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早有準備,再度看見黑得發亮的七線蠱謹容仍忍不住寒毛豎立,冷汗涔涔而下。
它順著謹容腕間血脈往前爬行,細小的肉足慢悠悠爬過,所經之處再興驚寒,碎不及防間,兩顆尖銳牙齒咬下,一陣推心疼痛傳至她的全身,她緊咬下唇,等待它鉆進血管中,蠕動身子向前鉆動。
很痛……她痛得冷汗直流,濕透后背,那涼意伴隨疼痛滲入她腦海,可她依然倔強的不喊半聲,只是一雙美目恨恨地盯住簡煜豐。
沒有閃避她的目光,她的恨,他全數收下。
倘若到了這等境地,她還能不恨,那么她不是正常人。
七線蠱一點一點吸飽鮮血,而她的手管一寸一寸緩慢腫起,腫脹處非紅即黑,輕輕碰觸又是一陣噬骨疼痛,那是因為它在吸血同時也放出身上毒液,那毒像是有幾百只蟲子在血肉間鉆動似的,終于,她承受不住,伸手想去樞破那層皮陣然簡煜豐比她更快,一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
“再忍耐一下!彼遒穆曇魝鞒,震動著她的耳膜。
忍耐?她真想放聲大笑,人們為自己的前途、名利,未來而忍耐,而她這分忍耐是為著誰?
可是再多的仇恨都敵不過一波接著一波的疼痛,她拚盡全身力氣去阻檔卻未果,終于,她妥協了,低哺道:“你點我的穴道吧,我忍受不了了!豹M長鳳眼向她望去。
這樣便示弱投降了?他以為堅制的她還能夠多撐個幾回,現在就忍受不住,那么之后……他平靜無波的臉上泄露出一絲郁色。
他尚未點穴,七線蠱己經咬破她的血管鉆出。
血噴射出來,像道噴泉似的,他倒落地挑起蟲子放入錦盒中,緊接著從懷問取出金針替她止血。
簡煜豐將錦盒交給身后的婢女,道:“告訴許莘,照上次的方法熬藥,趁熱讓郡主服下!
“是!
婢女領命下去,這回他沒有跟著離開,他親眼目睹謹容一口一口嘔出鮮血的凄慘模樣。
他知道的,早在要做這神治療時,他就很清楚藥人將遭受怎樣的苦痛,如果是無知者還好,至少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么,但何謹容……她和自己一樣清楚。
他扶起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好潔的他不介意腥紅鮮血污了自己的衣裳,她身子像塊冰似的,每塊肌膚盡是冰寒,她蜷縮低號,痛得牙齒格格打顫。
他將掌心貼在她背上,不多久,一股暖暖的熱氣滲入她的身體,舒緩了她的疼痛,她悠然吐氣。
徐徐張開眼皮,謹容無力地望著眼前男子,他寬闊的胸懷像海,收納起她的慘淡悲哀,如果他們不是敵人,如果他不是要用她的痛苦換得張鈺荷活命,那么能夠靠在他的懷里,她肯定是許多女子艷羨的對象……能夠多靠一下嗎?他的掌心能不能別離開她的背脊?能不能……能不能就這樣下去,不要清醒?
天丨她怎會這樣想?她瘋了嗎?應該是吧,疼痛會讓人神智不清,而神智不清的女子容易對身旁男人出現不該有的依戀之情。
終于,謹容不再吐血,他松口氣,喚來站在門口的婢女道:“給姑娘清理清理,換套衣裳,如果姑娘口渴先別給她水喝,就說藥馬上就熬好!
“是。王爺!
他走出門,剛踏三步又繞回屋里,再叮嚀兩句!皠幼鬏p點,姑娘禁不起折騰!
“是!
