劫之人交情頗好。然,秋娘僅能“嗚嗚嗚——”回應,因嘴里塞著碎布,嘴上還捆著布條。
不單如此,賊人劫她,似深怕一個沒留神,她就會乘機溜走,因此將她綁縛得極為仔細,差不多只除了那顆腦袋瓜,能綁的都給綁上了。
“姓穆的你喊啥兒勁?!不準你喊!再喊,老子……老子割你舌頭!”被珍二喚作“莽叔”的壯漢氣急敗壞忙著踢開腿肚上的繩網。
終于,莽叔重獲自由。
同一時候,珍二亦徒手迅捷地扯斷秋娘周身捆繩。
繩子“啪啦、啪啦——”應聲而斷,手甫能動,秋娘自個兒扒掉嘴上的布條,吐出碎布,一向風情萬種的艷眸瞠得圓大,兩丸墨瞳著了火似,她沒瞧珍二一眼,亦沒搭理趕來相救的穆容華,卻是死死鎖準那廝賊漢。
秋娘氣勢非凡,撐起嬌身便狠狠殺將過去,繡拳如雨,裙里腿連踢帶踹,打得莽叔再次坐倒,哀哀大叫——
“你這女人……哇。「墒裁锤墒裁?!謀殺親夫!”
“什么親夫?!我杜麗秋哪兒來的親夫!王八蛋!龜兒子養的龜兒子!還曉得回來?走都走了,還回來干什么?!混蛋!混蛋!”
“老子要真混蛋,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你……紅杏出墻,勾搭穆家小白臉,老子才晾你個一年半載,你就不安分,你說你噢——嘶嘶——噢……”抽氣又抽氣,在場,所有瞧見賊漢胯下挨踹的老少漢子們,沒有人不陪著一塊抽氣冷顫,那個疼啊……
穆容華極少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眼前局勢倒令他目瞪口呆好一會兒。
真氣得一條命快絕了,誰都瞧得出,杜麗秋那頓狂槌狠踹,的確使上瘋勁,賊漢明明能躲,卻任由拳頭和腳勁往頭上、身上招呼,被踢中命根,蜷在地上痛不欲生,也只會咬牙狠槌青石地,不曾反擊。
“羅大莽,你沒良心!”杜麗秋泣嚷,轉身就跑。
“等等啊……秋、秋娘——”羅大莽粗喘,表情痛苦,想爬起去追,一肩已被珍二按下。
珍二拍拍他的肩頭,搖首嘆氣……
“莽叔,嬸子不跟咱們去,咱們從長再議,你這樣蠻干自然不成,要嘛就得想個萬全之策,劫她個神不知、鬼不覺!
他這話閑聊般說得不遮不掩,穆容華聽得剌耳,不禁淡哼了聲。
那哼聲哼得珍二回首,穆容華不閃不避,神色寡淡,四目對峙間,珍二忽又露齒笑開——“人說寧拆十座廟,莫破一門婚,咱叔在外地掙了錢,回鄉尋妻,要給嬸子過上好日子,穆大少跟著摻和啥兒勁?”
“秋娘未認這門親,別胡亂攀纏。”穆容華徐慢道,眼神左右微瞟,示意眾人收攏圍勢。
珍二嘿笑一聲!拔艺f你這人實在沒情趣,打是情、罵是愛呀,人家夫妻間的小打小鬧你也管,管得未免太寬!
穆容華靜了靜,似意會出什么,直視對方深且亮的長目,雅唇終露淺笑……
“劫人便是劫人,閣下欲把事情扣在夫妻吵嘴上頭,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怕是不能夠,穆某就是要替知己好友出頭,這官司非告不可。”
此話一出,一錘定音。
穆府家丁、護院和衙役們紛紛擁上,有刀有棍,又是鐵鏈又是大鎖,羅大莽身手再好,一時也難脫身,更何況他現下仿佛三魂少七魄,很憂郁地癱坐在地,根本沒想抵抗。
珍二淡淡瞇起雙目,愛笑的嘴角隱有一抹緊繃。
穆容華頷首作禮,從容旋身,禮是虛勢,從容倒是真格,家丁將他的愛駒牽至,他拍拍墨龍頸側正要上馬,身后男人出聲喚住他。
“適才穆大少說要作個東道,請我吃酒,我似乎還沒給話!
側顏去瞧,那高大男人雙臂再次盤在寬厚胸前,笑笑的表情流里流氣,吊兒郎當。穆容華似有若無蹙了蹙眉,聽他又道……
“我瞧這個東道主,不如交給我當吧?好歹這永寧地面,咱們家還能吃開?词且d來客棧的紅燒獅子頭、富玉春的醬鴨肘子、老長紅的清燉全羊鍋,抑或是窩窩酒的醉仙燒、不過五,福祿壽堂的甜碗釀、蜜茶果,任君吃喝盡興,如何?”
不是外來客!
他說的全是永寧城內知名的店家,還把各家的招牌菜和名酒給點將出來。
但令穆容華氣息陡凜的是……他所提的每一家店,或多或少都有太川行游家的入股。
珍爺,你還跟姓穆的同一條道了?!
那束手就擒的壯漢稱他……珍爺。
而這永寧城內,絕不會與姓穆的同一條道的,不是那家,還能是哪家?
太川行。游氏兄弟。巖秀石珍。
聽說是家里老太爺取的名,果然是大商家的路數,替兒孫取的名字里亦隱含商道……峻巖辨其秀,頑石多藏珍。正所謂看事、看物得練眼力,尋其中好處,尋到了,自然是商機所在。
欸,細細想來,他是瞧過游家這位浪子的,兩、三年前在碼頭區曾匆匆一瞥。
當時太川行的貨船隊停泊卸貨,珍二卷起袖子跟苦力們一快干活,還是自家跟在身邊的碼頭老管事指給他看的,那時離得遠些,沒怎么瞧清,亦無心分辨,只依稀記得是一道高大黝黑的身影。
當年的那道身影與眼前男人重疊了,五官整個鮮活起來,氣勢無端迫人,壓得他都覺胸內滯礙、氣息不暢。
突然就惱起自己,竟這般易受影響,很無用。
“上你游家的地盤吃飯吃酒,嘴上雖吃得好,心里怕是不踏實!鞭嘧⌒乃迹嫔习孙L不動!罢涠數暮靡,穆某心領了。倒是珍爺家的秀大爺,如若聽聞珍爺請我吃飯吃酒,閣下回府里可不好交代!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點好,隨意兩句不說盡,人家便能推敲出來,且還能倒打一耙,拿家里的秀大爺來威脅他。
游石珍想著、自樂著,眼神烏亮,目送那抹修長雪身俐落上馬、揚長而去。
他左胸砰砰跳,跳得山響震耳,因為——
他已經好久、好久,久到都不知有多久的久,沒遭人威脅。
而這位穆家大少不僅是兄長商場上的宿敵,今兒個還同莽叔對著干,莽叔雖非他的親叔叔,卻是在他底下作事,與他珍二斬過雞頭、飲過血酒的江湖好友。
想他游石珍走闖江湖多年,奉行的正是“在家靠兄長,出外靠朋友”的信條,誰敢惹他的親友不痛快,他就賞誰苦頭吃。
穆大少這會子是把他家內、家外的親友都給得罪,還要脅他哩,欸……欸欸……欸欸欸……怎么辦才好?
嘴角發軟,一直想笑,真怕笑開,兩邊嘴角要咧到耳根去。
這姓穆的,讓人牙癢癢啊牙癢癢,真想抓來整弄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