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時間最多的,就是在醫院養病的病患,尤其是兩個待同一間病房,一個手不能動,一個腳不能動的病患。
每天睜開眼,除了盯天花板和電視,好像也沒什么事可做了。
「欸,幼秦,你在睡覺嗎?」
「沒,發呆!
「那,來聊天好不好?」
隔壁都提出邀約了,楊幼秦請那個早上剛報到的看護拉開隔簾,側過頭問:「你腳上的傷……還好吧?我很抱歉連累了你!
「唉喲,這也不能完全歸責于你,我自己魯莽,抓著你沒方向地亂跑才會出事,我也得負一半的責任。而且醫生說,你的傷比我嚴重多了,腳打石膏了不起就悶熱一點、笨重一點而已,你肩胛骨開刀,那里的神經分布比腳上的還要細、而且敏感,好多人都痛到要打止痛劑,到現在沒聽你唉一聲,你個性很倔強耶!
唉有什么用?沒人心疼,是要唉給誰聽?她老早就學會不再示弱。
無法解釋,只好淡然帶過。「這沒什么!
嘖,原先的預感沒錯,這女子真的很ㄍㄧㄥ。
章宜姮搖搖頭,怕交淺言深,不知該怎么告訴她,這種個性很吃虧。
「對了,你跟我未婚夫是之前就認識了嗎?昨晚睡夢間,好像有聽到你們在談話!
余觀止沒跟她說?那,應該就是有意回避,她能說嗎?
「他——是我讀大學時的一個學長,不同系,剛開始也不太熟,沒什么交集,后來在學校的活動中碰到過幾次……」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她連措詞都格外小心。
「原來是這樣喔!拐乱藠宋虻攸c頭,心無城府地笑說:「觀止真的是一個很棒、很懂得照顧女生的好男人,對吧?」
「……」她只知道,她附和與否都不對。遲疑了下,仍隱忍不住問出口:「你們……怎么認識的?」
「相親。」迎上對方意外的表情,笑道:「會很奇怪嗎?我阿姨是他任職的那間建筑設計事務所的會計,經過介紹,就認識了。根據他的人生計劃表,是希望在二十八歲前感情能有個穩定的著落,三十歲左右當爸爸。一年多前認識,覺得彼此個性能合得來,就一直走到現在了。聽起來一點都不浪漫對不對?他喔,就是這種一板一眼,凡事都照著計劃走的人。」
楊幼秦愕愕然張口,突然不知該說什么。
她不曉得會是這樣,那……愛情呢?追求呢?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完全照著男方的計劃表去走,女方又算什么?一點也不受重視。
「你……難道不覺得委屈?」
「為什么要?」章宜姮反問。
「至少,最基本的追求程序……」那是女方應得的,被疼寵的權利。
「我不這樣想。從小,我的身體就不太好,常常一點小感染就得住院好幾天,在觀止之前,我也有過幾次的相親經驗,但是每個人一聽到我的身體狀況,全都打退堂鼓,這是人之常情,他們要娶的是老婆,誰想迎個嬌貴之軀回家伺候?但是觀止沒被我嚇跑,他說,撇開身體狀況不談,我是他理想中的那種妻子,一個不怕承擔責任的男人,要到哪里去找?」
「剛開始,我們只是假日的時候一起出來吃個飯、看看電影,經過一年多的相處,他確定了,提出婚約,而我答應,就這樣?赡苣阌X得太沒誠意,但是我認為,他將我納入他人生計劃的版圖里,認真去看待、經營這段關系,并且承擔起我的一切,就是最大的誠意了,那些鮮花、燭光、浪漫驚喜什么的,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也不能代表什么!
這個男人,會為了工作,沒空陪她共度跨年夜,可是在接到醫院的電話時,能擱下工作,十萬火急地趕到她身邊來,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測試自己在一個男人心目中的地位,從來就不是用那些浮面又虛華的方式。
楊幼秦定定地凝視她。「你——很愛他吧?」
她也是女人,在提起某個男人時,嘴角泛笑,眼中蕩漾暖如春水的柔光,她怎么會不懂那代表什么。
「嗯,我很愛他!拐乱藠蠓匠姓J!竸e光說我,你呢?那天晚上追你的人,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只是一個追求者!顾龑⒛峭淼那樾未舐哉f了下。「就這樣,追求不成,就鬧翻了。」
「好沒品。」可是這種男人世上還挺多的,有的時候,不見得真有愛到非她不可,更多數是下不了臺罷了,男人的尊嚴這玩意兒,自古以來都是權威到不容挑釁的。
思及此,也顧不得是不是交淺言深了,開口便勸道:「幼秦,你個性太強硬了,這樣很吃虧。」
如果當時,她姿態軟一點,說一句老梗的「你很好,我配不上你」,相信那男人就算心里再不舒坦,也不至于鬧成這樣。
楊幼秦回眸瞥她!肝也涣晳T當弱勢的那一方,女人也并不是天生就是弱者!
