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熟悉齊明聿的人,當然不會將他視為兇神惡煞,可是知曉他底細的人,無不將他視為洪水猛獸,一個眼睛眨也不眨就下令屠村的武將,且當時不過十七、八歲,任誰都會覺得他太可怕了,根本是沒有人性。
無論如何,大皇子絕不相信這個名震西戎的屠夫將軍在慶豐府只是閑人,更別說他一直認為齊明聿是父皇看上的禁衛軍統領,將來護衛新皇的重要人物之一,不可能閑在一處沒事干,當然,為了掩護他在慶豐府真正的目的,總要故作一下閑人的姿態。
可是,探子送回來的消息明明白白指著他是閑人,不是窩在莊子,就是在城里吃吃喝喝,真的一點作為都沒有。
“舅舅如何看待此事?”大皇子周啟曜將探子傳來的書信遞給輔國公梁孟哲。
迅速看完書信,梁孟哲交還給他,周啟曜隨即扔進紫銅熏爐里燒為灰燼。
“殿下可還記得四年前齊明聿也鬧過一次,當時皇上教他滾回西北。”
四年前,皇上不過要齊明聿跟著二皇子、三皇子一起在貴女名冊中挑選一個,將親事定下,齊明聿卻為了避免跟皇子們搶奪貴女之嫌,故意大鬧京中貴女,嚇得她們一個個花容失色,此事說起來是齊明聿不知好歹,可是這回皇上有意將女兒嫁給他,這是多大的恩寵,他竟然跑去妓館跟人家爭風吃醋,這簡直是賞了皇上一巴掌,皇上卻反過來將他送到安王身邊。安王是誰,皇上最疼愛、最信任的胞弟,一直為皇上守在南邊,齊明聿待在安王身邊豈會沒有用意?
“我也認為父皇不可能無緣無故要他去慶豐,可是除了緊鄰南吳,慶豐好像沒有什么值得父皇費如此大的心思……還是說,父皇準備對南吳用兵了?”
“大周北有夷族,西北有戎族,實力皆不輸南吳,可謂是兩頭伺機在皇上背后的猛虎,皇上不會挑在此時揮師南下!
“若是如此,父皇為何讓齊明聿去慶豐?”
梁孟哲忍不住在心里嘆氣,殿下是個聰明的,可惜太沒有警覺性!暗钕峦藛?我們的人在岷川!
周啟曜臉色微微一變,岷川雖然地屬祈州,但是連著九華山,而九華山另外一邊深入慶豐府……“難道父皇發現了?”
“我們的人行事向來謹慎,近來也不見皇上對慶豐和祈州有所關注!
“安王在慶豐!
“安王一直待在莊子養病,很少待在安王府!彼麄兯詫⑷税仓迷卺捍ǎ@是因為此舉看似冒險,實則最為穩妥。
大周的外患有三——南吳、西戎和北夷,皇上派安王守在慶豐,緊盯南吳,而西北有亦師亦友的鎮國公駐守,皇上可以將心思全部傾注在北夷。安王是個體弱多病的,湯藥不斷養著身子,一心一意只想留個子嗣,眼目最多只能留意慶豐府,哪會有心思關注到隔壁的祈州,最要緊的是,岷川這樣的地方在祈州一點也不引人注意,他們的人行事低調,絕不可能暴露出來。
“若非我們的人露了餡,慶豐有安王就好了,父皇為何將齊明聿調到那兒?”周啟曜對齊明聿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齊明聿的曾祖母明珠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妹妹,但其胞兄與太宗皇帝爭奪皇位,雖然她未曾參與奪嫡之爭,卻無可避免地受其牽連,而她最愛的夫君更是在戰亂之中被禁衛軍殺死,最后她還被驅逐到西北,被奪去爵位的鎮國公府沉寂下來,消失在世人面前。
三十年后,西戎突然傾巢而出進攻大周,而齊明聿的祖父以一隊侍衛突擊,擊退西戎鐵騎,阻止西戎進攻的腳步,鎮國公的爵位又重新回到齊家,不過因為明珠公主臨終遺言——齊家子孫不得參與奪嫡之爭,鎮國公府此時并未引起權貴注意。
后來,先皇為了讓父皇見識戰場上的殘酷,將年僅十五歲的父皇送去西北,父皇在西北待了四年,也就是這段期間,父皇與如今的鎮國公成了亦師亦友的關系,齊明聿在父皇心目中更是成了兒子般的存在。待父皇繼位之后,便大大重用鎮國公,還在京城給鎮國公賜了一座府邸,鎮國公府從此又興旺起來。
“繼續盯著,馬腳總會露出來!
略一思忖,周啟曜搖了搖頭,“若說父皇送他去慶豐真的只是想讓他待在安王身邊修身養性,我們一直盯著他不放,反倒顯得我們心里有鬼,還會暴露出我們在那兒有人!