謹容神智逐漸迷糊,卻還是將簡煜豐的話聽進耳里,他啊……他也會在意病患的疼痛了,這樣算是有進步了吧?很好,造福張鈺荷之后,她又造福了他未來的病人。
簡燈半叮囑了,可婢女待他出門,轉過身立刻換上另一副嘴臉。
謹容先是聽見兩聲冷笑,下一刻她們竟粗魯地將她一把拉起,撕扯她的衣服。
她們一面罵一面替她換衣裳,在碰觸到她腫脹的手臂時,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傳出,她迷糊的腦袋出現短暫清明。
那不是碧玉或翡翠的聲音,她的逃跑讓吟松居換了新下人。
謹容不認識她們,可她們罵人的口氣像是對待殺父仇人似的。
她們怕是吳氏的心腹,聞其言便知平日里定然是為虎作偎,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四回更上一層樓的恐怖級殺手人物,她很佩服自己,這時候還有心情想笑話。
衣服猛然被扯桌,兩條冰冷的濕帕子在她身上用力檫拭,想搓去她一層皮似的,謹容很不舒服,卻無力及抗,下一響。不知道是哪個扯起她受傷的手臂,抓起帕子用力往下壓,啊——她終于耐不住疼痛,使出最后一分力氣放聲尖叫。
下一刻,她墜入深淵,黑暗吞噬了她的意識。
這一覺睡得沉,魂魄仿佛被什么東西硬生生切割成兩半,一半封凍在冰塊里,一半在烈火中烹煮,謹容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覺得能就此死去肯定很幸福。
迷迷糊糊間,身旁有人走來走去,腳步或輕或重,聲音或高或低,她不愿意去理會,那些瑣碎聲音卻一再闖進她夢里。
醒醒睡睡不知經過幾回,謹容終于完全清醒時,發現簡煜豐坐在她身邊。
“我睡了幾天?”像被馬車輾過,她全身上下都不聽使喚,一個抬手動作都得讓她卯足全力。
“三天。”他回道。
“我想沐浴!
小時候她經常生病,但病到無法自己施力坐起還是第一遭。
他點點頭,走到外頭命令婢女備水,然后走回床邊扶她坐起,靠在自己身上。
謹容有些頭重腳輕,她撩起衣袖,左右手各有一個鋼錢大小的黑色圈圈,隨著療毒次數增加,黑圈圈會越來越大,到最后串成一片,師傅留給她的書上詳細地記載了中毒征兆,所以她很清楚接下來的每個步驟。
想來好笑,當時讀到這一章時她記得特別牢,師傅問她為什么對七線蠱特別感興趣,可她哪里是感興趣,只是覺得這種蟲子又狠又惡,恨不得它在天地間絕跡,現在想來,那時的牢記,竟是為今日的遭遇埋下伏筆。
不多久,婢女上前扶她到凈房里盥洗沐浴,這回她們沒有多余動作,大概是因為簡煜豐還在屋里。
人生難測,誰曉得她也有需要憑恃他的時候。
洗過澡,還是有些頭痛,但精神好多了,她回到屋里,簡煜豐坐在桌邊,有婢女端來參湯。
她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將參湯喝完。
“餓嗎?要不要再吃點東西?”參湯是好東西,卻也不能全靠它吊命。
“好。”
像是早己備下似的,婢女很快端來燕窩粥和幾道清爽小菜,三天沒吃東西,謹容此刻看見食物竟有些心癢難耐,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按捺下急促,在簡煜豐的注視下將食物一點一點撥入嘴里,細嚼慢咽。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行云流水般流暢,極是優雅溱亮,她沒把他的眼光放在眼里,始終不驚不懼、不慌不忙,讓側眼旁觀的簡煜豐心中略略驚奇,仿佛她不是待在狼穴虎洞里,而是自家客廳。
她吃飽了,放下筷子,婢女遞來帕子讓她凈手,并將桌上碗盤撤下,動作守禮合禮,若非謹容還認得出她們的聲音,她會懷疑是不是又換上新婢女。
“過幾天我會出門一趟。”他低聲對她說。
他出門干么知會她?她又不是他的誰,若要知會,跟那位尊貴的郡主娘娘說不是更合適?謹容滿面狐疑地望向他。
“我要去挖天羽蕨的根!彼灶欁酝抡f。
謹容聞言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拉開嘴角,笑逐顏開。
他是天才!竟然會想到這個,天地間陰陽相克,往往最毒的草藥附近就有解毒的東西,而天羽蕨是七線蠱聚集處,也是七線蠱的食物,所以的確很可能……她瞠目相望!澳憧刹豢梢詣e當我的敵人?”謹容問。
什么?話題怎么會扯到這里,難不成她吃飽、有精神了,便想同他算總帳?不過簡煜豐還是順著她的話問:“為什么?”
“我想為你喝辨鼓掌,可我的原則是——人做得再好,也不值一哂!
“你還真是善惡分明!
