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世間如何動蕩,江水依舊滔滔東流。
容云抱著膝,蒼白的小臉半掩在交疊的雙臂間,蜷縮的身子隨著渡船輕輕晃動著,飄搖在這片恢復繁忙的江水上。她半睜著疲憊的雙眸,看著渡船帶領自己穿梭于熱鬧的船舶間,彷佛先前所有的驚心動魄不曾發生過。
「云兒!」
從渡船登上了「隆容」,她即被喜姨緊擁入懷。
被親人溫暖的氣息密密包圍,她聽著耳邊響起的哽咽,幾乎也要跟著喜姨哭出來了!赶惨,我好累、好困……」伏在喜姨肩上,她語音含糊,累得幾乎能立即倒地不起。
攜著哭音的低吟教喜姨揪緊了心房!肝抑、我知道……」她心疼極了,瞧云兒印著烏黑的眼下便曉得是怎么回事了!赴⑺,燒盆水送去小姐房里!」轉首吩咐過船夫,她趕緊扶容云回房去。
躺上榻,漫天徹地的舒暢登時向她襲來,容云忍不住發出舒服的申吟。
「喜姨給你拿酒來!挂娝匀话氡犞,不能入睡的模樣,喜姨馬上離開。
側臥過來,容云半睡半醒地候著,不過片刻,醇香已送至她唇邊。
攙起她軟綿無力的胳臂,喜姨像喂藥似地將酒慢慢灌進她嘴里,而后,整碗黃酒已見底,她打了個嗝,偏過首,旋即沉沉睡去。
喜姨擱下碗,輕撫她漸漾紅暈的小臉,素手取過船夫遞來的熱水盆,擰了條熱布,拭去她額上及脖子緩緩滲出的薄汗。
不知何時才能擺脫陰影?如此終日依賴酒水,終究也不是辦法……
放下床帳,她轉身離開,不忍再凝視那張即便熟睡了,眉間仍然纏結憂懼的臉兒。
★★★
容云這么一睡,足足睡了四天才清醒過來。
在徹底休養生息的四天間,她于艙內兀自睡得酣暢,殊不知艙外各人為了她亂作一團。
當她伸著懶腰跳下床榻,迫不及待想呼吸外頭屬于冬季的冰涼氣息,一個翻天覆地的消息正在艙外等著她——
長孫晉登船提親了。
「這怎么回事?他要娶我?」
她才踏進了艙廳,長孫家的人就尾隨而來,并給容家送來了大批聘禮。她瞪著滿桌殷紅,一臉震驚。在媒婆的迭聲恭喜下,她才曉得自己快當新娘了。
「你都成了長孫家的人了,他能不娶?」容昊淡淡開腔,從最初的愕然氣憤到最后的沉著冷靜,事已至此,他看破了,這些兒孫福就由著他們吧,他管不著了。
「我什么時候成了長孫家的人?」他們在唱什么戲?
瞧她詫異,喜姨不禁蹙眉!改悴皇鞘樟怂亩ㄇ樾盼?還在『麟盛行』承認了是他的人?」
這般曖昧的情狀,自然讓容昊和喜姨聯想到這兩個孩子……肯定越禮了。
「那只是個權宜之計!那天官衛來勢洶洶的,倘若我不點頭認了,他就沒有把我留在『麟盛行』的道理!」她急切解釋,難以置信他們會那樣看待自己!她向來循規蹈矩,怎么會跟長孫晉干出那種……那種茍且事?!
容昊和喜姨面面相覷,疑惑長孫晉怎地沒道出這些隱情?
「你們為何不先對我問個清楚后再作決定?」眼看這般輕易便化解誤會,容云扶著額,既頭疼又無力。這玩笑開得太大,她真的承受不住。
如何能想像,長孫晉會在她回家當天就跟爹爹一起挑好了日子,并決定十天后迎娶她進門?扳扳指頭,她六天后就得嫁人了,再也不姓容——
「你爹爹有說要叫醒你的,是我怕會打擾到你休息,才攔住了你爹爹。」喜姨自責不已,她并不想像上回那樣對云兒逼婚。
當時她只覺得木已成舟,既然點首應允了這門親事,又何必再責備她與長孫晉胡來的事?誰知道,這一切都是誤會。
「云兒,別怪你喜姨了,她連日為你奔波嫁奩事宜,已經很累了。」出言護著愛妾,容昊攏眉道:「還有,那個定情信物又是怎么回事兒?你真收下了就是答應了阿晉的求親,你嘴里說的權宜之計,在我看來……阿晉倒是很認真看待的,他既存真心,你就認了吧,別再像上回那樣吵得雞犬不寧,嚷著要退婚!