梁孟哲想了想也覺有理,便道:“不如……”
周啟曜連忙舉起手打斷他,不以為然道:“舅舅認為有必要為了一個齊明聿大動干戈嗎?”
“齊明聿得以被西戎稱為屠夫,不在于他夠狠,而是他是一個可怕的對手!睋Q言之,他們不可以小看齊明聿,齊明聿能夠年紀輕輕就在西北闖出名堂,不單單有鎮國公的關系,更重要的是他個人的本事,要不,西北軍箍得如鐵桶一般,他如何能夠得到西北軍的敬重?皇上想必也是看出來了,方才想插手他的婚事。
“若非屠村,西戎為何會稱他屠夫?”
齊明聿能夠成為一號人物,全是因為四年前他領兵迎戰西戎,后來深入西戎,連續屠了西戎好幾個村落,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極大的爭議,不少言官群而攻之,最后父皇不得不將齊明聿召回京城,讓齊明聿為自個兒辯護。他一直覺得對老弱婦孺痛下殺手是沒人性的事,即使對方是敵人,而齊明聿竟然不覺得羞愧,還嘲笑他這個皇子見解淺薄,說什么一個活口就是一個危險,西北上百萬的軍民不能為了一個危險擔心受怕。
“殿下仁慈寬和,情感上難以接受齊明聿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可是為了大業,殿下還是要盡可能拉攏他,使他為殿下效力。”在梁孟哲看來,齊明聿是皇帝為下一位帝王栽培的鎮國大將軍,能夠得到他的認同,殿下的帝王之位只剩下皇上要不要立太子一句話。
“若是齊明聿如此好拉攏,我有必要在慶豐費心布置嗎?”周啟曜不是不明白齊明聿在他的帝王之路上有多重要,可是此人嘴巴又毒又壞,那張臉還僵硬得一點表情也沒有,實在讓人不喜歡。
“殿下覺得齊明聿難以拉攏,二皇子、三皇子想必也是心有同感,更別說年幼的四皇子,殿下還是先放下成見,好好地跟他建立關系!
周啟曜煩躁的擺了擺手,“我們還是先度過眼前的危機再說。”
“我們的人不能不盯著,總要搞清楚他去那兒的目的何在!
“好吧,教陳郢派人盯著,但是別盯得太緊了,免得教他起疑心。”頓了一下,周啟曜又道:“讓陳郢將齊明聿在慶豐的消息傳出來,相信有人比我們更緊張!
梁孟哲略一遲疑,“妥當嗎?”
“父皇的干清宮可不是只有我們的人,關心齊明聿的人也不是只有我們,再說了,齊明聿離京時又沒有刻意隱藏行蹤,這事誰傳出去的很難說得清楚,父皇不至于為了這點小事整肅干清宮!
聞言,梁孟哲倒是無話可說。是啊,無論前朝或后宮,總有數不清的人企圖將手伸進干清宮里,若單單因為有人泄露齊明聿去了慶豐府就大動干戈,確實沒必要。
“好啦,舅舅囑咐陳郢不要日日派人盯著,且每一次都換人。還有,舅舅要留意二弟和賢妃那兒,看看能不能從他們那兒打探到消息。”幾位皇子中,二弟最受父皇看重,而四弟年紀最小,但其母親賢妃母家最為顯赫。
梁孟哲應聲“是”,見周啟曜開始鋪紙練字,便告辭離開晉王府。
美食的交流向來是建立關系的好開始,沈云錦因此得以進入六爺的莊子,當然,經由后門。
雖然沈云錦已經十四歲了,可是六爺的莊子有女眷,而且鄉下不同于京城,規矩沒那么多,她又是避人耳目上門串門子,雙方往來倒也不拘束。
沈云錦沒幾日就將六爺的莊子摸熟了,而且一眼就看中人家的葡萄。
“小丫頭想吃多少都摘回去,反正放著也是任其爛掉!敝莛┢皆揪褪莻大方的人,更別說他愛上沈云錦進貢的美食,只要能力范圍內,他都樂于滿足她。
“能否全部給我?”沈云錦下意識的瞪了齊明聿一眼。得知他并非莊子的主人,而是客人,她差一點抓狂,有沒有搞錯?主人客氣又大方,而他這個寄居在此的客人刁鉆又愛斤斤計較,實在太扯了!
“你吃得完嗎?”
“我不是要吃,我要釀酒!
