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言,不可與言而與之言。
意指……說了不該說的話。
大龍子很認(rèn)真思索過,是他言中有錯,或是她裝飾在兩鬢的雙耳,純粹好看之用,沒有實質(zhì)“聽”的功能……
再不然,便是她和他,對于“有事”這兩字,有著天差地別的解讀。
否則,看見她的次數(shù),何以頻繁到……連他都有數(shù)不盡的錯覺?
以往離城,家人與他聯(lián)系用的水鏡,出現(xiàn)眼前,鮮少超過五回,上次的八個多月內(nèi),也不過區(qū)區(qū)兩次。
此趟,算算僅止十來日,水鏡聳立眼前的次數(shù),是按三餐計算。
無論由哪位弟弟做出來的水鏡,貼在鏡子最前頭的,永遠(yuǎn)都是珠芽那張可愛笑臉。
早膳時,她端著海豆汁,一手魚蛋烙餅,在鏡的另一邊,說:“你早膳用了沒?”
若用過,她便介紹一下她今早的豐富餐點(diǎn),滿滿一大桌,邊吃,邊同他雜七雜八胡聊,問他昨晚在哪處海城落腳,進(jìn)展如何,遇上哪些趣事。
若還沒,她會軟軟逼他,在她面前進(jìn)食,以親眼確定,他有乖乖吃飯。
午膳時分,她手里一大盤海粟大米,堆得像座小山,上頭鋪滿魚生和海菜醬,問:“你午膳用了沒?”
若用過,情況重復(fù)早膳。
若還沒,請見上列說明,在此不再贅述……
晚膳時……
“你晚膳——”她話沒說完,就被一臉不爽的二弟吼斷。
“你煩不煩呀?!這算啥要緊大事?!每天吵我們幫你做水鏡,就只是要問我大哥吃喝拉撒了沒?!滾出去!”
睚眥的咆哮,撼動水鏡,鏡面波瀾亂生,連另一端都感受威力。
“我沒有每天來麻煩你……我照順序安排,你三天輪一次……”八個兄弟慢慢排,人人有份。
“你還真敢說——”睚眥冷笑,面猙目獰,獠牙外露,雪白森寒,長腳舉高高,然后,拿捏力道——足以踢飛一顆蚌的力道——送出。
遭二弟踹走的蚌娃,翌日,又嘻嘻哈哈,無事人一般,現(xiàn)身水鏡內(nèi),毫不見昨夜被睚眥驅(qū)逐的沮喪,而她身后的苦主,換成他三弟。
三弟,辛苦了。
她當(dāng)然也不是只照三餐問候他,水鏡變成她最便利的工具,碰上新奇好玩的事兒,立刻找他共享。
連魚雁往返的等待時間,全節(jié)省了下來。
“我交到新朋友了耶!參娃、魚姬、延維,以及一顆小紅棗,她們?nèi)硕己煤,替我說不少好話,參娃是一根靈參耶!她還請我喝參茶哦!”
參茶?
哦,是她的洗手水嘛。不知詳情的人,才飲得下去。
“要不是她們,你那些脾氣古怪的兄弟,都不肯幫我……”
“你兄弟里,脾氣最好的,就屬五龍子,他永遠(yuǎn)笑咪咪的,有求必應(yīng)!
