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卷起百里煙,煙塵飛上云霄,晌午的北方天際竟閃爍著一顆星,光芒精銳且透著吊詭紅光。
“異象呢!鼻謇蕼厣ご┻^吵雜聲響,像是一道沁涼彎泉。
“那又如何?”回應那聲調的是沉冷無波的男聲。
太原府北方的馬市,春秋兩季是熱絡交易的時節,盡管黃沙隨著冷風不斷地從北方邊城刮進,卻壓根無礙進場買賣的人潮。
馬市周圍,多的是茶館客棧,不管是哪家歇店,里頭早已人滿為患。
對話的兩個男人落坐在二樓的雅座,兩人臨窗而坐。
陸一色從窗外調回視線,瞅著對面的男人,壓低嗓音說:“徹,今年太陰主權,說不準真要出個女皇了!鼻蹇〉奈骞贊M是興味。
軒轅徹似笑非笑地揚眉,清俊的臉上慵邪卻又透著峻厲,劍眉入鬢,眸深如墨,鼻若懸膽,唇型薄美卻淺抹戲謔笑意,出色得教男人也會多看一眼。
束起的發全都藏在氈帽底下,玄色金邊的長袍外搭月牙白對襟半臂,腰束錦帶,質地精美,繡工秀麗。
他橫看豎看都像個富商鉅賈,就連坐在一旁的義子軒轅子矜也和他同一個模子的裝扮,相對的,對面的陸一色可顯得寒傖多了。
“這話,在我跟前說說即罷。”兩人低調的對話淡淡地隱沒在周圍的吵雜聲中。
女皇?笑話一樁。
“徹,你得要防范!标懸簧樕僬洸贿^。
淺啜著不算上等的涼茶,軒轅徹隱在長睫底下的狹長黑眸透著耐人尋味的笑意。
軒轅莊乃北方霸主,太原郡發跡,在幾代之前便以牲口買賣起家,就連本朝開國君主起義之前也受其鼎力相助過,且在開朝創代后,軒轅莊義捐大筆銀兩充實國庫,自此更成了無官職卻依舊能左右朝廷的一方富賈,在北方形成一派勢力。
其不僅握有先皇御賜通令,與西域通商貿易,舉凡牲口、茶葉、絹帛等等,也皆毋需受檢,通行無阻。
但若有一日,本朝不再是李氏天下,那么軒轅莊勢必受到沖擊。
“一色,你也會有看走眼的一天!避庌@徹哼笑著,冷峻的線條滿是哂意。
陸一色的師傅乃是皇朝欽天監,他跟隨在師傅身邊多年學習天綱寰宇之術,天象的變化躲不過他那雙精銳的黑眸。
“也許吧。”陸一色熟悉好友的性子,也不多啰唆,原本欲閉嘴,但想了想,忍不住勾起唇角又說:“好兄弟,若是無誤,我想你府上也快要出現一位女皇了!
軒轅徹瞅著他的眼神,儼然像是看個神志不清且出言荒唐的三歲娃!澳闶钦f如鳳嗎?”他那個連話都還說得不清、生性怯懦,且連爹都不敢叫的女兒?
“別當我是在說笑!眹K了聲,陸一色不滿地淺啜著茶。
“還不是說笑?”
翻了翻眼皮,陸一色把茶杯往桌面一擱!昂,我走了。”他不想再留下來被人羞辱,否則早晚有天被氣到吐血。
“這一趟,你打算何時回來?”軒轅徹跟著起身,一旁始終不發一語的軒轅子矜也立即站起。
陸一色原是莊里廚娘之子,與他一塊長大。從小,他便覺得陸一色與尋常人不大相同,那雙眼好似能穿陰探陽、觀古知今,所以他靠莊里勢力,把陸一色送進大內學習陰陽道術,這些年總是聚少離多。
“一年半載的吧!本彶较聵牵懸簧叱鲂晖忸^,被陣陣冷風刮得縮緊脖子,清俊的娃娃臉皺成一團!安湃肭铮@天候可真冷得緊。”
“不是天候冷得緊,是你穿得太單薄!闭马斏系臍置,軒轅徹往他頭上一戴!按髦,咱們一年難得見上幾次面,我可不想下回瞧見的是你的遺物!
陸一色繼承師志,決定周游列國,增廣見聞,因此總是在西域諸國游走。
“……關心的話一定得要用這種方式說嗎?”就不能直接說是擔心他嗎?“我要走了,你不用再送!
“送你是自然,畢竟咱們這些年來難得聚首,這回不送,誰知還有沒有下回?”畢竟是一塊長大的好友,交情自然比商場惺惺作態的酒肉之友深厚許多。
“夠了!标懸簧侄糇,他不想在遠行之前就先吐血吐到虛。什么叫做還有沒有下回?“你不是要順道到馬市走走?去去去,不送!
