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青讓幾個丫頭將一箱箱禮物送上來,有珠寶玉飾,黃金頭面,有綾羅綢緞,還有一大箱昂貴藥材,謹容望著兩只眼睛緊盯著禮物,滿臉貪婪的關嬤嬤,忍不住發笑。
把東西放定,婉青上前對謹容屈膝道:“何姑娘,婉青是禮親王府的人,這回郡主回府,王妃娘娘見郡主身子、精神都恢復不少,心里頭感念姑娘,遂讓奴婢送上薄禮,萬望姑娘笑納。”
“王妃娘娘要奴婢傳話,區區禮物不能報答姑娘于萬一,只是聊表心意,倘若日后娘娘有任何幫得上忙的地方,還望姑娘不要客氣,禮親王府旁的沒有,還有幾分勢力!眲萘?唉,不就是勢力嘛,這是最最嚇人的東西。若非這東西,她何必把自尸,三年的心血轉賣,何必讓大哥放棄多年夢想……謹容微皺眉頭,和這樣的人家相交,一個弄不好,便是覆沒之危。
雖然婉青口氣真誠,態度懇切,讓她很想多相信幾分,不過上一次當,學一次乖,日后禮親王府、晉遠侯府勢必成為親家,家族聯姻關系緊密,若自己成了晉遠侯府對頭,她不信親家能不幫著親家?
至于“對頭”這件事,她想大概逃不過了,自己早己成了吳氏的眼中釘、肉中刺,急欲拔除,若非她現在還非常“有用”,恐怕早己經躺在某個無名荒冢。
謹容輕輕一笑,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她的淡定讓婉青微抬雙眉,聽說這個何姑娘出身鄉里,家里并不富裕,可是見著這一箱箱東西,居然沒有半點喜形于色,連關嬤嬤那個老貨都看得目不轉睛,她的眼皮子卻連抬都沒抬。
看來王妃娘娘錯估了對方,還以為她是可以用銀子收買的人物,不過只要她對世子爺無心,不管何姑娘是否能夠收買,都不重要了。
不多久,活雞送上來,婉青眼神示意,紅兒把謹容的飯菜倒在地上,母雞見著便上前啄食,才不到短短一刻鐘,那只雞就搖搖晃晃,口吐白洙,癱倒在飯菜間。
婉青又驚又怒,她們這是整何姑娘還是想整郡主?如今郡主能否痊愈,全仗何姑娘哪。
銳眼掃向關嬤嬤,她冷哼一聲,道:“方才夫人口口聲聲說將何姑娘待為上賓,沒想到吃食居然出現這等問題,更別說我可是親耳聽見兩個奴才對何姑娘出言不遜的,見著這番景況,我還真不曉得該怎么回去向王妃娘娘覆命。”
禮親王府的婢女敢同吳氏的親信嬤嬤發作?打狗還要看主人,吳氏可是郡主娘娘日后的婆婆哪,這是怎么回事?難不成禮親王權柄大過天,根本不把晉遠侯放在眼里,即使日后要結兒女親家?謹容眉頭一挑,有了看好戲的興致,放下書,她坐直身子。
關嬤嬤聞言,湊上來掐了筱月一把,罵道:“你們這兩個小蹄子,夫人是這么讓你們何候姑娘的?”
筱月,明月見關嬤嬤對她們擠眉弄眼,連忙跪在謹容身前避重就輕說道:“請姑娘恕罪,是奴婢大意,讓臟東西給掉進飯菜里,奴婢馬上去換過。”謹容開始覺得有趣了,她低頭看向明月,筱月,這是在等她親口放過她們?
如果她松口,對方便可以順勢下臺階,假裝只是意外,即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怎樣的臟東西,都不會讓一只好好的母雞口吐白洙。
如果她不饒呢?會不會撩撥得兩府生隔,婚事談不攏?不知道是不是日子過得太鬧心,她居然興起幾分惡趣,想看看事情能夠鬧得多大。
攏起雙眉,她略顯哀怨地向明月、筱月投去一眼,低聲道:“就不勞兩位姑娘了,及正我早己習慣一日當中只有一餐勉強能夠平安入口,其他的……”這話,謹容說得夸大了,今兒個是她們第一回下手。
她刻意指控她們每天想著毒害自己。想想看,不過是兩個婢女,怎么敢做出這神事,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死了沒關系,不過一條賤命,但她可關系著郡主娘娘的病情哪。
謹容拿起己經空了的飯碗湊近鼻間輕嗅,那膠淡淡的茶香味能瞞得過別人,怎瞞得過她這醫林圣手魯棣的嫡傳弟子。
婉青聽聞此言氣得臉色鐵青,她學謹容重起飯碗湊近鼻尖,也聞到茶香味。
“請問姑娘,這里頭……”
“放心,那毒害不死我,只會讓我狂瀉三天三夜,至于這只雞,我就不確定它有沒有那么好運了!