不,老五出手,純粹抱著看戲心態(tài),他絕對離“脾氣最好”的等級,非常、非常遙遠(yuǎn)。
“聽說四龍子和你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哦?”她停頓很久,神情縹緲,露出“世上無奇不有”的吁嘆,發(fā)表感言:“……遺傳真是高深莫測的東西耶,好微妙哦。”遺傳得一點(diǎn)都不像呀……
“九龍子人也不錯,只要分一半食物給他,他什么都點(diǎn)頭……可是,他身旁,叫驚蟄的那個……”她抖了兩下,下意識摸摸脖子,回想起來還會怕:“前兩天,他把我拖到無魚無蝦的地方,一手揪住我的衣領(lǐng),把我提高高,抵在墻上,惡狠狠問我——‘到底對九龍子有何企圖?!為何借故接近他?!學(xué)我用食物討好他?!’……我跟他說,我只是要麻煩九龍子幫我弄水鏡,他一臉不信,兇兇回我‘以后,要水鏡,找我!’……”
看來,驚蟄視她為情敵,提防起她來了……
“雖然驚蟄臉很臭,但說到做到,我發(fā)覺他人不算壞,幫我弄水鏡時,不啰哩叭唆,很干脆!迸昃妥呷耍瑳]有第二句話,放她和大龍子獨(dú)處,不像其他龍子,老想聽聽她和他說些什么,愛聽,又愛恥笑,真討厭。
目前,驚蟄榮登“做水鏡的第一人選”寶座。
“九龍子是公還是母的?……他不太像雌性耶,一丁點(diǎn)也不像呀,驚蟄是不是被蚌殼糊住雙眼,誤把他當(dāng)成龍女?……”九龍子生得秀氣精致,和六龍子負(fù)屃有幾分相似,但沒有六龍子冰冷難親,他很愛笑,笑起來眉目俊朗,稱得上是“漂亮”,可絕不是女子那種粉嫩的漂亮,要錯認(rèn),很難。
這話,最好別當(dāng)面問小九,小九會痛宰你,真的。
“我還找到另一個也會用水鏡的人哦,是魟醫(yī),原來水鏡法術(shù),是可以修成的,我想學(xué),正拜托魟醫(yī)教我唷,等我學(xué)會,我就不用四處求人幫我!
“上回,在魟醫(yī)那里,等他用水鏡和你聯(lián)系上的過程中,我鼻血就流下來了,他說我吃太補(bǔ),可鲪兒還是天天端補(bǔ)湯給我喝,你看我,是不是胖很多呀,我最近變好大顆哦……”邊說,邊捏自己的肚腹,指掌間,確實捏出了一層厚度,看起來軟綿無比。
諸如此類的小事,她也會一一報告。
他沒有一次感覺過,離家數(shù)百里,仍身歷其境,城中芝麻綠豆事,他件件沒錯過。
有時,會想斥責(zé)她別太煩人,他沒有閑工夫聽她說廢話,她嘴里那些事,沒有哪件,急迫到需要透過水鏡來告知他。
偏偏,她說話的聲嗓,雀躍、歡喜、迫不及待,帶點(diǎn)嫩嫩的傻勁,聽在耳里,激不起嫌惡感,更配上顯而易見,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有多期待與他在水鏡見上一面的神情,任何責(zé)備,或是尋覓了整日的疲憊,也會淡淡化去,半點(diǎn)不留。
連兄弟忍不住私下以水鏡,紛紛向他抱怨,他竟也只是銜笑,請兄弟們多多擔(dān)待,別太同她一般見識。
他下意識碰觸著,系于鎖骨間的珠煉,圓潤的珠兒,在指腹底下,來回滾動,這是本能的動作,何時養(yǎng)成,他已不是很肯定。
只知道,手拈真珠,便會想起孕育它的那顆蚌娃,然后,嘴角不由自主上揚(yáng),享受心緒平穩(wěn)寧靜下來的舒坦。
這段時日,水箜篌一次都沒被喚出來,他不需要依靠篌音,來壓抑任何波濤起伏。
尋珠過程中,焦躁和失望,每每都是一種考驗,考驗他的定力,也考驗著各海龍王加諸在他身上的封印,是否牢固。
“以往,總有幾次,像是封印快被沖破般,惱怒、急躁、忿忿,在體內(nèi)交織……此回,竟連一次也沒有……”他低喃道。審視掌背,偏白的膚色,可見碧青色脈絡(luò),沒有龍鱗覆蓋。
鱗,在情緒不受控制下,才會徑自冒出。
“是她的關(guān)系嗎?她那些雜亂無章、毫無重點(diǎn)的言語,比箜篌……更能按捺我的情緒?”
他自己說來,都想失笑搖頭。
怎么可能?
