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父母因為交通意外去世了。
喪禮上,總是相當嚴格和注重禮儀的爺爺緊繃著原本就萬分嚴肅的臉,一滴眼淚也沒流,所以,他也沒有哭泣。
他只是低著頭,雙手在身側緊握,和爺爺同站在喪禮家屬的位置上。
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在他和父母住的公寓里處理完喪事,某天早上,爺爺穿著一套與平常不同的黑色服裝──潔白的襯衫、筆挺的背心以及合身的外套和長褲。爺爺讓他也換上類似的衣服,下半身則是和上衣同一套的短褲,還有新的白色襪子跟新皮鞋,在脖子處幫他打上領帶,將他的頭發仔細梳理整齊,然后帶他到他長久以來在那里工作的一棟大房子。
在一條要上山的道路上,厚重的鐵黑色巨門聳立在他面前。上頭裝有好幾架監視器;以門為中心,左右延伸出去的灰白石墻,又高又遠,幾乎望不見底;對他而言,是無比的巨大。
他站在爺爺身后,看著爺爺按下對講機,接著門緩緩地打開來;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片相當廣闊的花園,環繞著中央的噴水池,像是童話故事書里的漂亮大房子,巍峨矗立在寬石板路的盡頭。
房子的主人,是個看起來只比他大幾歲的少年。
他在爺爺的帶領下進到大房子里;在陌生又華美的客廳里,有三個人面朝不同方向坐著,其中一位少年睇見爺爺上前,便站了起來,對著爺爺微笑。
他看見爺爺向那名少年微微鞠躬,恭敬地喊道:
「大少爺!
「辛苦了!股倌甑溃砬閹е┰S安慰與同情。隨即,少年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對他道:「你就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你好啊!
不知是拘謹的衣服令他不習慣,或者其它原因,他的站姿端正到有些僵硬。停頓半晌,才略帶生疏地回答道:
「你好!垢杏X似乎有道目光一直注視著他,他移動視線看過去,只見一旁沙發上的兩人,一個背對著他,好像是個男生;另外一個則正好面向他,是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女孩非常漂亮,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尊瓷娃娃。
「以后你就跟管家先生一起住在這里了,歡迎你。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友善的話聲繼續傳來,他收回視線,聽少年笑著對自己介紹在場所有人的名字、介紹其它事物,他好像聽到了,卻又似乎聽不真切。
太不真實了。站在這里的自己,這間華麗的大屋,眼前的陌生人,一切的一切,明明正在經歷著,卻又感覺非常遙遠…
今天是星期日,是出門郊游的日子,爸爸會開車載著他和媽媽,而媽媽會做好吃的點心帶去,然而為什么…:他卻在這個地方?
看著爺爺對那個大少爺再次行禮,他跟在爺爺身后,走出客廳。爺爺簡略地對他說明大房子里的方向,接著就帶他到他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位在主屋旁邊的副屋。
副屋里沒有那個大房子那么美麗、那么寬廣,但跟他和爸爸媽媽住的公寓差不多大。
爸爸媽媽跟他說過,因為很久以前曾經受過某家很大的恩惠,所以爺爺奶奶一直都為某家人工作,也始終跟隨與服侍那家人;爺爺奶奶和那家人的關系相當親近,他剛出生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抱他去拜訪過當時的主人;甚至奶奶過世了,爺爺仍忠心地沒有離開。
爸爸媽媽還說,爺爺沒跟他們住在一起,絕對不是因為不喜歡他們,而是爺爺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榮譽心,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改變,是那種意志堅定的人。
記憶當中,他只記得爺爺是個非常重視禮儀又嚴厲的人。
來到大房子的第一天,晚餐是爺爺煮的;他和爺爺兩人在副屋里的長方形餐桌面對面坐著,爺爺皺眉糾正他的坐姿和拿碗筷的姿勢。
吃完晚餐后,爺爺又要去主屋工作,并且告訴他不會太早回來,規定他每天晚上九點半睡覺;于是他拿書出來看,時間一到,他躺上床,發覺房間棉被床鋪都和以前不一樣;在昏暗的夜燈下,他睇視著那陌生至極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閉上了眼睛。
由于搬家的緣故,他也轉了學。
到新學校的首日,因為他不認識任何人,沒有朋友,所以一整天里他只開口說過一句話,就是站在講臺上說出自己的名字。
老師講課,同學下課嬉鬧,好像都跟他無關,他就只是低頭看著課本,直到放學鐘聲響起。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好幾天。