話落,他便抓著包袱,飛也似地消失在人潮里。
軒轅徹目送好友遠去,半晌,才移開步伐,朝擁擠的人潮而去。
。
太原馬市,數市連集,牲口販子南北集合而至,無論買方賣方都不會放過這一年兩次的盛會。
軒轅莊在幾代前便是牲口販子起家,每年總是會到馬市挑選上等牲口,尤其以馬匹為最大宗,用在改良馬種上頭,不為其他,就為了應付每年來自大內的訂單。
若是馬不良駒不壯,軒轅莊當家主子軒轅徹還不肯出單呢。
“軒轅莊主,請往這兒來!
才剛踏進馬市,隨即有人招呼了過來,軒轅徹擺了擺手,看也不看一眼地逕自往旁走去。
他沒興致坐樓臺挑馬,要親眼瞧,親手碰觸才行。
不染半絲情緒的黑眸打量著牲口的瞬間,變得冷銳懾人,打小在牲口堆里混著玩,他的一雙眼可以輕易地分辨出牲口的好壞良莠。
就當他一圈一圈地看著時,突地瞥見轉至眼前的竟是曾威震八方的汗血馬,方要抬手輕觸馬頸上火紅的毛,一旁卻響起極細微的聲響——
“別瞧這兒的馬!
聲音細小,刻意壓啞,但不難分辨出是女子的嗓音。
他朝柵門邊探去,瞥見一名女子正用力地對他眨著眼。那女子身穿簡陋胡服,滿臉臟污,一頭稻草似的發只用繩圈簡單束起,幾束垂放頰邊,一陣風刮來,吹得她滿頭滿臉的發,跟個小瘋子沒兩樣。
不多細想,他欲探手,卻覺一陣風刮來,不及反應,那小瘋子已經拽下他的手,怒眼瞪著他低聲咆哮!澳闶锹牪欢嗽挵?就跟你說別瞧了,你還想摸?不怕被毒死嗎?”
軒轅徹瞇眼瞪視著無禮的人,卻突地發現這小瘋子有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水波瀲滟得像是一湖漣漪,美得近乎懾魂。
“放肆!”身后幾步遠的軒轅子矜一個箭步向前,毫不留情地隔開她!罢l允你放肆靠近軒轅莊主 ”
被這一推摔得四腳朝天的花弄月痛得齜牙咧嘴。
就知道這年頭想當好人就得要有心理準備,可……犯不著推得這么大力吧?
“我是在救他!”真的是氣死人!“馬頸上的紅毛是假的,用砒霜染的!那不是汗血馬,只是一般馬兒,你買回去,不出幾天就得替它收尸!
聞言,軒轅徹濃眉微揚,眸底有抹淡淡驚異。
這小丫頭竟也懂汗血馬呢。
“你這個丫頭!”一聲暴雷似的聲響竄起。
花弄月聞聲就想要快快起身走人,卻已來不及,被身后的人輕易拽住一頭蓬亂的發。
“痛痛痛——”她痛到快要飆淚。
“當初要不是老子看你對牲口有點研究,賞你一口飯吃,讓你跟在馬隊里,你現在可還在街頭行乞呢,結果你居然敢出口造謠說老子的馬是假貨,有毒!”男子惱聲暴咆,雙眼瞪若銅鈴,恨不得將她拆卸入腹。
“我我……”又沒說錯……
“你瞧我怎么整治你!”男人暴吼著,一手拽著她的發,硬要將她往后拖行。
完了、完了,這下子死定了!
“慢!钡纳ひ粢莩。
欲將花弄月拽走的男子立即松手,滿臉卑微地走到軒轅徹面前!斑@位爺兒,想看牲口?咱們這兒有漠北最神勇的飛馬、大宛馬、擎天駒……”
“還有造假的汗血馬。”軒轅徹淡道,黑眸落在跌坐在地、一臉不解看著他的瘋女人身上。
“爺兒,你別聽那丫頭胡扯,這汗血馬豈會是造假?”
“造不造假我沒興趣知道,但是你的丫頭弄臟了我的靴子,這該怎么賠?”他輕指著自己沾上黃沙的靴。
花弄月一雙大眼險些跳出眼眶。
不是吧~~他不是想幫她嗎?原來只是為了她弄臟他的靴?
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界
“軒轅莊主,發生什么事了?”馬市的主事聞訊跑來了解狀況。
“那丫頭弄臟了我的靴,我要她的主子同我賠禮!避庌@徹目光慵懶地看著腳下靴!斑@可是皇上賜給我的靴子,弄臟了……”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主事抓著那一頭霧水的男人好心講解訓說了一番,那男子立即黑臉刷白,看向狀似悠閑的軒轅徹。
他臉色平和,不慍不火,但卻教人望而生畏,舉手投足之間是與生俱來的傲氣。
軒轅莊,猶若當今圣上背后最大的國庫,試問在皇上面前有多紅?
比頭頂上的艷陽還紅!
“說,這事,該怎么了?”軒轅徹黑眸淡揚。
怎么了?這……那男子哭喪著臉,看向準備當和事佬的主事。
主事轉而看向軒轅徹,謙卑的問:“依莊主看,該怎么處置?”