她,不過是只蚌精,又小,又弱,又不精明,呆呆的,單純無比。
她能有什么影響力?
別太高估她了。
今夜,他在一處小海鎮(zhèn)落腳,行事低調(diào),不彰露龍子身份,只是自然流露的尊貴,仍是引人注目。
海鎮(zhèn)不大,二十來顆螺犀聚集城鎮(zhèn),鎮(zhèn)中居民,以青箭魚族為主,唯一的客宿,僅僅三房,各間房內(nèi),只足夠擺放一張石幾和貝榻,窄狹簡單,提供出外游子暫住幾宿,倒也毋須苛求。
客宿供膳,多為海草類食物,無魚無蝦,口味清淡,他不挑食,葷素皆可,對吃食方面并不刁鉆,桌上兩道素菜,幾顆藻團(tuán),一壺茶沫,便是一頓晚膳。
菜已出齊,過了良久,俊逸客倌卻沒有動箸跡象,魚小二搓著魚鰭,一臉恭敬,生怕招呼不周,湊近來問:“公子,怎么了?菜……不合您胃口嗎?咱這是小店,全是些簡便菜,看起來沒啥出色,滋味挺好的,您嘗嘗看……”
怎么了?
他亦正在思索,是怎么了?
“有什么不對嗎?”魚小二對店里唯一的客人,關(guān)心有加。
有了,不太對……
好似,缺了什么,涼拌藻絲、燴石莼、藻團(tuán)……菜肴齊全,這股缺落感,是什么?
“還是,公子在等人?”友人抵達(dá),才要一起開動?
等……人?
他在等人?
恍然大悟。
對,缺了,缺了每回用膳前,水鏡另端的她!
珠芽。
她不是時間算準(zhǔn)準(zhǔn),拿捏得分毫不差,用膳時辰一到,便隨水鏡出現(xiàn),遠(yuǎn)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
甜孜孜問著:“你吃了嗎?”
蜜絲絲說著:“快吃呀,別餓到啰!
有時,還要炫耀一下:“你看,我今天吃這么豐盛耶,真想把這塊魚片留給你……”
他淡笑,笑自己方才的閃神。
又是“習(xí)慣”惹的禍。
曾幾何時,她的三餐嘮叨,變成開飯前的小菜,沒先吃到,便引不了胃口?
“不,沒什么。”他噙著笑,謝過魚小二的關(guān)心,悅嗓軟若棉絮,險些融化了魚小二的雙腳,教人站不直身。
他舉箸,開始進(jìn)食,藉以拋開珠芽造成的“習(xí)慣”。
他并不需要,受她牽制,隨她左右。
沒錯,她太幼稚,才會有事無事都出現(xiàn),不管自己的行徑,是否構(gòu)成擾人的麻煩,她開始自覺反省,減少水鏡的次數(shù),不失為好事一件。
只是,她能忍多久嗎?
咀嚼著淡淡藻香的團(tuán)粟,薄唇微揚(yáng),彎若新月。
他賭,一日,是她的極限了吧?
若能超過兩日,他不會吝給她贊美,夸她定力十足。
超過三日的話,值得鼓掌,他愿意用鮫綃發(fā)帶,送她當(dāng)做獎勵——那是在一處小城街市,無意看見的小東西,色澤通白,輕軟飄飄,摻雜著金絲,教他想起了她。一時沖動,買下它,卻想不出買它的用意。
原來,他有先見之明。
假使,超過四日……
無人干擾的四日、浪平波靜的四日,耳目清寧的整整四日!
那顆蚌娃,完、全、沒、出、現(xiàn)、半、次!