他曉得云兒未必喜歡長孫晉,但也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何況這么多年來,他多少也從這兩個孩子的打鬧中瞧出些端倪,長孫晉對她有情便不會待薄她,他倒是很放心把女兒許給他的。
聽著爹爹的勸導之言,容云心知他只想把自己嫁出去,再這么跟他爭下去準沒結果,她要知道長孫晉娶自己的真正意思,而非旁人陳述的答案。
「他是否真心,也得問個清楚才作數!」她咬了咬唇,轉身離開了艙廳,匆匆下船去找長孫晉。
她不愿的并非是這場弄假成真的親事,而是不愿糊里糊涂、摸不清他心思便嫁人。
他是真心抑或報恩?還是為了顧全她的名聲?她不要抱著這些心結嫁入長孫家,當年與陳家解除婚約后,她就打定主意終生不嫁,但如今他開口提親,她竟又開始奢望起來了。
她奢望自己能跟楚楚一樣有個知心永隨的良人,而非為了其他瓜葛強行締結的姻緣。長孫晉只是想報恩的話,她寧可退婚也不要成全他這份非己所求的美意。
成親之期日近,她不能再躲避自己的感情。
「瞧,是容家千金,沒想到『麟盛行』的二當家會看上她。」
「那二當家相貌堂堂的,為何會看上這種為家計拋頭露面的女子?他倆一個河深、一個井淺,依我看哪,這當中定有隱情!
「是呀,我才聽王大嬸說可能是二當家酒醉糊涂,與她干了見不得人的丑事才急著要成親哩!瞧城里多的是與二當家匹配的千金,他有必要娶她作正妻嗎?」
容云戛然止步,掉過頭瞪著背后那兩個兀自說得快活的三姑六婆。
當天在「麟盛行」的權宜之計,怕是在她酣睡休養的四天里傳得家喻戶曉了,她并不在意旁人的非議,只是那個潛藏的心結被挖開了,她氣惱到無法再聽她們說下去。
長孫晉的確還有更多更好的選擇,正因如此,她才那么在意他根本不如爹爹所言的那般真心。
被她肅殺的眼神懾住,那兩個大嬸立時噤聲,各自往她兩旁繞開。
容云不讓自己再費神于這些人身上,轉身就走。
踏入「麟盛行」,鋪里的人抬頭一見是她,不約而同地喊了聲「二夫人」,她神情冷淡,不予回應。
她會不會成為「二夫人」,還得看他們二爺的造化。
漠視周遭的注目,她向小廝平聲道:「我想見你們家二爺。」
「二爺正在會客,二夫人先到大廳候著好嗎?」
容云頷了頷首,步進內院之時,卻被迎面而來的男人頓住腳步。
是那天來稟報曹紀風重搜「隆容」的官衛。
過目不忘的本事幾乎讓她嚇破膽,她立即回過身,低垂著慌張的臉孔,習以為常地躲避官衛的注意。
那名官衛挑了挑眉,向身后的男人露出興味的笑容。「你的內子真有趣!
瞥了瞥已躲到角落去的人兒,長孫晉勾唇,淡漠一笑。只有他明了她的可笑反應下,藏的是她這些年累積下來的惶懼。
送走了客人,他走近她,大掌撫上她隱隱打顫的纖細肩頭。
今后有他的庇護,他絕不讓她再這樣惶然度日。
「云兒?」
他的叫聲喚回容云閃躲的目光,她轉頭望向他嚴肅的臉龐,霎時懂了他的苦心,也明白了一切。
「原來如此……」她喃喃自語,想笑出聲,黯淡的眸心卻藏著一抹失落,嘲諷自己的愚昧。
在錦衣衛尚未松懈對他們兩家的盯梢前,他們的確得把當天的戲繼續唱下去,方才只差一步,她就要在那名官衛面前壞了大事。
她怎會認為他真要娶自己?他瞞住所有人或許不當,但這是唯一能保全兩家的方法,畢竟,他們稍有風吹草動,都逃不過錦衣衛周密的耳目。
終究弄懂了他娶她的真正目的,應該豁然開朗,松懈心頭的緊繃,可為何她的心這么難受?本來尚存著一絲期待的竊喜情感,如今卻令她失望得疼痛。
那樣的心酸與痛楚,讓她覺悟,她愛上長孫晉了。
與他相識太久,她不知這是何時萌芽的情愫,只知記憶里的悲喜憂歡,太多情緒、太多片段都有他的參與,從來觸動她情緒最深的,也只他一人……
「怎么了?」長孫晉皺眉,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
她搖了搖首,揮去所有難堪,對他強顏一笑。
「我早上去看你,喜姨說你還睡著!鼓樕下詭n涼的笑容,他的眼透出不舍!竸偹褑?吃了嗎?你臉色很白。」
他的關心教她更難過,也險些逼出了她的淚。
「嗯,睡太久了,有點頭昏,我這就回家吃飯!拐f罷,她立刻轉身,急著想逃,把之前可笑的決心抹個一干二凈,她已沒有勇氣去問他真不真心的問題。
這樁婚事,她該慶幸自己并未高興太久,還趕得及喚醒自己,不然當真那么沖動向他開口,他肯定會被自己的愚昧嚇壞,弄得兩人都尷尬。
「你來這兒……就是想對我說這些?」他及時拉住了她離開的腳步,直覺她有事,但見她小臉低垂,他讀不出她的表情。「我這幾天登船探望,想跟你交代成親的事,我知道自己辦得太急,還沒——」
「我懂的!」急急打斷他的話,容云抬起臉,強笑道:「我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你放心,我會做得好好的,不會讓你失望!
