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蒸騰的制藥室里,每個人都是汗水淋漓,頭發黏答答地貼在額前,衣服濕透,連放在脖子上的帕子也得不時到外頭擰一擰,把汗水給絞干。
所有人都一身狼狽,唯有謹容一副從容自在的樣子。
她喜歡在這里做事,旁人受不來的熱,偏是她最稱心的溫度。
湯汁在鍋里慢慢熬煉,飄出濃濃的草藥香,她深吸氣,笑出滿心愜意,因待它收汁制成丸便可大功告成。
抬起頭,謹容面上帶著一絲笑意,想起簡煜豐,手上的藥勺頓了頓。
觀人觀相,她從師傅那里學過一些,她不認為那個簡煜豐是個好人,卻也不相信他是壞蛋,至少他那身醫術是值得稱贊的,他不愛笑,禮儀也差得緊,同人說話卻一副高高在上的摸樣,半點不討喜,可這樣不討喜的人……卻總是讓她一再想起。
為什么?她試著找到原由,也許是因為他的恐嚇吧,沒錯,就是這樣,從小到大,她雖不是嬌養的名門千金,卻還沒讓人嚇過呢。
連上次那兇神惡煞的壯漢都沒嚇著她。
那位壯漢身體倒是恢復得很快,也證明了簡煜豐即便開了虎狼之藥,對病患的身子果真無大礙。
那位壯漢名字叫做姜成,胡子刮掉后,整個人年輕許多,看起來也就二十幾歲,他不太說話,成天待在屋子里面吃吃喝喝睡睡,日子過得挺悠閑。
謹容想,倘若換了旁人,大概連覺都睡不安穩吧,會受那樣子的傷,追殺他的肯定不是平常人,有這般猬戾的仇家在豈得安生?除非是仇家己經悉數被他殲滅。
這想法一出現,輪到謹容不安穩了。話說無知者無懼,她便派了膽子大的小芽去問問姜成日后有何打算,結果姜成誤解,讓小芽抱著那把烏金大刀出來,說是要抵診金藥材費。
唉,她確實想把這尊大神送出去,可問題不是診金而是、而是……
謹容不禁愁眉苦臉,將病患趕出醫館這話,身為有醫德的大夫怎么說得出口?
但對方可能是背上幾條人命的江湖人士……算了,只求他別恩將仇報,也別學那位簡公子臨行還給她點上幾個穴道就好。
“容姑娘!标惞苁略陂T口朝著里頭喊。
謹容轉身看見陳管事滿臉的愁苦,順手將餳勺交給旁人,走至屋外問:“怎么了?”
“江大夫讓我過來請容姑娘,前頭有個公子來求醫,江大夫和王大夫聯手醫診,都找不出病因!
“好,我馬上過去!
她取下包頭巾及圍裙,將雙手洗凈后隨著陳管事走到外頭。
她很清楚王大夫和江大夫的能耐,他們看過不少疑難雜癥,能為難到他們的疾病著實不多,如今兩人都聯手了還尋不出病因,這情況太詭異。
她正了正神色,快步走往前頭的醫館。
那是位少年公子,約莫二十歲上下,朱面丹眉,面目和藹,半神俊朗,渾身上下透著一膠書卷氣,目光如春天的湖水讓人觀之舒心,若非臉上出現不協調的橘黃色,還帶著點點刺目紅斑,當真是一介風流美男子。
不過他挺令人欽服的,都己經病成這般,額角隱隱沁著冷汗,卻還是端起氣勢安坐在椅子上,這男人是驕傲,還是裝?
謹容走到年輕男子面前,江大夫把位置讓給她,她坐下拿起桌上的案卷細讀上頭記載的病征。
李彬,年二十一,脈象虛浮,舌生薄苔
謹容凝眉,一字一句將江大夫寫的病征研讀再三,思索半響,她再為他號一次脈,凝神細辨后,說道:“李公子,煩你再伸一次舌頭!崩畋蛏斐錾囝^,謹容略微傾身,她聞到一膠淡淡的花香味,見他舌頭兩側出現幾個斑白小點,眉頭微松,心底有了七成把握。
她拿起金針在火上烤著,一邊問道:“李公子是不是每到子時便會覺得全身筋骨酸痛,尤其兩腿處脹痛得最嚴重?”李彬一個激動,問道:“姑娘己經知道在下得的是廿么。俊
李彬這般出言,證實了他的確有謹容所問之病征,兩位大夫望向她,心底忍不住對她更加崇拜。
謹容將針施于他掌線三指處,下針,細捻,約莫十數,再將針拔出,發現金針上頭染上一點暗褐色,很好,這下子她有了九成把握!肮邮欠袷炔瑁咳毡仫嫕獠枞舾?”她再問。
“姑娘說的是!
