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盡冬來。
隆冬時分,江北永寧被一場火紅喜事鬧得沸沸揚揚。
太川行游家的老太爺替長孫游巖秀物色孫媳婦,永寧城里“戰績輝煌”的八大媒婆全卯足勁兒牽線拉絲,結果秀大爺不愛富家千金、不理才女閨秀,火眼金睛一相相中城里“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兒顧禾良。
喜事能成,自是天大好事,只是其中頗有牽扯,那顧大爹當年迎娶進門的娘子,恰是廣豐號穆夫人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與顧大爹的婚事還是穆夫人親自給訂下的。
當年小夫妻倆胼手胝足經營起“春粟米鋪”,穆家明里暗里給了不少援助,后來穆容華掌事,依然念著舊情持績照看“春粟米鋪”。
如今顧家將閨女兒給嫁進游家,一些好事者總要興風作浪,都說穆家大少其實心儀顧家閨女多時,可惜就慢上那么一步、半步的,結果竟被斜里殺出的游家大爺給搶了去,真真是琵琶別抱最傷懷,可憐啊可憐。
穆容華覺得自己果然可憐,想給自小便相識的禾良妹子送些喜禮祝賀,還得偷偷摸摸著來,畢竟穆家送上的喜禮很難進得了游家大門,倒不如趁著婚前送進顧家,幫禾良妹子的嫁妝添箱才是正題。
于是不理顧大爹的推謝,令家仆們快手快腳扛進幾件大紅喜禮之后,穆容華僅在“春粟米鋪”后院停留小半時辰便離開。
早早已遣回家丁和小廝,他只身走進米鋪后的重重巷道,心思猶然停在與顧禾良的一小段談話——
他問:“游家大爺絕非好相與的對象,你可想清楚了?”
顧禾良笑答:“穆大哥,他其實很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故意地問:“較我還好嗎?”
顧禾良先是一怔,漸漸紅了臉,囁嚅著說:“穆大哥就是穆大哥,是禾良一輩子的兄長,而秀爺……就是秀爺!
一輩子的兄長與心儀的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情愫。
他懂了,亦微微笑了,在真心祝賀后,一派瀟灑地離去。
“穆大少當真是株情種啊,先有杜麗秋這般的紅粉知己,如今還心系著米鋪人家的好姑娘,欸,人正就是好,生得一張清俊溫雅的好皮相,怎么都吃得開!
乍聞那不懷好意的笑語,穆容華車轉回身,僅僅幾步之遙,那人盤胸斜倚著巷墻,不是游家珍二還能是誰?!
游石珍長指撓撓臉,目光忽轉陰狠,唇仍勾笑——
“可穆大少別忘,米鋪家的這塊天鵝肉已歸了我游家,你心再不甘、嘴里再饞,最好還是老老實實的,別跟咱們家搶食。”
臟水一潑上身,欲求舒心干凈已然不易,許多時候僅愈描愈黑罷了。
穆容華幾個呼吸間便寧下心神,清淡道——
“珍二爺這手偷偷摸摸隱在暗處、偷偷摸摸尾隨他人的功夫果然精熟,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個梁上君子肯定比誰都在行。”
游石珍咧嘴一笑,慢條斯理踱至白袍佳公子的面前,仗著自個兒高頭大馬,黝黑峻臉一寸寸迫近。
“不如就上穆大少屋里的那根梁當當君子,說不準能探到什么糟七污八的事,用來拿捏你恰好不錯!
雪光映上眼前玉面,白得幾無血色。游石珍不禁挑眉。
“真嚇住了?嘿,閣下房里藏了什么寶貝?實在引人遐思啊穆大少!
男性氣息似有若無拂過面頰,清冽中混著野地茂林間特有的淡辛味道,穆容華不敢多嗅,亦不愿退開示弱,只佯裝不經意般略略錯開臉,徐聲道——
“珍二爺既知秋娘是在下的紅粉知己,她巧得又是羅大莽的心尖肉,要你家莽叔生不如死,于我來說也不是太難的事,二爺信不?”