婉青深吸氣,正想開口,此時吳氏卻在下人的攙扶下走進吟松居。
來得可真快,在著急什么呢,婉青心底冷笑。
吳氏進門,看見明月,筱月雙雙脆在她下,一旁還有只快死的老母雞兩條腿一抽一抽著,留著一口氣要死不死的。
只見謹容氣定神閑地坐著,一臉看好戲似的,吳氏咬牙忍氣,狠狷瞪了謹容一眼,她以為事情鬧大就能攪黃張許兩家的親事?想都別想,鈺荷可是心心念念想嫁他們家莘兒,連禮親王爺都扭不來女兒心意,她算哪根蔥。
不過屋里這幕吳氏是心知肚明的,她還以為己經過了午時,下毒之事己了結,婉青進了吟松居只會看見一個上吐下瀉過、昏昏欲睡的何謹容,屆時不論她抬什么上門都只會落到自己的院落中,誰曉得何謹容半口飯都沒吃。
見吳氏進門,婉青冷笑道:“夫人,看來侯府里的下人是該清理清理,三年前郡主也是在侯府里頭中的毒,還以為打殺了一票人,整座府邸己清理過一遍,己經干干凈凈,可如今……”她養一眼地上的死雞,冷笑道:“如今看來,夫人治家是寬松了些!
張鈺荷是在侯府中的毒?這可是個大八卦!
謹容腦子飛快轉動著,張鈺荷是吳氏親自挑中的媳婦,而滿座府里無人敢違逆她的心意,所以焚心散……誰那樣膽大包天?是想同郡主搶丈夫的野心丫頭,還是對吳氏心存怨慰的下人?
婉青的話,也讓吳氏心中驚起一片波瀾。
三年前,鈺荷和芊兒出府游玩,夜了才雙雙回府,她熱心便邀鈺荷在府里住下。從小鈺荷就和莘兒走得近,他們是青梅竹馬,兩心相許的一對璧人,因此小時鈺荷便經常到侯府過夜,沒想到那天晚上鈺荷突然捧著心,痛得在床上翻來覆去,整座府邸都因此鬧騰起來,請太醫找大夫……卻沒人知道鈺荷得了什么病。
大伙兒忙了一整夜,筋疲力竭,后來禮親王領了簡煜豐進門,他把脈觀相,幾支銀針往鈺荷身上扎,好半天才做出結論說鈺荷是中毒了。
性情暴躁的禮親王半點面子都不留,就指著侯爺破口大罵。
可認真追究起來,誰曉得鈺荷是在哪里中的毒,怎就賴到侯府頭上?
問題是,這話她不敢說,不管在哪里中毒,鈺荷整天都和莘兒在一起是事實,怎么會她中毒、莘兒卻沒事?
吳氏打心底明白,比起自己兒子,禮親王更中意簡煜豐,人家不但是皇帝的侄兒,又得皇上眼緣,接連交辦他幾件大事,正受重用。
可鈺荷中意的是莘兒,而禮親王就這么一個女兒,都要寵上天了,再不甘愿,女兒幾滴眼淚也就收服兩老的心思。
可那件事卻讓禮親王怒口道:“成親后,馬上讓兩個孩子搬出去住,侯府太骯臟,什么時候被算計了都不知道!
她怎么能讓兒子搬出去?丈夫喜新厭舊,她只能一心盼著兒子,若是媳婦把兒子搶走,日后她還有什么盼頭?
于是她把服侍鈺荷的下人全打死了,又打發賣掉一票下人。
說到底,她也不是那么樂意讓兒子娶個病女人,鈺荷要是沒辦法替兒子開枝散葉,難不成許家就終結在這一代?問題是,禮親王權勢大得很,她哪敢得罪,何況丈夫,兒子的前程都要靠這位親家老爺。幸而何謹容撞上來,讓她對這門親事又燃起希望,及正不過是個小門小戶的丫頭,若能救鈺荷一命,便是賞她個姨娘位置也無妨。
沒想到兒子不省心,娶的女人也不省心,何謹容態度倨傲,不服管教,現在連婉青這個沒身分地位的丫頭也沒把自己看在眼里,令她著實憋悶。
她真想指著婉青破口大罵,這里是晉遠侯府不是禮親王府,一個小小丫頭憑什么在此指手畫腳?