“我是啊,并且衷心相信,邪不勝正!边@話,她又抬了自己一下,因為她是正,他是邪,而且邪不勝正?果她的衷心理念,也是天地真理。
他何嘗聽不出她的意思,看著謹容,簡煜豐難得地露出笑容。
原來他是會笑的?原來他笑起來寒冰融化,隆冬入春?原來他眉毛一彎,整個人就會變得如此生動?他應該常笑的,那么張鈺荷就會是他的囊中之物。
一個笑盼對上另一個笑盼,兩人之間的氣氛驟然改變,這改變來得又急又快,但兩人都適應良好,并且無心思追究原因。
“你是個驕傲倔強的女子,這樣子很辛苦!彼麌@氣。
“可我想法恰恰與王爺相反。”
“怎么說?”
“我認為,人怎能猜到下一刻會怎樣?所以啊,非得要把頑強這神東西帶在身旁,那么受了風霜,才能強撐著昂首,遭遇哀傷,才能抹干淚水繼續往前。”
“可身為女子,示點弱,做不到的事便央求男人出頭并沒有不妥!
“真的嗎,不會不妥?”她像逮到什么似的,灼灼目光射向他,像是捆仙索,擁得他動彈不得。
他……有說錯話嗎?她怎會換上這副表情?
謹容的眼光太熱烈,熱烈到讓簡煜豐感覺自己像是被剝了皮,架在枯枝上的烤野兔。
“應該……不至于……不妥。”他小小地保留了兩分。
“所以我可以求你一件事?”是他說的,做不到的事便央求男人出頭并沒有不妥。她嘴里說的是求,態度卻半分不見卑微。
“什么事?”
“買下桃花村的土地和濟民堂!
他沒想過她會提出這個,桃花村和濟民堂不是她的命?那是她花好大一番工夫才經營出來的成績,便是出嫁也沒打算放手,怎么會……
略略思索,眉頭一揚,他眼中有幾分興味。
他明白其中關鍵了,把桃花村那一大片一大片神植藥材的土地和濟民堂賣給他,一來他懂醫,賣給他自然比賣給普通商賈來得有意義。二來,東西在他手上,日后鈺荷身上的毒解除,吳氏若是想要報復,自然不會再像上回一樣直接挑桃花村和濟民堂下手。
該說她聰明呢,還是夸她心地仁善,自己都是這番處境了,滿腦子還在為別人著想?
“你舍得?”他失笑問。
“不舍!彼龑嵲拰嵳f。
“不舍還要賣!
“父母不舍,孩子無法成長茁壯;母鳥不舍,小鳥無法展翅飛翔,如果舍得才能讓濟民堂更好,放手不是壞事!泵髅骶褪菗膮鞘蠄髲停言捳f得這樣冠冕堂皇,這人,還不是普通倔強。
“你打算賣多少價?”
“三萬兩。”
獅子大開口哪!澳切┩恋乜刹恢颠@個價,何況濟民堂沒你這個坐堂大夫,再加十日前鬧的那一出,日后生意恐怕沒辦法像之前那么好!
“濟民堂賺最多銀子的,不是看病抓藥,而是炮制出來的幾味藥丸,尤其是平胄散,若不是人手不夠,光是這一劑藥方就能替王爺掙來不少好處!
平胄散?沒錯,就是這味藥讓他們結下緣分,只是于她,是善緣還是惡緣仍待時日驗證。
“你還有多少藥方子?”
“如果你肯給三萬兩,藥方保證會源源不斷出現,直到我再也寫不出來為止!
她這是……連后路都賣斷給他了?
看來她己經認命,安徘好濟民堂和桃花村,接下來就是要安排兄長親人了,她會怎么安排?何謹華再怎樣都是個官,而一個七品官想熬到能與晉遠侯對抗,運氣好的話,恐怕也得等上三,四十年工夫,不知她要怎么保下何家親人?
他很好奇。
“行,明天我就把銀票雙手奉上!
“在你離開前,先見見陳管事吧,他是個精明干練的,有他操持,王爺可以少費點心思!彼M芰粝滤械幕镉嫾按蠓。
“你怎么就認定,我想當個甩手掌柜?”
“王爺事務繁多,怎能在一個小醫館里頭浪費工夫!
“你都說了,藥方將源源不絕,若不趁勢在全國上下廣開百家濟民堂分號,如何對得住何大夫?”