羅大莽幾個月前鬧出的劫人案,前前后后僅當了三天階下囚,之后是苦主杜麗秋主動撤告,穆大少又動了關系請衙門里的人通融,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羅大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脾性,知道秋娘撤告,樂得飛飛的,一味認定秋娘終究心疼他、舍不得他吃苦,只是人被放出后,杜麗秋對他依然冷冰冰,一開口就沒好話,兩口子還在鬧,沒個消停。
穆容華算是旁觀者清。
羅大莽若成天糾纏,秋娘縱使玉顏凝霜,眉眼嘴角卻透春香,一旦那粗壯莽漢離開永寧,有時十多天不見影,秋娘的魂像也被帶了走,守不住心。
男女間的事,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自己此時拿秋娘說事,也不過想扳回一城罷了。
珍二很不以為然低哼了聲,打直上身。
穆容華淡淡調回眸線,迎向那雙戲譫且深沉的長目。
“珍爺適才還提到米鋪人家的好姑娘——”略頓,微笑了笑!澳枪媚锴∈桥c我自小相識的禾良妹子,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是閣下兄長交了好運,才得佳人青睞,煩請珍爺回去轉告你家秀大爺,他要是待禾良妹子不夠好,就別怪穆某橫刀奪愛!
反正說也說不出個青紅皂白,尤其是與跟前這位,撂下話,穆容華拂袖便走。
游石珍“嘿!”了聲,陡然出手,他未使內勁,由著斯文公子在他掌下走過幾招,最后他翻腕抓住對方一只闊袖,察覺姓穆的欲強行抽回,他頑心一起亦跟著搶,結果深巷內響起清脆裂帛聲……
穆容華只覺右臂乍寒,定睛一看,才知白袍與厚厚內襦的右邊兩層袖子,全被珍二徒手撕了去。
“你、你——”既驚且怒,一時間竟罵不出話。
“穆大少,你這身衣料子不太行啊,針腳功夫也不夠牢靠,瞧,隨手一扯就給扯壞了,都不知找誰賠去。”游石珍五指摩挲斷袖,貓哭耗子般嘻嘻笑。見穆容華畏寒似遮掩裸臂,心里更樂!罢f實在話,這天也沒多冷,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斷一袖不如斷兩袖,我幫你把左邊也扯下吧!蹦芾硭斎坏仄圬撊,真是件痛快的事!
“你別過來,不勞閣下費心!”游石珍這混蛋,如此整弄人不就為了護短!自己要脅他珍二,他立即回敬,還想變本加厲!可惡!
“干啥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你們這些書生模樣的公子爺就是麻煩,又不是娘兒們,你有我也有,你沒有的咱也生不出來,不都一樣——”抓住穆大少狼狽裸露的臂膀,游石珍內心忽地打了個突。
以男子來說,被他抓握在手的上臂雖說肌理精實,但骨骼著實秀細了些。
他知男子生得文秀的所在多有,只是跟在身邊或交手過的漢子,皆是草莽氣息濃厚之輩,真要尋出一個稱得上斯文的,也僅有家里的秀大爺,但長兄外貌再如何俊逸,手臂仍是粗的,拳頭依舊如缽大,揍起人來絕對狠勁十足……眼前穆家大少這一只裸臂,從未曝曬在日陽下似,此時天光、雪光交映,白得澄透,都能瞧見雪膚底下的微小青脈。
還要再接再厲欺負下去嗎?