可她又怕禮親王舊口事重提,日后讓鈺荷和莘兒搬出府去,只能硬生生吞下這口氣,擠出一臉的笑容說道:“姑娘說得是,今日之事,我定會給禮親王府一個交代!
“那就好,還請夫人千萬別委屈何姑娘,她可是郡主娘娘的救命恩人!
“是,還請姑娘回去在王妃娘娘而前美言幾句!
婉青點頭,對謹容說:“何姑娘,夫人要清理門戶,奴婢不方便留下,再過兩日定登門拜訪!
—直沒說話的謹容終于起身開口,“煩請姑娘回去向王妃娘娘道謝,謹容本是濟民堂的大夫,治病救人是天職,著實不敢收受王妃娘娘的禮物,若王妃娘娘當真對謹容心存感激,那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麻煩姑娘將禮物帶回去變換為糧米,賑助貧戶!
把東西留下不過是便宜了吳氏,簡煜豐、許莘都不在,吳氏要搶要奪她還能如何?
婉青與謹容對視一眼,點頭說道:“姑娘有此等善心,奴婢必定回去轉告王妃娘娘,以姑娘名義,發糧賑貧,不過姑娘為了助郡主療毒,身子也得照顧,光靠三兩個素菜度日是不成的,姑娘還是把東西留著打賞下人,免得下人輕慢,我再留兩個伶倒的丫頭給姑娘熬藥補身子,有什么事你盡管吩咐她們去辦,想來夫人自是不會推卻我們王妃娘娘的好意,而禮親王府出來的,自是比旁的多懂幾分禮數。”
這話不長,但里頭的學問可大了。一則,王府送來的東西樣樣都是上品,誰會拿它們打賞下人?所以私心里想偷想搶的,就是把自己給當成“下人”。
再則,素菜事件還沒結束呢,若吳氏沒好好處理,下回禮親王府送來的可就是雞鴨魚肉,是一巴掌猬狼掃侯府臉面的禮物。
三來,她留下兩個丫頭,吳氏說一套做一套的伎倆便行不通了,日后若還想找謹容的碴,還是先把后套想好再動手。
謹容領受她的好意,說道:“多謝姑娘,也請姑娘回去向王妃娘娘道聲謝!
“奴婢會轉達的!蓖袂嘧叩絽鞘仙磉叄槎Y,說道:“還請夫人多照看姑娘幾分,王爺,王妃會銘記在心的!
“這是當然,懷請婉青姑娘代為向王妃,娘娘問安!
吳氏與婉青虛與委蛇一番后,讓關嬤嬤將人送走,關起門,她看著婉青留下的兩個小丫頭,心中怒火更形熾烈,一雙凌厲美目對上謹容,半響不言語。
謹容也不畏怯,與她四目相對。
吳氏咬牙切齒,想不出法子整治謹容,心底像是油煎火熬似的,恨不得將她抽筋扒骨。
就這樣,兩人相對無語,沉悶的屋子里像是凝結了無數陰郁。
半天,吳氏出聲一笑,仰起下巴問:“這些日子著人請何姑娘到前頭說話,姑娘一再推卻,我也忙著,沒時間來看看姑娘,及正今日來了,甭性把事情一道辦辦。何姑娘,你己經見過親人,是否該實現當日諾言?”
謹容猛地一悚,望向吳氏。
人啊,果然還是不心存惡念的好,才一個挑釁,報應立刻上身,她怎么就忘記許歷的提醒,吳氏這人是有恩報仇,有仇呢,更是要人拿命來償的呀。
她低頭咬唇,盤算著父親,母親是否己經離開梁州濟縣?
