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嘆息的消息很快傳回樂梁城——世子爺死于戰場,黎育秀成了寡婦。
那時黎育清與楊晉樺新婚燕爾,她暗地慶幸自己做出正確選擇,誰曉得世事沒有走到最后豈能下定論,因為,她的下場比黎育秀更凄慘。
“所以老太爺找你們過去,是想你們等貴客離府后再親自教導?”
“恰恰相反,祖父要我和四哥哥從明日起就到錦園同世子爺和三皇子一起聽課,今天先給了我和四哥哥幾篇文章,讓我們回來預習。”
黎育清細思,這是在布局?老太爺想讓孫輩與三皇子、世子爺建立交情?
這的確是個好方法,皇帝再好,終有退位的時候,而新一輩當中,三皇子是個精明干練的,至于世子爺……且不論他的結局,未來幾年,他的確是當朝紅人,深受皇帝所倚重。
可這對哥哥是好是壞?哥哥本就好武勝于文,若他與世子爺走得近,會不會到最后跑去投軍?刀槍無眼,她著實不樂意。如果哥哥與三皇子走得近……東宮之爭己漸漸浮上臺面,她雖不懂政事,卻也經常聽聞一些小道消息,知道幾個皇子對待親兄弟很殘忍,哥哥會不會因此卷入其中?
黎育清靜靜望向哥哥,沉吟不語。
“怎么了?清兒在擔心什么?”黎育莘輕拍妹妹的肩。
“我想,老太爺希望你們與三皇子、世子爺多親近!
“這個自然。”他也猜到了。
上午那檔事,讓老太爺對他們另眼相看,他不知道清兒怎會變得如此伶牙例齒,能將他們備下的一篇話說得如此自然,但結論是,他們贏得了老太爺的重視。
能得老太爺親自教導,并不容易。
前兩年,老太爺曾經指名二房嫡子黎育南、黎育朗到墨堂,親自教導他們讀書,但短短幾天,他們就滿臉狼狽地讓老太爺趕出書房,之后老太爺再沒讓任何孫子進入錦園墨堂。
“哥哥,接近皇權是好是壞太難料!彼嵝。
黎育莘失笑,不明白她怎會擔憂那樣多,難道真是身為哥哥的太不中用,才逼得她東想西想,放心不下?
“所有人都嫉妒哥哥有這樣的機會呢!
他們出墨堂的時候,遇見黎育南、黎育朗及三房庶子黎育陶,三個人雖沒有出言相譏,但面上都不好看。
“男兒志在四方,哥哥有大志是好事,但有件事……或許是妹妹多慮,不過哥哥可不可以答應清兒,日后若哥哥真有機會進入朝堂,請牢車記住一句話——只效忠皇上。”
“當然,不效忠皇上,還能效忠誰?老太爺一生忠誠,總不能到咱們這一輩給壞了名聲!
“哥哥沒聽懂清兒的話,當今皇帝膝下有七位皇子,再過幾年,東宮之位必會是眾皇子心之所望,清兒擔心,若是哥哥與三皇子走得太近……”
他終于明白妹妹在擔心什么,心有點酸,才十歲的丫頭就多思多慮、滿腦子憂郁,本該是受寵被疼的年紀吶,如果娘知道,肯定要罵他這個哥哥不盡心。
握起妹妹的手,將她的手包在掌心中,他定定望著她的眼,認真說道:“清兒別怕,哥哥沒那么能干,能夠爬到權力中樞,何況你以為哥哥想與三皇子走近,人家便愿意讓哥哥親近?你哥哥是什么貨色,旁人不知,清兒會不明白?”
“哥哥所有的努力,只有一個目的,要讓清兒過上好日子,要讓清兒有人可以依靠,不受人輕慢、欺負,既然如此,怎么可以讓你憂心?哥哥保證,絕不做讓清兒擔心之事,絕對不摻和皇子之爭。”
他的話讓黎育清松口氣,她要的就是這句話!耙谎詾槎ā!
“一言為定!眱尚置孟裥r候那樣,勾勾小指頭,做下約定。
見妹妹松開眉宇,黎育莘開始說起笑話。“你知不知道家里多了兩位貴客,各房開始蠢蠢欲動?”
“蠢蠢欲動?”她搖頭,不明白哥哥的意思。
“傻子,也就你,關起門來替別人罰寫《女誠》,外頭發生什么事情都不理!
“理外頭事做啥,我只管哥哥和自己的事!
“別的院子知道三皇子和世子爺要住下,可忙得緊吶!
木槿直到這時才恍然大悟,她插話道:“原來哦,奴婢還想二夫人干么請流云閣的謝掌柜進府里,又不是過年,怎地又要做新衣?還有啊,奴婢去領晚膳時,看見三房的三姑娘、九姑娘都往針線房去了呢,原來是想裁新衣裳,穿給貴客看!
流云閣是樂梁城最有名的針線坊,做的衣服貴得不象樣,便是像黎府這樣的人家,也只會在過年時才讓謝掌柜進府替各房主子量制衣服。
黎育清聽明白了,四哥哥、五哥哥尚未與人親近上,就有人想與三皇子和世子爺親近了,可九妹妹不是和自己一樣才十歲嗎,怎就緊張起親事來?
不過這恰恰可以解釋,所謂“萱姨娘”罰她抄的《女誡》,為什么不是五千遍而是五十遍,并訂于明日交齊,黎育風這不也是想著要早點解除禁足令嗎?
平心而論,論長相,黎育鳳在她們這群孫女中算是最出眾的,如果老太爺有意思讓出眾的孫子接近貴客,怎會無心讓出眾的孫女出線?