來接他的不再是媽媽,而是爺爺。在路上,爺爺又指正他走路的姿勢,他一邊注意把背挺直,一邊聽著爺爺說以后無法預料到的事情會越來越多,他必須學習獨立。他望著四周,默默記下景物。學校并不會太遠,只要沿著學校門口前的大馬路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大房子。
不同于第一次來這里時從大門口進去,爺爺這次帶他繞到圍墻的另一邊,那里有個普通大小的側門。
「大門不是我們用的,以后都要從這里走,離副屋近。」爺爺對他說,也告訴他,當只有他一個人時,不能隨便到主屋去。
「嗯。」他低應點頭。
把他帶回副屋后,由于爺爺還有管家的工作,所以就先離開了。
他坐在房間的書桌前,拿出國語功課和鉛筆盒,安靜地寫著。結束之后,他翻開家庭聯絡簿看,開始做數學作業。
填上計算出來的答案,再全部檢查過兩次,他闔上書本。
雖然功課都寫完了,但是他依舊坐在座位上,靜靜地望著明亮的窗外。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離開房間,打開門走出副屋。
副屋的正后方連接著他上下學時會走的碎石小徑,右側是圍墻,左邊則是種有翠綠樹木的庭園,抬頭望過去,可以看見好幾棵圣誕節時會有的那種樹。
爺爺說,若他真的要在這里長大生活,那么最好學會幫忙做事。爺爺不喜歡好吃懶做的人,還說爸爸以前也是這樣的,后面這塊庭院,以前就是爸爸在負責維護。
爸爸確曾告訴過他,說他小時候住在一個很大的地方,要澆花、拔雜草、掃掉落葉;小問題的話就自行處理,有大問題就告訴爺爺,爺爺會請園丁過來。
因為爸爸都是笑著講的,所以他想,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才能讓爸爸留下開心的回憶。
離開碎石小路,他踏進草坪,遠遠地看見一座人工造景,那里面的小瀑布稍微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走過去,停在造景前面。
那是一座對他而言非常大的巖石山,瀑布下面還連接著一個小水池,周圍茂盛地長滿不同的綠色植物,葉子有寬有尖,柔軟的細枝彎腰垂在水面上。
他佇立半晌,低頭看見水池底下躺著好幾枚折射出亮光的硬幣。
「借過!」
忽然有人在上頭喊道,他嚇一跳,下意識昂首,同時退了一步。
接著就見一個紅色書包從天而降,差點砸中他。
「咦?」造景山的山頂有顆腦袋伸出來,他一愕,就見有人從上面跳了下來。
「噗!」著地的時候壓到了書包,所以發出奇怪的聲音。
這個突然從天而降的人,讓他只能站在一旁訝異地睜大眼睛。
對方抬起臉來,他又是一愣。這個人,是那天在客廳里直盯著他看的女孩。
不再有那天潔白無瑕的模樣,她秀美的小臉蛋有點臟,雙手雙膝都沾著泥巴,身上穿的漂亮制服同樣亂糟糟,沒塞好的衣擺掉了出來,領間的蝴蝶結歪掉,格子花樣的布裙上黏著幾片樹葉。
但,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像一尊不小心弄臟的漂亮娃娃。
「啊,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古⒄局鄙,和他差不多高,瞅著他說道。
「……小姐!顾K于反應過來。爺爺告誡過他,對那天客廳里的三人該怎么稱呼,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學,只有這點要先記住。
她歪了一下頭。
「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顾貜驼f道。
他的確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不解她為何又說了一次,也不想跟她講話,他只道:
「嗯!
她的頭更歪了。
還不夠成熟的小小心靈里,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在這個大房子里,他和這個小姐是有差別的,所以,他才會只能喊她小姐。
他稍微后退,正想離開之際,女孩忽然上前,雙手捧住他的臉。
這個突兀舉動讓他相當吃驚,整個人因此而傻住。
「你的眼睛顏色好淡。」女孩說,將臉貼至極近的距離,認真地直視他。
她的手軟軟嫩嫩的,而且相當溫熱。
「你……」他難以做出反應,好半晌,才在她極其直接的注視下記起該如何說明!敢驗槲夷棠淌峭鈬!顾麖男【统1徽f發色和眼睛顏色比人家淡,但由于跟爸爸一樣,他也就不曾覺得奇怪過,是直到上學后才發現自己和別人有點不同。回家問了,爸爸媽媽只笑著說,若下次有人再問,就回答說因為奶奶是外國人。
女孩像是立刻明白了什么,道:「是管家奶奶嗎?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好漂亮!
奶奶在他懂事沒多久就去世了,但是,他一直記得那雙總是微笑注視自己的碧綠雙眸,記得父親教他的異國語言,記得當他對奶奶說出那些外國話語時,奶奶有多么開心。雖然明明不想跟女孩說話,他卻不覺啟唇道:「我知道!
她放開他,用手指著自己。
「麗麗。」
他看著她,沒回應。
于是她再一次道:「麗麗!顾币曋,說道:「我是端木麗,叫我麗麗!
然后手指轉過來指著他。他再退一步,卻被她拉住手。
他扭動腕關節,想要把手抽回來,卻感覺到她更用力地握緊。他愕然看著她,她一副不放他走的表情。
「……禮央……我叫藍禮央!