淡淡揚眼,他不帶笑意的無波俊臉有著令人感到沉重的壓迫感。半晌,才聽他懶道:“就把那丫頭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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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弄月睜大眼。皇上御賜的靴子還真是好大的面子啊,居然弄了點沙塵,便可要一個人……
她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陣仗,卻突地對上那近乎冷漠的眼,發現其中透出些許復雜情緒……等等!難道說,其實他是個好人,是想幫她,所以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若真是如此,他會不會太用心良苦了一點?
“那有什么問題?大爺可以立即將她帶走。”男子雙手一擺,神色真誠,恨不得快快將燙手山芋送走!八贿^是個街頭乞兒,是我好心收留她,若是爺看得上她,就帶她走吧!
“子矜!避庌@徹輕喚。
“莊主!避庌@子矜方從一陣混亂回神,立即迎向前。
“叫爹!彼丶m正。
花弄月再度瞪大眼。雖說他的聲音不大,但她聽得可清楚了。
“……爹!避庌@子矜垂首輕喚著。
哇~~好大的兒子啊,這少年郎橫看豎看都約莫十三、四歲了,那這位救命恩人……再次打量他俊朗如華的面貌,霸氣冷潛的氣態,絕對不到三字頭!她只能說,這里的人都好早結婚喔。
“帶她下去!
軒轅子矜不解地瞅著義父,年少而世故的臉隨即將情緒掩沒。“是!
“等等,我還有東西沒拿!币娝邅,花弄月忙喊著。
她的包袱,她的家當,她的一切……
回頭,見義父一個眼神,軒轅子矜立即明白。“我同你去拿!
花弄月趕緊起身,拍了拍沾滿身上的沙土,臨走前,不忘回頭再瞅那救命恩人一眼。
他立在沙浪卷煙之中,身姿昂藏迥拔,俊顏出眾卻淡漠無人味,但無論如何,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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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來、冬臨、春再來。
軒轅馬圈就位在軒轅莊后方的大片山林地中,入冬時,一片雪白冷銀世界,凍得直教人受不了,然春來雪融,一片嫩綠嬌紅繽紛整座山林,湖面山水倒影,煙嵐縹緲,美得猶如人間仙境。
“花丫頭,都什么時候了還睡!”
“哇——”花弄月被嚇得從木板床上滾落冷硬地面,痛得哀哀叫。
“還睡 ”外頭管馬圈的翁老更加賣力的吼。
“醒了!”磨了磨牙,她沒好氣地朝外吼回去。
“昨兒個就同你說了,今兒個這百匹馬全都要押到京城的,你偏是起了個晚,存心找亂子!”
“知道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這不就來了?”她很氣虛地嘆了口氣,爬了爬一頭亂發,拉攏中衣,再披上一件外袍,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才開門!拔汤,我馬上就好。”
翁老精爍的眸朝她頭上那窩亂發打量。“你那個頭發能不能想個法子?好歹是個姑娘家,別這樣邋遢得傷眼。”
“邋遢得傷眼?這可是……”算了,不說了,反正說了也是白搭!拔冶M量!
在翁老不怎么認同的視線下,她闔上勉強可以擋風遮雪的門板,很下意識地打理著自己。
但,真不是她要說,這衣服還真是該死的難穿!
瞪著每回都與她交戰數回的繩結,她就忍不住又嘆起氣。
來到這個世界多久了?扳著指頭算著,從她無緣無故摔馬摔到這個世界,也已經有八個多月了。
這事情到底是怎么發生的,饒是她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她只是個狂熱戀馬的大二金融系女學生,愛馬成癡,常常流連在父親友人的馬場里。生日當天她騎著父親送的馬在后院里馳騁,然后馬失蹄,她摔下馬,醒來竟然出現在巨木古林里。
她饑腸轆轆地下了山,才驚覺自己竟出現在不屬于她的時空。二十一世紀的金融系才女兼;,竟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淪落為乞丐,媽要是知道她的處境,一定會替她哭上三天三夜。
而后,她遇上了南下的馬隊,盡管摔馬讓她對馬造成心里陰影,不敢太接近馬群,但為求溫飽,憑著她對馬的知識,她很厚臉皮地求馬隊頭子留下她。
要走去哪?她不知道,未來是一片無盡的茫然,但她不想坐以待斃,只希望盡量往南走,往繁華點的地方走,而后來到太原馬市,再然后,就被她的救命恩人帶回太原的軒轅莊,把她丟在馬圈里不管。
她的救命恩人哪,打從她來到馬圈,就再也沒看見他了。
肯定是把她忘了……很快的,再不回二十一世紀,每個人都會把她給遺忘吧。
二十一世紀的爸媽,肯定因為她的失蹤而嚇壞了吧?
她也想回去,卻不知道該怎么回去,每每闔上眼,她就不知有多希望當再張開眼時,這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
但這奢望,一晃眼已過了八個多月,想到她必須在這古老年代里待到老到死,她就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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