游石珍因心里這一遲疑而自覺稀奇,他珍二一心想對付誰,可從未躊躇過。
突地——
“珍爺!”一名鳩衣勁裝的年輕漢子現身于近處屋瓦上。“莽叔來了消息,關外那群馬賊——”話陡頓,因察覺被老大擒住的公子爺正專注看向這方。
游石珍道:“知道了!彪S即丟出一個眼神,年輕漢子立即閃身消失。
“看來沒空為穆大少效勞了。”
穆容華頓覺臂上一松,懷里跟著被塞進一物,是自個兒的右袖子。
他抓緊破袖,抬睫定定望去,珍二正沖著他挑眉勾笑,沒半點正經。
“自個兒玩去吧,別糾纏爺。想玩,下回落進我手里,再陪你好好過招!
不給人回嘴機會,游石珍回身竄進重重巷中,隱約還能聽到他放肆的笑,而身影早已遠離。
糾纏他……是誰糾纏誰?!
對上這般無賴,都不曉得該怎么生氣。
臂膀一陣陣剌骨冰涼,穆容華趕緊將破袖子勉強套上,指腹來回摩挲破裂處的針腳,俊顏時青時白時紅——奇詭。
其實臂膚泛寒,卻仿佛留有熱度。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實,緊緊掌握他時,像也掐住他的氣息命脈,令他頸后發麻、脊柱顫栗。
他閉目,驀地用思頭,用去紛亂雜念。待張眸時,瞳底已復凈明,再不多想。
入夜,穆府宅第東翼的“宛然齋”按主母喜好,燃起淡淡的曇花寧香。
穆容華白日回廣豐號商行換下破衣,繼續埋首工作,后又去了趟碼頭倉庫,與管著搬運夫的工頭說了些事,今夜回來晚了,沒趕得及陪娘親用晚膳,一進府就直往“宛然齋”來。
他接下韓姑手里的藥碗,一匙匙喂著娘親用湯藥,邊話家常。
穆夫人這藥屬溫補,重在滋潤養氣,至于生成多年的心病,非藥石輕易能除。此時房中燭光熒熒,韓姑早讓婢子們散去,只讓守夜的留在外廳,自己則靜靜退立于一旁。
簾內榻上,斜臥的貌美婦人剛喝過補湯,漱過口,望著穆容華緩緩露笑——
“聽你這么說,香融的閨女兒嫁得挺好啊,上回見到那顧家姑娘……唔,還是中秋的事吧?”
穆容華點點頭!爸滥镉H喜歡,禾良妹子親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餅送來,當時娘親還留禾良妹子一塊用飯!
穆夫人輕應一聲,溫陣有些幽遠!昂塘肌,是喚作禾良,那是個好姑娘家,只可惜香融過去得太早,沒能見著閨女風光出嫁!彼斈瓿捎H,香融跟韓姑一樣,皆是娘家跟來的陪嫁丫鬟,后來年紀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獨生閨女顧禾良尚不足九歲,香融便病死。
“你明兒個再去春粟米鋪一趟,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環和釵飾送過去,給你禾良妹妹添嫁妝!
“是,娘親!
穆夫人靜了靜,忽而感嘆!疤仁悄銓\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間,現下該也嫁了人,有兒有女了,你說是不?”
一只略顯瘦骨嶙峋的手伸來覆在穆容華手背上,他微乎其微一震,看向簾內那張輕布幽思的面容,猜不透、觸摸不著,他內心怔然,一時間只無語。
“可是……不行的……”穆夫人似也沒要他答話,逕自思量,逕自低喃。
“也許真是一個劫,當年你爹請示過祥云寺的得道高僧,怎么看、怎么算,都說……說你們孿生姊弟注定遇上此一大劫,闖得過,往后什么都好了……”輕輕喘息,雙眼張得有些過亮!斑好……祖宗保佑……還好,還好是你活下來,死的那個不是你,那、那就好些……就好些的……你爹撒手歸西,兩姨娘們皆無出,咱們大房就你這根獨苗,不能出事,你爹辛苦一輩子打下的家業,咱們廣豐號的招牌,都得賴你扛著,不能出事的……華兒、華兒,你是華兒……”
“是。我是容華。娘,我是容華。”
“死的是你孿生姊姊,不是你,很好,幸好……幸好……”
手被娘親的五指握痛了,那指甲深深捺在膚上,穆容華動也未動,面上一貫溫文!笆。幸好如此!