先前她沒招惹他,長達(dá)八日,他不覺有何差別,但,是她開始擾他,沒問過他方不方便、希不希望、想不想、要不要,徑自任性,出現(xiàn)、出現(xiàn),再出現(xiàn),讓他習(xí)慣她的打擾;讓他熟絡(luò)她的聒噪;讓他養(yǎng)成慣性,有了期待之后……她又不知會半聲,藏得不見蹤跡。
四日極限,他的。
在半空中畫出圓弧的手,指背上,覆滿薄金色的鱗,閃動熠目光輝。
時時銜笑的面容,此時,已不見半分溫雅笑意,僵冷著一抹慍色。
瞳心的金光,并非來自于手上龍鱗的反射,而是與生俱來,獨(dú)一無二的燦金顏色。
水鏡,在他指上成形,這是他首次采取主動,為兩人攀上聯(lián)系。
他要看看,那丫頭究竟忙些什么“大事”,忙到足足四日,不見蹤影!
她人在龍骸城中,要找到她,輕而易舉。
水鏡來得突然,聳立在她面前,比任何一只龍子替她弄得水鏡,還要更大、更清晰,映照出來的大龍子亦更鮮明,仿佛他正站在她面前,不是鏡中虛像。
“囚牛——”
他尚未開口,她哇哇嚷嚷,又是尖叫,又是哽咽,激動、亢奮,朝水鏡奔跳過來。
“囚牛囚牛囚!
一連喊他的名字,好多好多遍,要把四天的份,一口氣全補(bǔ)回來!
緊接著,馬上就是埋怨和訴苦。
“你弟弟他們一只一只全都不在!魟醫(yī)也恰巧出城去采藥草!我找不到人幫我弄水鏡——”
短短幾句,交代了她四日來,何以音訊全無。
她的心急寫在臉上,求助無援、焦頭爛額、憔悴,鑲滿眉眼,輕易教人看出,這些天來,她有多難熬。
通紅的雙眼,猶似徹夜難眠,數(shù)日數(shù)晚輾轉(zhuǎn)難安,也更像是……哭過了好幾回,才能將眸子給折騰到紅腫如杏。
浮現(xiàn)在他鬢側(cè)的鱗,漸漸隱沒,藏回膚下,因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因她一聲一聲,哭泣那般,喚著他姓名。
總教他淡淡生厭的名,在她口中,變得綿軟、變得珍惜……
“我都不知道怎么辦……找了好多人,求了好多人,他們不是不會,就是不敢,我——”珠芽猛地噤聲,重重抽息,瞳仁間,全是驚恐。
她看見,在他身后,竄出一條龐大而狠迅的黑影!
咧開的血盆大口,足以咬破數(shù)人高的螺犀,兩排利牙,顆顆銳利如劍,朝他撲咬而至!
巨大的深海鱗蛟!
“危險!”她忘了眼前的他只是水中投影,展臂撲去,想保護(hù)她,卻撞進(jìn)一灘水幕內(nèi)。
水鏡迸裂,他的身影,頓時消失。
“囚、囚……”
她訝然無措,瞠圓眼,盯向原本水鏡存在之處,現(xiàn)在那里,僅剩飛濺的水珠子,如驟雨落下,散了一地。
“囚牛?!囚牛!”她厲聲驚叫,伸手去接落下的水滴,去掬地板上,一洼一洼的殘漬,急欲拼回水鏡,要知道他在水鏡的另一邊,發(fā)生何事——
他被吃掉了?!
他被可怕的大海蛟吃掉了?!
水珠一直沒有停止落勢,掉也掉不完,碎散的水鏡,早已流淌滿地,可是一滴、一滴,小小的透明珠子,仍舊兇狠墜下,從她的眼、她的鼻,涕淚交錯,下成淚雨。
當(dāng)他再度凝成第二面水鏡,眼中所見,是正伏跪在地,號啕大哭的她。
彷似失去雙親疼愛的奶娃,無助、害怕、恐懼著,用盡渾身氣力,嘶啞慘烈,縱聲哭泣,小臉一片狼藉。
水鏡從消失再到凝形,不過短短須臾,眨眼兩三回的功夫,她竟能哭到此般境界,臉上掛滿眼淚鼻涕。
她,到底是有多怕他出事?
她……
到底是有多喜歡他?
喜歡到,以為他死去,她的天與地,也跟著崩潰瓦解?
所以,哭到撕心裂肺、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