他的話讓她一怔,過去她從不曾想廣開分號,一方面力有未逮,加上她的心不大,只想守護好桃花村的村民及她的家人,但此時他的話卻誘發出她的羨慕,他的財力與勢力的確可以做到,如此不但能造福全國百姓,還能賺上大筆鋃子,真是教人嫉妒咧。
“唉……”她長嘆口氣,夸張地望向他!拔医K于明白了!
她的表情讓他忍不住又彎彎眉頭,眼睛瞬間生動起來!澳阌置靼资裁?”
“王爺是個多金行業,難怪人人艷羨!
第一次,簡煜豐毫無保留地大笑出聲,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有趣!這病歪歪的何謹容竟能惹出他滿懷笑意,他也不想和她當敵人了,他也想要為她喝辨鼓掌,即使他沒有“敵人做得再好,也不值一哂”這條原則。
簡燈半催馬揚鞭,任一長風獵獵,掠起衣狹翻卷,仿佛御風飛翔般。
他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狂奔,風中錕雜了泥上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他不確定天羽蕨的根是否能夠解除七線蠱的毒,但他聽到一個傳言,不知是真是假或只是夸大不實的謠言。
傳言中,當地山民曾經不小心踩破七線蠱的窩,瞬間十幾只七線蠱爬上他的腳板,咬破血脈盡情吸血,吸飽鮮血,七線蠱破膚而出,山民一條腿又腫又黑,一碰就疼。
他直覺拽起旁邊的天羽蕨往腿上檫幾下,那痛竟然好了幾分,于是把一大從天羽蕨給挖回家里,熬了場藥喝,之后就沒事了。
簡煜豐在山里多留兩天,想找出被咬的山民,可怎么查都查不出下落,眼看取血的日子又快到,他只好先挖幾叢天羽蕨神進盆子里,雇車子送回京城。
這幾天,那丫頭還好嗎?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把藥乖乖喝下?
簡煜豐失笑,他在想什么,容兒又不是鈺荷,喝藥哪需要人哄……容兒?他剛剛喚她容兒嗎?容兒……他不喜歡許莘喊她容兒,可他卻……卻喜歡喊,這名字還不壞,雖然他還沒這樣當面喊過她容兒……容兒……要離開京城的前一天,他與許莘陪她回桃花村,很多人都這樣喊她……
回想那日,他又忍不住想笑。
除了當新娘子那天,他沒見過濃妝艷抹的她,可那日她幾乎把盒子里的粉全涂在臉上了,她企圖在村人面前掩飾自己的蒼白,他看不下去,絞了帕子把她臉上的粉全給抹桌,把兩顆藥丸研開輕輕往她臉上劃過,不多久,她蒼白的臉上渾現兩抹自然紅暈。
她眼紅,硬向他要那藥丸子的配方,他當然不給,是她得了他三萬兩,又不是他得她三萬兩。
她罵他小氣,他淡淡回答,“我的確不如你大方。”
一句話堵得她嘟嘴不歡。
過去,她對許莘送來的頭面珠翠從沒看在眼里,那天她卻在里頭挑挑檢檢,不怕重似的把最昂貴的珠釵翡翠全往頭上擺。
她問他:“漂不漂亮,高不高貴?”他悶聲回答,“像賣糖葫蘆的那根草棍!
她又嘟嘴了,他本想建議她在嘴上吊一串珍珠,看起來會更高貴,但許莘出現了。
后來,他與容兒共坐一輛馬車,許莘騎馬在外頭陪著,因為他必須為她施針,至少讓她出現在桃花村民面前時,看不出半點虛弱。
她比他想像中更受歡迎,有許多大嬸當許莘的面夸她生得好,標致又有福氣,還說什么打小時候面相就看得出來容兒將來是要享盡榮華富貴,當個人上人的,果然啊,李府的水喝個幾天,整個人都水潤嬌美起來。
這叫做睜眼說瞎話!
許莘一臉尷尬,他則聽得好笑,滿臉的譏誚,她瞧見了,悄悄在他耳邊說幾句,“這叫做善意恭維,難不成見了面,他們要說我長得很像一顆大葫蘆?”恭維的話不只是大嬸說,有個小伙子也湊近她,笑道:“容兒是咱們桃花村的皇后娘娘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