為什么要讓男人來支配她的一切?那種無法掌握一切的感覺,太讓人恐慌,如果示弱之后,卻被對方棄如敝屣,又該如何自處?
她發過誓,再也不讓誰看見她的狼狽。
「可是幼秦,你真的贏了嗎?」一語,直接命中死穴。
像個高傲的女王,與男人硬碰硬,最后的結果是弄得自己一身傷,躺在醫院里。
「觀止有時候也很大男人,他強勢的時候,我軟一點、退一點,最后心懷愧疚、主動示好的都是他,命中率百分百。所以,你為什么要去跟男人爭表面的輸贏?有時候圓融一點,輸了面子,贏回十足的里子,有什么不好?」
寥寥數語,問得她啞口無言。
她多年的爭強好勝,撐持著一身傲骨不肯低頭,究竟換回了什么?
驕傲的女王,是她留在前男友心中最后的評價,將男人心底對她的最后一絲溫存,都抹滅得干干凈凈。
在他轉身時,她挺直腰桿,不曾挽留,不曾流露出一絲依戀、失意,試圖昭告世人,她一點也不在乎!
外傳的版本,是她甩掉他,膩了這個無趣的男人。
但是那又如何?
她爭贏了面子,其實骨子里全盤皆輸。
輸掉了她的男人、她的愛情、她一生的幸福。
這女人,什么都不計較,全輸了也無妨,卻贏得余觀止全部的憐惜。
她爭那些,究竟是為了什么?一時之間,竟想不起來。
她閉上眼,章宜姮無心的幾句話打進心坎,字字椎心。
「幼秦?」
「我……開刀的傷口,其實很痛!顾龁≈,低低吐聲。
頭一回,在外人面前流泄脆弱,坦承最真實的感受。
「我只是……不知道能跟誰說,說了……萬一沒人在意,怎么辦?」她受不了那樣的難堪,所以才不想再讓自己落入同樣的窘境里。
結果,還是錯了嗎?
楊幼秦對于早上的失態表現,覺得有些糗,不過章宜姮好像沒放在心上,態度很自然,這讓她感覺自在了些。
經過這一回的對談,彼此之間那些微的隔閡感消除,好像就沒那么生疏了,兩張病床間的隔簾沒再拉回去。
也因為這樣,讓她把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
余觀止每天一下班就來醫院陪未婚妻,即便再忙,把設計圖帶來醫院,克難地趕工,也還是堅持陪在她身邊。
有時候遞遞水果、跑腿去買她突然嘴饞想吃的東西、陪她做檢查、握著對方的手,聊幾句不太重要的家常話……
臨睡前,他突然想起,說道:「我明天要去巡案場,會比較晚過來!
「我說過了,忙的話真的不用特地過來,這里有我媽在,你這幾天在醫院都睡不好。」
「這什么話!」余觀止白了她一眼!肝移匠:苊Γ厥夤澣蘸苌倥阍谀闵磉,讓你很委屈。」
「干嘛突然說這些?我又沒抱怨過。」她知道他是個很有計劃的人,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建立自己的家庭在做準備,婚都訂了,他所打拼的那個未來,她是既得利益者,有什么好抱怨?
「我知道。所以情人節、圣誕節、跨年我常讓你一個人,但是生病時,是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在你身邊的!
章宜姮輕輕笑了,沒說什么地閉上眼睛。
他俯身在她額上輕輕一吻,替她拉好被子,這才回旁邊的家屬床位閉目養神。
楊幼秦佯睡地側過身,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才睜開空寂的眸,努力眨了幾下,不讓眸底的酸熱凝聚。
如果,那年他來醫院時,她能少點防備,試著別在他面前武裝起自己,是不是,也能得到他這般溫柔又耐心的關照?
因為太害怕被拒絕,以至于,沒能體會他蹙著眉心底下的焦慮與關懷。
她開始回想,與他相識后的每一件事,一樁、又一樁,很多在當時看不見的細節,慢慢在腦海清晰起來。
很多、很多事情,似乎,從一開始她就錯了——
她一直都很多人追,從國中開始,身邊向她示好的人從來沒少過,情書、鮮花、禮物那一類的,對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
或許是家世、或許是外貌,她不知道,反正她異性緣很好,身邊的男生總是對她特別殷勤,她也已經見怪不怪。
有些人會在背后酸她,說她公主病,把別人的好都當成理所當然,她也無所謂,被酸兩句不會少塊肉,反正她依然混得如魚得水。
雖然她身邊圍繞示好的異性眾多,但是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沒談過戀愛,余觀止是第一個讓她有沖動想交往的男生。
那個人知道后,還驚嚇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你說,我是你的初戀?」
「你那什么表情?!」
「……」匪夷所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