“最近飲茶是否發現即便茶抱得再濃,仍覺得茶水無味,不僅茶水,就是楊藥也嘗不出苦味兒。”
“是,但飲食如常,咸酸甜辣均無異,只是不太察覺得出苦味兒。”
他滿臉期盼地看向謹容,臉上有掩不住的激動,江大夫接過金針細辨,他很想知道這是什么病,熟讀醫書的自己為何不曾聽聞。
“李公子并非生病,而是中毒,這毒應是下在公子平日喝的茶水中,因為此毒略帶苦澀,下在茶水湯藥里頭不易被發現,這毒藥還有個特點,它加在茶中,茶味雖會變苦,但聞之更香,幾次過后患者無法辨別出苦味,仍是嗜好此茶,因為茶水香得緊。”
王大夫、江大夫恍然,難怪他們無法確診,他們對于毒物這部分并未學習太多。
“中毒?”
李彬聞言,濃眉擰緊,謹容瞧他一眼,心底明白能在自己茶場中下藥的必是貼身之人,被身邊人背叛,感覺的確不好受。
不過她只是個大夫,能夠開藥解除他身上的病痛,卻沒辦法替他解決心底煩憂!袄罟硬槐貞n心忡忡,所幸你中毒時日未久,我開幾帖藥給你回去煎服,藥吃完,毒大概也會盡除!
他壓下眉間不豫,低聲問:“姑娘,每夜子時毒發,在下的職痛得無法落地行走,一碰觸便感覺有千萬支針在錐刺,不知姑娘可有辦法替我緩解疼痛!
“照理說,這毒慢慢解除,疼痛亦會一日日遞減,無須……”
她看一眼細皮嫩肉的李彬,這神翩翩貴公子大概是連半點苦都吃不得的吧,可不是人人都像見過大場面的簡煜豐,切肉縫針,任由別人在眼前凄聲哀號,眼簾不動半分。咦?怎么又想起他?莫非自己真的被嚇到了,不行,得找個時間同娘到廟里收驚拜拜。
“不需要嗎?可那個疼……”
李彬才說一半,謹容便將話給截下。
“好吧,我開一些草藥給你,回去后用熱水熬半個時辰,趁水尚溫時雙腿抱在里面便可以舒緩些,約莫抱個七八日就沒問題了!彼鹿P如飛,三兩下藥單己成,她對李彬點點頭,示意江大夫接手,直接轉身回制藥室,比起養眼男子,爐里將成的藥丸更加可親。
李彬視線落在她窈窕的背影上,笑意從嘴角慢慢向上攀,真的很少見到她這樣的女子,從容大度,自信沉穩,見到自己一身好容貌及富貴打扮也沒有高看他幾分,只將他當成一般病人,這特別的女子,他把她給記在心頭了。
十日后,李彬再度出現,但這回他并非出現在濟民堂,而是出現在謹容家里。
這些年何家日子好過了,何家兩老仍然崇尚簡約,雖雇來幾個下人幫襯家事,但能親手操持的,兩夫妻仍不假手他人。
因而李彬進入何家時,見到何父在刷馬,何母和做菜的大嬸坐在臺階上挑豆子,大伙兒說說笑笑,分不出誰是主子誰是仆。
何家兩老帶著滿臉疑問望向李彬,后者見狀,及而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
而何父、何母幾時見過這般神仙似的人物上門,上上下下打量李彬,卻不知該怎么說話,何母率先回過神,問清楚對方來意與女兒有關后,連忙讓小廝到濟民堂將謹容找回來。
謹容進到家門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尷尬場景一父母親和李彬面對面坐著,雙方都有些緊張,偶爾才拾頭朝對方一笑。
半響,何父才清了清喉嚨,問:“不知道公子姓啥名啥,家住哪里,府上還有什么人?”
何霖是個實誠的鄉下人,在田畝里辛苦耕趕了一輩子,哪里見過什么大場面,也就是兒子長進,女兒又有此番奇遇,家境才日漸改善,讓他們漸漸受到村民敬重。
可他們幾時遇過李彬這般的風華人物,不說那打扮,光是氣度談吐就不是平常人,這神人怎么會親自到他們家里,劈頭就是一句“今日登府,是想向貴府小姐求親”他們,他們不懂啊。
李彬恭謹回答,“在下姓李名彬,父親是皇帝親信重臣,二品大員,在外地任職,家里還有母親以及一個庶弟,眼下我在國子監讀書,再不久便可分派官職!
何母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可是官家哪。
兒子謹牮拼盡力氣也才當上七品官,人家的爹可是二品大員,那么大的官兒又是皇上的親信重臣,他們可配不上人家啊。她雖搞不懂國子監是什么,不過從李彬的口氣聽來應該相當了不起,這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會相中他們家女兒?
難道是因為女兒的醫術遠近馳名,被他給瞧上了?所以他想讓女兒嫁過去當小妾?