“你會釀葡萄酒?”周皓平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原本狀似沒聽他們說話的齊明聿聞言也將目光轉向沈云錦。這丫頭總是令他意外,以為看清楚她了,可是下一刻她又會帶給他不可思議的感覺。
“當然,葡萄酒釀好了,我送六爺幾壇。”上輩子外祖母是個釀酒高手,寒暑假母親都將她送到外祖父家,她看外祖母釀酒很有意思,便在一旁充當小幫手。
“這是真的嗎?你如何想到拿葡萄釀酒?”周皓平很想念葡萄酒,自從來慶豐府之后,他就沒機會喝到葡萄酒了。
“這不稀奇,不少書上皆提過葡萄釀酒,而且我對吃吃喝喝特別有興趣,閑著沒事就試上一試,沒想到試著試著還真教我釀成了。”
“你這小丫頭在吃食方面很有天分。”周皓平很自然的接受這說法,沈云錦這幾日帶來的美食連他的廚子都贊賞,因此無論她在吃食方面展現何種才能皆是理所當然的。
齊明聿微挑著眉,“真是厲害!”葡萄酒是千里迢迢而來的貢酒,往往只有宮里的貴人才有品嘗的機會,這丫頭竟然有法子釀出來!
沈云錦可以聽出他的懷疑,“過些天我就教你見識一下,千萬不可小看人!
“好啊,我很期待!
沈云錦驕傲的揚起下巴,直勾勾的瞅著他。
齊明聿唇角不由得一翹,“知道了,待會兒就命人將葡萄全摘下來,送到隔壁莊子!
“分三日采摘,我們人手不足,沒法子一日之內釀好。”
齊明聿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好啦,我回去等你們將葡萄送來。”沈云錦隨即像一陣風似的帶著紫燕離開。
齊明聿轉頭交代齊白處理采摘葡萄一事,待齊白吆喝人開始干活,他回過頭準備繼續品茶,然后跟自個兒對弈,卻對上周皓平飽含深意的目光。
“六爺有何指教?”
“你對小丫頭好像格外‘挑剔’!边@個小子對于不相熟的人,尤其是姑娘,通常連正眼都不給一個,將他惹煩了,他才會勉為其難吐出一句又狠又毒的話,可是遇上沈云錦,他變得話多了,意見也多了,看著跟沈云錦有仇似的,不過言詞倒是越見溫和。
“我就是瞧她不順眼。”
周皓平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不順眼嗎?”
“不過是個鄉下野丫頭,卻膽大妄為、不知死活!
“你看她真的只是一個鄉下野丫頭嗎?”
“難道不是嗎?”雖然她一再超出他的認知,帶給他不同的想法,但終究是生長在鄉下的野丫頭,不知道危險為何物,也不怕他們是壞人,招惹他們是禍不是福。
深深看了他一眼,周皓平語帶幸災樂禍的搖搖頭,“我就不相信你如此眼拙!
這位王爺的眼神令他不安,好似他遺漏了很重要的事。齊明聿試探的問:“難道她有什么了不起的身分?”
“她是否有什么了不起的身分,你派人去查不就知道了嗎?”
自個兒找到答案不是更有意思嗎?周皓平期待他受到驚嚇的樣子,會變臉嗎?他變臉肯定有趣極了,就不知道是否有幸親眼目睹。
“不過是個野丫頭,我還勞師動眾派人查她的底細?”齊明聿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這位王爺明顯不懷好意,他可不會傻傻的落入他的算計。
是嗎?周皓平酷酷的道:“不想知道就算了!
對,他不想知道,她是誰并不重要……沒錯,她就是一個野丫頭,他沒必要為她勞師動眾……可她究竟是誰?他是不是早就認識她?還記得第一次她直勾勾的看著他,那雙眸子感覺是如此的深刻……
隨后,齊明聿就按捺不住的吩咐齊凜暗中調查,不到半日,齊凜的消息送來了,這夜,他就做了一個夢,關于四年前——
聽說國子監祭酒的女兒被他嚇得回去之后病倒了,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大夫束手無策,直覺告訴他,此事并不單純。當夜,他便潛入文定侯府,用失魂香找了一個丫鬟指路,為沈云錦診脈,沒想到意外發現她不是病了,而是中毒,由此可知,有人不想讓她活命,可是,她一個小姑娘如何會惹上殺身之禍?
念頭一轉,床上的小人兒突然睜開眼睛,兩人四目相對,一時之間他竟不知如何反應。
半晌,床上的小人兒眼睛一閉又睜開,看著他似乎很困惑,喃喃自語“我在做夢”,然后又閉上眼睛,他終于回過神來,趕緊離開,走到外面時,他還聽見她喃喃自語說著“我果然在做夢”。
這時齊白過來與他會合,“爺,丫鬟應該要醒了,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他回頭看了一眼,趕緊跟著齊白離開文定侯府。
早晨夢醒了,輪到齊明聿困惑的喃喃自語,“她的膽子可肥了,怎可能是當初那個被我嚇得暈過去的沈家五姑娘?她們真是同一個人嗎?實在是差太大了,是不是哪兒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