就算離開,如今也不過三五天,那封信斷不可能送到哥哥手里,何況說服爹娘需要時日,辭官需要章程,哥哥不可能說走就走,她需要更多的時間來保住他們,所以這劫,無論如何她都逃不過,苦苦一笑,既然躲不過,唯能挺身上前。
謹容抬眉,昂首道:“是的,夫人。”
她像是撲火飛蛾,帶著異樣的決然,美得讓人轉不開眼光,她進屋尋來一瓶藥,當著吳氏的面將藥粉灑入歡眼。
謹容靜靜地坐在院子里,幾道陽光從葉間斜射下來,在她身上落下點點光暈,她瞎了,但心底仍然數著時日,計算父母親是否己經安全。
這兩天她想得那樣多,也明白了那樣多,生命似乎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般清醒過,過去曾經經歷的畫面幻化成書冊,一頁頁地在她眼前翻過。
應該……夠了吧,她曾經幸福過、快樂過、美麗過、燦爛過,比起多數女子,她著實沒什么好怨憤的。
這世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只是苦法不同,張鈺荷有兩個好男子的疼愛,卻要月月受焚心散所苦;吳氏穿金戴銀,高坐侯府夫人位置,卻要苦于丈夫喜新厭舊,苦于日思夜謀、劃策害命;許莘背負著道德感,卻得遵從母命屈就現實,企圖面面俱到,到后來……非但無法遵循本心,又得想盡辦法找借口原諒自己。
比起他們,她是好的了,她做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愿意原諒許莘便原諒,不愿意便嘞弄幾句虛偽,好填補自己的不平。
天地間,能如她這般任性恣意活著的人有幾個,與其忿忿不平,不如盡情享受生命。
勾起柔和的笑容,她迎向陽光,讓金色的光線在臉上烙下溫曖,她的態度淡然而從容。
己經很多年,簡煜豐沒有這樣憤怒過,當他快馬回到京城,迎接他的竟是這樣的消息,他不是個耐不住性子的男人,但他很想把吳氏拆成十七八段,磨成粉,塞進餓狗嘴里。
他睬著重重的腳步進門,滿肚子張揚的怒火在看見謹容臉上的恬然笑意時,倏地煙消云散,望著她柔美的眼眸,柔和圓潤的臉頰,她微微仰著頭,長長的睫毛微微翹著,宛如靜謐不動的蝶翅,清麗的臉龐無懼無怨,像一池平靜無波的秋水。
她應該狼狽的,應該縮著身子蜷在角落低聲哀鳴,像個被遺棄的孩子般等著向他求救。但她沒有,相反地,她身上透著鎮定,透著幾分悠然自若,讓人發自內心對她揚起莫名的敬意。
她沒有失去視力的恐懼與憤怒,而那個笑容在聽見自己走近時微微加深……如果不是心情太沉重,他很想夸獎她的美貌,想笑著對她說:“你果然不是一顆大葫蘆!
她略略側過頭,問:“是王爺?”
簡燈半沒回答,捧起她的臉輕輕翻開她的眼皮,這是身為醫者的習慣,于是她去除最后一絲猶豫,確定身前的男子是簡煜豐。
過去她有眼睛,不會用聲音氣味辨別人,這是第一次,她發覺他身上有淡淡的藥草香,和她一樣。
她習慣那個味道也喜歡那個味道,師傅說,她天生該當大夫,很可惜,就算她那么努力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宿命,或許人生總有些事情是傾盡全力也無法成就的。
“為什么?”他甫出口,就是讓人滿頭霧水的問題。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自毀雙目?”
“這是我承諾夫人的。”
“你不能等我回來嗎?”他氣極敗壞,有人規定承諾一定要完成?不可以力有未逮,不可以及覆無常嗎?她傻了,傻得去遵照辦理。
謹容自認很無辜呀,不禁扁起嘴。
她能等,吳氏能等嗎?若讓她親自下手,恐怕毀的不只是兩只眼睛,還要再賠上半張臉,雖然看不見,她還是想要保有姣好容顏。
“你用什么東西毀了自己的眼睛?”
“青磷粉!
“你,你居然用那個?不痛嗎?”他真想剖開她的腦子,看看她在想什么,
“它制造出來的效果才大。”
那天,青磷粉入眼,一陣燒灼味道傳出,片刻間,兩道鮮血自眼中淌下,她再也睜不開眼,血流滿衣襟,讓吳氏毫不懷疑有作假的可能性。
受不了了,簡煜豐狠狠捏了謹容的臉頰,他想罵她一百句笨蛋,即使他心知肚明她是想對自己下狠手取信吳氏也一樣。
“信不信我有效果更好更不痛,更能騙過旁人的辦法?”他說得咬牙切齒。
青磷粉雖然保留她重見光明的機會,但那個過程很痛,而且敷上解藥還得好幾個月才能痊愈,最重要的是解藥難求,不過她既然敢用青磷粉,定是有所準備。
“等不及了,夫人要我履行承諾,而我的爹娘兄長尚未脫離險境!
“你可以把桃花村和濟民堂托給我,為什么不能將父母兄長托付我?”
“接收桃花村和濟民堂于你有益。”她沒把話說透,卻也暗指照顧她的父母兄長于他無半分好處。
“你認定,我只做對自己有好處的事?”
“不是嗎?”這話不是質問,而是天底下的人都是這樣的。
“我以為經過上次的事,你會試著信任我!彼傅氖亲屗樞乃煲獾娜f兩。
謹容不想笑的,到底還是笑了出來!敖涍^上次的事,我己經不相信天底下任何人。”她指的是許莘的欺騙與背叛。
他無言,吐出濃濃的濁氣瞪她,可惜白費功夫,她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