難怪人家不托媒下聘,娶個小妾罷了,話說定,一7貿轎子抬進門便了事,哪值得費心思,想到這里,她面上冷凝。
何母對丈夫輕輕搖一下頭,何父也想通了妻子的想法,就算二品大員很厲害,他家女兒可也矜貴得很,何況日子長的呢,誰曉得自己兒子不會爬到那一層。
對于女兒的婚事,他們早就盤算過,想讓兒子從官品相當的同僚里頭找看看有沒有人品佳,性情溫厚的,就算找不到,他們也不會讓女兒嫁入貴戶為妾,身分矮人一等不說,連出府、探望父母都不自由。
與其如此,倒不如找個平頭百姓嫁了,憑女兒這手醫術和制藥賣藥的本事,日子要過得多舒心還怕沒有。
何父說道:“聽起來公子應是京坐的貴人,不是咱們不識拾舉,著實是兩家家世不般配,我們是目不識丁的鄉里匹夫,兩家門風懸殊太大,謹容就算嫁過去也不易受待見,公子今日的話我們就當是玩笑,日后還請別再提起。”
何家雙親的態度出乎李彬的意料,他還以為端出家世,對方就算不奉承巴結、心急著把女兒嫁出門,至少會想盡辦法攀附,沒想到人家連考慮都不曾便斷然柜絕。
“何伯父,何伯母還請放心,家父家母極其慈藹,今日在下所求之辜,他們都是點過頭的,李彬雖然不才,但孝順父母這點還值得稱頌,如果他們有一點勉強,李某絕不會上門。且父親、母親知道何姑娘曾經救在下一命,打心底拿何姑娘當救命恩人看待,日后何姑娘進門,只有疼惜,絕不會讓站娘受委屈!
“你說,謹容救你一命?”何母問。
“是的,家父家母對何姑娘的再造之恩感激至深,幾經考量才做出這個決定,而伯父所言,家中父母也曾經考慮過,實話說了,家中長輩己找人探聽過何姑娘,不管是她的醫術品德為人,父母親俱己明白,若非心中十成滿意,李某也不敢登這個門。何姑娘是個值得人敬重疼愛的女子,李某在此發誓,若是迎何姑娘進門,定會尊重她,愛護她一生一世。”
李彬的話著實動聽,幾乎要說得何家兩老動心,他畢竟是個貴人,來此提親本就是自眨身分的事,遭到拒絕非但沒有動怒,還用這般誠懇的態度說服他們,女兒若能夠隨了這樣的男人過日子,何嘗不是件幸運事兒?
何況女兒年紀的確有些大,雖說行醫救人是好事,但終究是被耽誤了。
村里十八歲的女子己經有不少人當了娘,他們說不擔心是假的,若非兩家家世相差這么大……不過人家也說了,家里長輩是中意謹容的,日后再生下一兒半女……只是小妾,唉,就算他們同意也不成,女兒是個心高氣傲的,哪能夠點頭同意。
他們不是不明白若能攀上這門親,對兒子的前途定大有好處,可他們怎肯犧牲女兒的幸福來成就兒子?重男輕女是旁人家的事兒,在他們何家,女兒和兒子一樣重要。
“李公子多慮了,為人治病本是濟民堂的責任,當初公子己經付過診金,何必談什么救命恩。”
謹容插進話,屋里三人齊齊轉頭望向門外,只見她走進屋里,坦然迎視李彬,不見女子的羞澀靦腴,一派泰然自若。
“何姑娘。”李彬起身向她一揖。
“容兒,你回來了。”
看見女兒,兩老笑盈盈的,眼底只有女兒,完全沒把那位貴人放在眼里。他們不是一般的世俗父母,他們一心想著兒女好,沒想過拿兒女去攀高戶,精于心計的李彬這回是算錯了。“爹,娘,你們別擔心,我同李公子說幾句話。”她給父母一個安心笑臉!昂,你們慢慢談!焙胃笢惤畠憾叺驼Z,“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爹娘全依你!敝斎菪θ菘赊洌M管早就明白爹娘在乎自己勝過一切,但聽爹說出來,她還是滿心甜蜜。
何父領著何母走出大廳,他們本不是什么大戶人家,沒那么多規矩,也不擔心什么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宅子就這么大,走來走去的全是人,若有事情,女兒叫喊一聲,馬上有人進門。
待父母親出屋,謹容這才正色望向李彬,她己經在外頭待上好一陣子,該聽的全一字不漏都聽進去了。
謹容同意李彬樣貌好、家世好、斯文有禮,風流溫和……是許多女子想爭取的丈夫,但很可惜,不是她想要的。
她對嫁進高門大戶不感興趣,規矩是一回事,與人共事一夫又是另一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幾兩重,絕不找事兒來欺壓自己。
何況成親后,她仍打算繼續“拋頭露面”,把濟民堂經營下去。
“何姑娘……”他修長的雙眉隱然攏著一汪書卷氣息,輕喚。
“李公子要說的話我都明白,誠如我父母所言,是何家不識拾舉,往后此事還望李公子別再提及!崩畋虿灰蛑斎莸慕^然而死心,上前一步企圖說麻
“不,何姑娘不明白,娶你不全是為了報恩,還因為……”他一頓后,續道:“還因為自己,姑娘替我療過毒,應該清楚那毒物并非尋常,否則濟民堂里兩位醫術不差的大夫不至于診不出因頭,由此姑娘可判知在下處境堪憂,若能得姑娘相助……”
他停話,面帶幾分尷尬地望向謹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