那么,自己何必辛辛苦苦抄得這樣認真?反正黎育鳳還不是一樣會被解禁,會被默許親近貴客。
眉心蹙緊,黎育清有些沮喪,然而她細細深思過后,復又笑開了,她怎么只想著黎育風成功,卻沒想到若是她失敗呢?
三皇子、世子爺是何等身分,京城的名門淑媛那樣多,就沒一個能入眼的,非得跑到這樂梁城里,從一群半大不小的蘿卜頭里挑選另一半?
況且,如果黎育鳳還是這樣不遠前顧后、囂張跋扈的性子,再加上二房那兩位正牌嫡女的競爭,她失敗的可能性相當高呢,到時候這五十篇《女誡》,才是真正的落井下石啊。
“丫頭想什么,想得那樣出神?”黎育莘一指戳上她的額頭。
黎育清揚眉,一時間,整張臉變得亮麗生動極了。“哥哥,我想著看好戲呢!
“什么好戲?”
“除了大房的大姊姊、七姊姊不在,再扣掉年紀太小的十、十一、十二妹妹,有六個姊妹春心萌動了,群鳥爭食的畫面沒見過,倒可以見識見識群花爭艷,府里將要有一番熱鬧了。J
她拍拍手,別的不論,接下來光是與二房對招,楊秀萱大概便沒有太多的精力盯在他們兄妹身上,真希望這些貴客能在黎府多待些日子。
見妹妹這般興高采烈,黎育莘微哂,鄭重問:“清兒,你心里怎么想的?如果你也有那份心思……”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個荷包!板X不多,但湊一湊也可以到針線房,請嬤嬤們給你裁一身新衣裳!
他瞧著妹妹,早上到錦園見老太爺的衣服己經換下來,現在身上是件再簡單不過的月牙白衣裳,不但領口有些泛黃,袖邊己經抽了細絲,還沾上些許墨跡,裙擺也微短,若不是身形太瘦,這衣服早就不能穿了。
雖說流云閣每年都會進府替主子們栽制衣服,但楊秀萱總有本事把大部分的銀子全花在她的一女二子身上,其它子女能挑些便宜貨色己是不易。
他和黎育岷還好,四房沒有比他們更大的男孩,因此每年還能分到兩套新衣服,而柳姨娘計較,楊秀萱不敢做得太過,最可憐的是妹妹,永遠只能撿黎育鳳不要的舊衣裳。
“哥哥,你希望我嫁給皇親貴族,日后為哥哥的前程鋪路嗎?”
“我要的東西會靠自己的雙手去爭,不需要拿妹妹終身幸福去交換。我要你嫁一個真正待你好的男人,清兒……”他握住妹妹的扃鎊,語重心長地道:“不要走娘的老路,她做錯選擇,這輩子無緣幸福,你,千萬不可以!”
談何容易,在這樣的家族里,女子始終只是一枚能替家族爭取到最大利益的棋子,不過,她很感激哥哥這樣想,她笑盈盈地靠進哥哥胸懷、攬著他的腰,低聲問:“哥,你知道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嗎?”
“是什么?”
“是‘活著’!功名利祿是假的,榮華富貴是假的,唯有真真切切的活著,才是最大的幸福。如果萱姨娘不欺我犯我,我不想與她對峙,我愿意和四哥哥和平相處,便是要巴結、討好他也沒關系!
“我要哥哥和我都平平安安活著、平平安安長大,一路平平安安的,直到有足眵的能力獨立起門戶,那個時候,我們便能隨心所欲、過衷心想要的日子。”
黎育莘的手臂施了力氣,將妹妹緊抱在懷里,好心疼吶,心疼她對生活的無欲無求,心疼她只想平安活著,心疼自己無法給她更多,心疼她當自己的妹妹好倒楣,如果她有一個能干的哥哥,何必事事煩心事事憂?
濃烈的心疼讓他更加下定決心要出人頭地,給妹妹一世無憂的生活。
兄妹的交談落入窗外那兩抹黑影耳里,黎育清不知道,那句“唯有真真切切的活著,才是最大的幸!焙莺莸乩舆M齊靳耳里,因為這句話,在若干年后的戰役中,救了他一命。
命運的轉輪因為她的重生己經悄然改變,只是她尚未知悉。
齊鏞嘆息,卻拉起唇邊笑意,離開窗邊。
他雙手負在身后,心底沉沉地壓入一塊大石頭,還以為偷聽是件愉快的事,至少會讓他開心上好些時候,沒想到一句“真真切切的活著”,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不愿意承認,自己那樣疲憊,是因為生存之于他是件艱巨的事情,他用笑容來掩飾生命里所有的痛苦際遇,他用笑容來展現自己掌握生命的輕而易舉,但黎育莘和黎育清的對談卻讓他心一沉。
齊靳沒有嘆氣,雖然他心情很好。
他的臉依然冷得像一塊冰,沒錯,他和齊鏞不同,他心情好得不得了,因為黎育清的話點醒了他——平平安安活著……直到有足眵的能力獨立起門戶,便能隨心所欲過日子。
是啊,他該更積極培養自己的實力,才能帶給云兒最好的生活。
眉彎彎、眼彎彎,己許久不曾展露的笑靨,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悄然出現,他越來越欣賞屋里那個丫頭了。
突地,齊鏞停下腳步,問:“齊靳,你真的相信世間有手足之情嗎?”
這次齊靳考慮的時間很久,好半晌方才回答,“不信。”
很好,齊靳沒有更改答案,否則他會更心悶。
“我也不信,黎育莘講那些話,只是想讓他妹妹心甘情愿為他謀前程罷了,那叫懷柔,是父皇最擅長的手法!眮G下話,他向前快步走上一段路,然后像在確定什么似的,自欺欺人地補上一句,“沒錯,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