他只好說。
繼之想到,她會重復兩次「管家爺爺孫子」這句話,是因為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房子里沒有大人,只有三兄妹。大哥,二哥,妹妹。
掃地的婆婆說,老爺就這樣丟下他們三兄妹到國外去了;洗碗的阿姨說,三兄妹感情好像不是很好;老是蹲在前面花園的園丁叔叔有時候會嘆氣,喃喃念著夫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也不曉得什么時候回來。
副屋的后方有個倉庫,總是有人在那里來來去去;雖然藍禮央什么都沒問,也真的不想要知道這些秘密,但就是會從大人聊天的內容里聽到了碎片般的耳語。
即使他們小心翼翼,并且在發現被他聽到時也都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有時還請他別跟爺爺講他們閑聊的事,但每個人都說一點點,拼湊起來就成了一小片。
不知道為什么,住在這大房子的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看著周遭的一切;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看電視,看著屏幕里的人走來走去。
但他明明也是其中一個,卻常常覺得自己被隔在外面,在一個只有他、沒有任何人的地方。
他不想講話,也不打算認識任何人。每天放學回家,寫完功課以后,他就會拿著掃除用的鐵夾到副屋后面的庭院清理落葉。晚餐前爺爺都不會在,只有他自己一個,爺爺叫他要做事,所以他選了爸爸以前住在這里時曾做過的事。
只要有垃圾袋和鐵夾就好,跟在學校做打掃工作一樣。
撿拾著枯葉,走到山水造景附近,又看見被丟在草地上的書包,他昂起沒有表情的稚嫩臉容。
猜想大概又是那個小姐,他皺起眉頭。
不管她在上面做什么,如果掉了下來,不是很危險嗎?
「擋住了!
身旁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停頓住,轉過頭,就見那個叫端木麗的女孩站在他背后。原來她不是在上面。
「……小姐!顾桨宓貑镜馈2皇呛芰晳T這個稱呼。
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為什么不叫我麗麗?」
因為他不想喊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不能那樣。」爺爺也說不可以。
她瞅著他。
「為什么?只有傭人才喊我小姐啊。你是傭人嗎?」
他一愣,抿了抿嘴唇后,道:「不是……是……」他也不知道。
她更不明白了,但沒再問下去,只說道:「你擋住我了。」
她用手比了一下。順著她的視線,他讓開身。
只見她走到水池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粉紅色小錢包,然后從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幣,用力扔到池子里頭。
他不懂她在做什么。
只見她雙手合十,緊閉著眼睛,模樣很虔誠的像是在膜拜什么東西。
接著,她張開眼眸,傾身將兩只手掌貼上巖石,高高地抬起腿,作勢要爬上造景山。
明明已經打算誰也不理,但見此情景,藍禮央卻不禁開口喚住她。
「喂、小──小姐!」他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
「什么事?」她回過頭,看著他問。
要跟她說那樣攀爬很危險嗎?不過,如果她怕危險或怕被罵的話,一開始就根本不會這么做,她也一定不會聽他話;而且,這又關他什么事?
「沒……」不想認識這大房子里的其它人,但也不想當個眼睜睜看著人受傷的壞孩子,講與不講在他心里拉鋸。最后,他還是別扭又不干脆地道:「你在做什么?」倘若能弄懂她這么做的原因,或許就可以阻止。
但是,她會愿意告訴他嗎?才這么想著,就聽她開口道:「我在許愿!
和他顧慮的不同,她理所當然的分享讓他有點意外。
「許愿?」所以才把錢幣丟進水池里。他在故事書上曾看過這種說法,他相當喜歡看書!改菫槭裁匆郎先?」他問。故事書里沒寫過這個。
聞言,她把頭轉回去,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因為我想看愿望會不會實現!拐f完,就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
無語看著她危險攀爬的藍禮央,根本不了解她話里的意思,只能提心吊膽的看著她的危險動作。
結果,這并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接下來的幾天,藍禮央幾乎天天在同一個地方遇見她。
他其實非常不希望她出現。她總是一爬上去就待到近晚餐時刻,不知道會不會有天真的跌下來。好幾次,他在餐桌上想告訴爺爺這件事,卻又猶豫不決。
他明明就不想管,但房間的玻璃窗剛好可以看見遠處被主屋擋住一半的山水造景;每次坐在桌前寫功課時,總覺得像是被提醒似的想起她。
雖然一開始是和他無關的,可是他現在已經知道了,倘若發生了什么壞事的話,知情的他也會有責任。應該要告訴大人比較好,但是告狀又不是件很好的事,怎么做好像都有一點不對,所以才不想又在這里看見她。
因為無法不在意,他總是像被迫般地在山水造景附近守著。他單純地認為,這樣一來,就算有什么事情發生,也可以立刻通知大人。
每次發現她又爬上爬下,就會有很多不好的想象在他腦海中浮出;雖然很想要她別再做那么危險的事,不過他又不是很認識她──也不想認識,除了告訴她名字,他并沒有和她講過什么話。
而且,也不想跟她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