“小姐,夜深,該睡下了!表n姑靜靜插話,走過來安置穆夫人的靠枕,亦些微使力地將那只緊掐不放的手扳松開來,擱進錦被里。
“請娘親好好歇息!钡劳,穆容華起身,如以往每一次請安過后,步伐徐慢地走出“宛然齋”。
通往自己院落“雪霽堂”的長長回廊上,月光斜打入廊檐,穿透鏤空雕刻的影壁,被分割成方方塊塊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藏去他的眉眼神態,直到這時,才聽胸內吐出一聲氣息。
多年而成的郁結,仿佛如何都消不去的無形塊壘,沉沉壓著,或者終究是麻木的,痛或不痛,常也分不清了。
他渴望能瀟灑不羈悠游天地人世,渴望能向誰借一狂風,吹散這有形的肉身和無形的思緒……
只是,能向誰相借呢……
腦海里乍然浮現的一張黝黑面龐讓他方寸陡凜!
帶嘲弄的深黑長目,流里流氣的眉梢眼角,永遠噙著玩弄笑意的薄唇闊嘴,亂糟糟又黑得發亮的發,東翹西翹地散在頸后、肩上……
那家伙!游石珍!
他下意識磨磨牙,手悄悄攥成拳頭,實不知怎想起他。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輕漢子,似乎提到關外、提到……馬賊?
殷叔正領著人固守關外那處新設的貨棧,再過幾日,身為廣豐號大掌事的他亦得親自前去一趟,而近日從關外匯報過來的消息,并無關于馬賊之事……
……想玩,下回落進我手里,再陪你好好過招。
突地幻聽一般,耳里劃過那樣的話,甚至又流蕩著放肆的笑聲。
陰險!無賴!要命的不講理丨。
誰想跟那家伙玩?!
此時此刻的他自是未察,甫一思及珍二,在“宛然齋”里堆疊出來的那股沉重郁悶,不覺間已被拋到某處,拋到連他都不知道的某個小角落,暫被遺忘。
回廊遠遠的另一端,一只燃得煦亮的燈籠朝他迅速飛移過來。
見到提著燈籠,生得圓圓肉肉的可愛小姑娘,穆容華露笑……
“是韓姑遣人喚寶綿過來的?怕你家少爺認不得回雪霽堂的路嗎?”
喚作“寶綿”的小丫頭才十二、三歲模樣,圓潤臉上倒擺出老氣橫秋的神氣。小姑娘不能說話,卻能讀懂唇語,此時未提燈籠的小手比得飛快。
穆容華一下子便瞧懂——
原來他收在房里的小丫鬟知他回府,早幫他備妥一大盆熱水和熱飯、熱菜、熱茶,豈知他耽擱再耽擱,不回院落還杵在回廊上“曬月光”,熱水和熱食都快給晾涼,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幫子。
小小年紀,倒管到他頭上來。
穆容華走近,摸了那鼓鼓的嫩頰一記,問:“寶綿,不如你可憐少爺我,嫁我當娘子吧?你愛管,我由著你管,可好?”
他的話驚得貼身小丫鬟倒退兩步,瞠眸飛眉兼小口一歪,滿臉怪相。
穆容華仰首哈哈大笑,十足惡少的笑法。
他甚少這般笑……不!似乎不曾有過!
待笑出,他不禁微怔,腦中又浮現那張棱線分明的無賴面龐……
所以,結果,還是受珍二影響了,以為學著放聲大笑,就是真灑脫。
他斂起不太適合自個兒的張揚眉目,瞅著愣愣仰望他的寶綿,淺淡勾唇……
“回去吧。你少爺肚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