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刑部官員帶著官兵如狼似虎的闖進(jìn)孔家,先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翻箱倒篋的亂搜一通,接著便直接將二叔與孔廷禮、孔廷宜父子三人,與孔廷瑾一共四個人一道押下帶走了。
孔老太夫人顏氏得知此事之后,當(dāng)場昏了過去。二房太太童氏在震驚過后,開始呼天搶地的喊著冤枉,喊著他們是被陷害的,最后見夫婿與兒子皆被押走后,她也不支的哭昏了過去。
小一輩的二房大奶奶李氏則是面無血色的護(hù)著孩子們,驚懼而惶恐,但仍勉強(qiáng)的做了全家的主心骨,安撫小的,照顧老的。至于二奶奶施氏,卻是像瘋了似的哈哈大笑,落井下石的大叫著活該,最后讓大奶奶李氏命婆子將她押送回房。
相對于主家那邊的一片慌亂與紊亂,侍郎府這邊卻異常的平和,前來搜證的官員與官兵完全不敢在冷峻嚴(yán)肅的孔廷瑾侍郎大人面前囂張跋扈,即使他現(xiàn)在犯了事,恐將淪為罪臣,但他平日完全秉公處理、鐵面無私的形象實在是太過強(qiáng)大了,所以根本沒人敢真正的放肆得罪他。
也因此,當(dāng)官兵們得知坐在正房中呆若木雞的侍郎夫人已成了下堂妻后,他們頓時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接下來該怎么做才好。
孔侍郎寵妻是京城里眾所周知的事,如今孔家犯了事,孔侍郎卻休了妻,呆子也知道他這是在保全他的夫人,因為只要休離了就不再是孔家人,自然也與謀逆罪無關(guān),更不必查封當(dāng)初她嫁入孔家時所帶來的嫁妝。孔侍郎果然不愧為寵妻孔侍郎。
不過即使大伙都知道這個原由,卻也沒有一個人膽敢多說什么或做什么,迅速而仔細(xì)的將侍郎府搜了一遍之后,按照上頭下達(dá)的命令押走孔侍郎大人之后,便收隊離開。
官兵走后,不管是孔家主家那邊或是侍郎府這邊,全都是一片人心惶惶。
就在此時,大奶奶李氏匆匆穿過兩府間的月門前來找這位堂嫂商議,怎知得到的響應(yīng)竟是——
“對不住了,主家大奶奶,我現(xiàn)在已不是孔家人,孔大人已經(jīng)與我和離。”羅蕙心面無表情的對她說。
“你說什么?!”李氏驚嚇的大叫出聲。
“孔大人已與我和離!绷_蕙心再次說道!八裕瑢Σ蛔,我正要準(zhǔn)備離開這兒。大人在休書上寫著,允諾會將嫁妝全數(shù)退還給我,所以還要麻煩大奶奶找個時間將我當(dāng)初嫁妝單子上的東西整理一下,我再找時間叫人來將東西抬回去。麻煩你了。告辭。”說完,她站起身來,就這么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等一下!”李氏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大聲叫道。
羅蕙心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你真要這樣一走了之?”李氏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她問,不相信她真會走、真敢走!翱准椰F(xiàn)在是什么情況你一定比我還要了解,在這種情況下你若離開,你應(yīng)該知道以后大家會怎么說你!
“我知道,會說我薄情寡義,說我冷血無情,說我鐵石心腸,只能共富貴,不能共患難!绷_蕙心平靜地點頭道。
“那你還要走?”李氏瞠眼看她,覺得不可思議。女子的名聲與名節(jié)大過一切,她這樣離開,以后要怎么面對眾人的目光與指責(zé),得面對多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可知道?
“這是大人的希望!绷_蕙心平心靜氣的看著她說。
李氏不由自主的呆了一下,問:“這是大堂兄的希望嗎?”
“是的!
看著她,李氏的神情變得很復(fù)雜,先是不解疑惑,而后恍然大悟,之后羨慕嫉妒,最后卻是感嘆釋懷與佩服!澳銈兎蚱迋z果然是鶼鰈情深,寵妻孔侍郎果然是名不虛傳!
羅蕙心想對她微笑卻笑不出來!拔乙吡恕!
“你們恨著二房吧?”李氏驀然沖口道。
羅蕙心剛轉(zhuǎn)過身,原本要抬起的腳瞬間像是在地上扎了根般的動不了。她緩緩地回轉(zhuǎn)過身來,有些驚訝的看向李氏,沒想過李氏會將這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戳破。
李氏朝她苦笑了一下,然后帶著些許慚愧的表情低下頭,猶豫地開口道:“我知道公爹和婆母對大堂兄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廷禮與我,身為兒子與媳婦的我們卻是無可奈何,因為有些事不是我們反對或說了,長輩們就會聽的,所以……真的很對不起。”
羅蕙心沉默了一下,才平靜的開口對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卻無法原諒你們,因為有權(quán)決定是否要原諒你們的只有大人而已。我該走了!