不要……她不想從他嘴里聽到那樣無情的籌劃,既是心知肚明就不要再說了,她怕自己承受不了,下一刻即大哭出來。
她意指將會做好他妻子的本分?但為何她眼底卻充斥著哀傷?
「這件事……你是同意了?」他不安地問,頭一回嘗到緊張得呼吸快停的難受滋味。
他從未探問過她的意愿,從提親到下聘,所有事都是他一人的主意,他知道自己沒必要把婚事辦得這么倉卒,即使流言四起,也該先取得她的允諾再正式提親,但急于擁有她的私心掩蓋了他的理智,難得覷得了這樣的牽絆,他自是不會放過。
他都為了容家如此成仁取義了,她還能搖頭嗎?為免官衛再來找麻煩,她只能盡力配合,跟他演一段假鴛鴦。
「我同意!顾従徝虺鲆荒\笑,盈盈水眸中有滿滿的感動。就算當不成夫妻,有他這樣的挺身相助,她已知滿足。
清脆的嗓音抑止了長孫晉混亂的心緒,他揚起唇角,得到了她確切的應允,他對這樁婚事更有信心了。
「這一切麻煩你了!顾屑さ氐,顯得有些局促靦覥。
從點頭答應與他演戲的這一刻起,她做好了他日休離的準備。
只是他的名譽也會因此受損,日后要娶喜愛的女子也難,畢竟誰家閨女會愿意委身一個曾有家室的男人?
他逸出輕笑!覆宦闊,只要你首肯就行了!
看著他俊朗的笑顏,她輕啟絳唇,卻欲言又止。
想知道他會把戲演到什么時候才罷手……但,還是罷了,這禍根本來就是容家給他惹來的,她實在不該再這么多舌,又給他添麻煩了。
「反正麻煩你了,咱們成親那晚再會!顾嫘Φ,藏起滿懷心事離開了「麟盛行」,徒留被她一句話就撩撥得春心飛揚的男人原地發愣。
她講話可真夠直接,也夠實在,難怪這么對他胃口,讓他對她念念不忘。
他千盼萬望的,不就是成親那晚嗎?
悅色浮上他噙笑的深眸,他萬分期待將來夫妻同心的婚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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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家早與容家締姻的消息,在這個把月來,成了鎮江最火熱的話頭,城里的媒婆們這才頓悟為何長孫晉總不肯理會她們,原來人家老早就付了聘金,把容家丫頭給訂下來了。
良辰吉日,當過禮的隊伍大鑼大鼓地游走于大街上,震耳欲聾的樂聲吸引全城人熱鬧圍觀,也震碎了一眾千金的芳心,在長孫齊這主爺已定居燕京的情況下,容云無疑成了「麟盛行」的當家主母。
她就這樣坐上了旁人垂涎已久的位置而不自知,一路懷著復雜的心情被花轎抬走,蒙著喜帕與長孫晉拜了堂,甚至走進了新房仍自以為這一切都是在演戲。
因此,當新郎官擋住了一群欲鬧洞房的賓客,滿心喜歡地往新娘子而去,一推門的剎那,眼前的情景令他失望透頂。
「咦,怎地這么早?你不用招待客人嗎?」容云咬著龍鳳餅問他,喜姨還告誡過她得耐心等他,沒想到她才剛進來摘下鳳冠填肚子,他就跟著進房來了。
「我沒空理那些人!归L孫晉關好門,皺眉步向她!改愫莛I?」瞧她大口嚼餅的模樣,他視線觸及桌上被她隨手拋下的喜帕,心一沈——
這跟他預期的相差太遠了,他還以為要為她掀喜帕的,如今,竟失了這項禮節。
「我中午沒吃。」拍拍身旁的椅子,她招呼他坐下!高@餅好香!你也來吃!」她熱絡地遞上餅,難得跟他分享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