“堂嫂!”李氏再度出聲將她喚住。
羅蕙心開始有些不耐煩,她此刻的心情不會比孔家任何一個人好,只有更差而已。李氏的糾糾纏纏真的讓她很想大發(fā)火。
“這是最后一個問題,我只問這個問題,之后就不會再煩嫂子了!彼坪蹩闯鏊牟荒蜔,李氏迅速的說道,滿臉懇切與懇求的神情。
羅蕙心有些心軟,按下火氣點頭道:“你說!
“堂嫂,你……大人有沒有跟你提過廷禮他、他會怎么樣?”一提到夫婿,李氏便忍不住淚如雨下!胺蚓臼裁炊疾恢,一門心思都在家里的布莊絲綢生意上,我可以用這一條命——不,用我們這一房所有人的命保證,廷禮他真的是無辜的啊!
要說無辜,我家大人比任何人都無辜!羅蕙心差點爆出口,還好最后還是強(qiáng)忍了下來。
而且平心而論,孔廷禮的確是孔家二房中唯一好的,就連厭惡二房的相公提到這位大堂弟,面色都會不由自主的變得緩和起來。
“大人說大堂弟應(yīng)該會無罪釋放,但孔家這個謀逆罪是躲不過的,可能會有抄家的命運!彼拱椎膶钍险f。
李氏頓時喜極而泣的大哭出聲,然后邊哭邊說:“只要人沒事就好,只要人沒事就好,嗚……”
羅蕙心嘆息的看了她一眼,對她說:“以后孔家就靠你們夫妻倆了,自個兒保重。我走了!闭f完,她轉(zhuǎn)身走,就在她跨出廳門時,聽見李氏的聲音迫切的從后方響起。
李氏說:“我會立刻動手整理堂嫂你的嫁妝,三天——不,只要兩天的時間,后天早上你便可以派人來將你的嫁妝抬回去!
羅蕙心略微沉默了一下,才應(yīng)聲道:“我知道了,后天早上我會派人過來!
她沒有回頭,但卻好像能看見李氏猛然松了一口大氣的感覺。
她知道后天早上,當(dāng)她派人來將她的嫁妝抬回去時,她的嫁妝單子上一定會多出許多不屬于她嫁妝的東西混雜在其中。但是這個忙她卻不能不幫,不為別的,光為了太夫人她就得幫。她只希望李氏別做得太過分就好了,否則就別怪她翻臉無情不幫這個忙了。
相公,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對不對?別太晚回來了,我等你,和咱們的孩子一起——等你回來。
七皇子因謀逆而被囚禁,京城之中涉及此事者眾,孔家也只是其中的小蝦米之一罷了,若不是孔家之中有一位孔侍郎的話,孔家的涉案根本激不起任何一絲漣漪。
孔家被抄家了,關(guān)系者孔家二房老爺及其嫡次子被判了勞改,送到西山去挖煤礦去了,表現(xiàn)良好的話三、五年應(yīng)該就可以放回來了,表現(xiàn)不好的話,那可就有得熬了。
孔家還有另一位關(guān)系者,也是謀逆案最受關(guān)注的相關(guān)人士之一的孔侍郎,因罪證不足,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被削官充軍。不過孔侍郎的博學(xué)多才是眾所周知之事,故有人揣測此判決絕對是皇上惜才,想讓他到邊關(guān)軍中去立功,等立了功名之后再召他回朝廷,繼續(xù)為朝廷與國家盡力。
不管如何,只要不死就有希望。
這是所有對孔侍郎有所期待與關(guān)心的人心中所想的。
但是有人希望他好,自然也會有人希望他死了,尤其是那些之前因他而被降職、削官,對他心懷怨恨之人,以及深怕他在軍中立功歸來,再次獲得皇上信任與倚重,成為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刀的貪官污吏們。
于是,在孔廷瑾被押送往邊關(guān)的途中,他不斷地遭受到襲擊、暗殺、毒殺,幾度險象環(huán)生,差點命喪黃泉的消息傳回京城時,關(guān)心者無不怒不可抑,更加憂心不已。只是在押送途中就遇到了這么多事,到了軍中之后呢?沒了那些押解的官兵保護(hù),孔廷瑾還能平安無事的待在軍中直到立功歸來嗎?
這些人的擔(dān)心不是沒理由的,畢竟朝中利益關(guān)系復(fù)雜,是敵是友很難界定,今日是朋友,明日變敵人的例子比比皆是。俗話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孔廷瑾的生命安全真的很讓人憂心啊。
果然,三個月后從邊關(guān)傳來惡耗,罪人孔廷瑾在一次敵軍突襲軍營時,不敵,被敵軍斬殺,身亡。
消息傳回孔家人現(xiàn)今居住的小院落,因遭逢孔家遽變便一直臥病在床的孔老太夫人受不了這個打擊,當(dāng)天晚上就走了,其余的孔家人則是沉默以對,靜靜地替老太夫人辦了喪事之后,靜靜地過著低調(diào)的生活,再沒有人提起有關(guān)孔家大房孔廷瑾的事。
比起孔家人的反應(yīng),有心人士更在意與關(guān)注的是孔廷瑾的下堂妻羅氏的反應(yīng),因為就在孔廷瑾被判充軍押解離京之后不久,人們便發(fā)現(xiàn)下堂妻羅氏的肚子竟一天天的大了起來,她竟然懷了孔廷瑾的孩子!
世人皆知孔侍郎寵妻,孔家遭變,孔侍郎休妻,這其間的原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哪會像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長舌婦那般愚蠢無知,胡亂猜測,四處造謠。
所以羅氏的反應(yīng)才是重點。
那些疑心重的人總懷疑這消息的真?zhèn)危南胫绻淄㈣獩]死,以他寵妻愛妻的程度,肯定會想辦法傳消息給有孕在身的下堂妻羅氏,讓她小心保重身子。
羅氏聽聞此惡耗時,沒有意外的直接昏了過去,之后便有如心死般的纏綿病榻之上,連她的“巧手蕙心坊”都置之不理,若非有其徒弟小湘姑娘一肩扛起鋪子里的所有事,那糕餅鋪八成已經(jīng)垮了。
不過為了腹中的胎兒,羅氏終究還是挺了過來,只是整個人消瘦得驚人,若非她那個肚子也大得驚人的話,根本不會有人相信她是位再過一個多月就要臨盆的孕婦。
夫死的打擊終究是太大了,孩子未足月便因母體狀況不佳而早產(chǎn),若非“施記”的施老太爺前些日子因病結(jié)識了宮里的太醫(yī),央請了太醫(yī)與宮里助產(chǎn)經(jīng)驗豐富的嬤嬤前來救命,羅氏恐遭香消玉殞,留下一尸三命的慘劇。
羅氏為已故的孔侍郎生了一對雙生子,母子三人在產(chǎn)后皆相當(dāng)?shù)奶撊酰辽倨桨驳幕盍讼聛。剛正不阿、正氣凜然的孔侍郎終于有了后嗣,也算是老天有眼,是老天對他天妒英才,英年早逝的垂憐與補(bǔ)償吧?
有了兒子的寄托之后,羅氏為母則強(qiáng)的終于振作了起來,除了將自個兒的身子養(yǎng)好,專心養(yǎng)育兩個兒子之外,也恢復(fù)了對制作糕點的熱忱,用心的經(jīng)營她的糕餅鋪,生活平靜且忙碌。
歲月就這么匆匆的流逝著,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而有心人士的懷疑也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天比一天減少,一月比一月釋疑,一年比一年淡忘,終至不再注意,完全遺忘。
其實更正確的說法是,那些人早已無多余的閑功夫去注意這孤兒寡母仨人,因為儲位之爭在去年年底太子薨逝之后,即已進(jìn)入白熱化階段,除了夭折的二皇子,還有被囚的七皇子外,余下的五位皇子已經(jīng)斗得你死我活了。
大齊王朝承景三十一年十月,太子薨逝,舉國哀悼,追封為端王。
承景三十二年四月,端王已逝半年,太子之位懸而未決,有資格角逐儲位的皇子們個個為此明爭暗斗,其中呼聲較高的當(dāng)屬三皇子與六皇子。
身為大皇子的端王已逝,二皇子小時便已夭折,如今的三皇子在保守派的支持下自是最有資格的,因為自古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因而有不少人支持三皇子上位。
有支持者,自然也有反對者。
反對派認(rèn)為儲君事仍關(guān)系到江山社稷,該以立賢為優(yōu)先選擇,因為賢君才能令國家富強(qiáng),百姓安康,江山永固。謙恭仁孝的六皇子便是孝賢者的代表。余下有資格爭儲的四皇子、五皇子和八皇子自然也不甘示弱,紛紛想辦法拉攏朝中各派勢力人馬的支持,為其說話,因而朝堂上每每提到立太子之事便吵鬧不休,搞得龍椅上的皇上怏怏不樂,最后不了了之。
儲位之爭與皇親貴胄、世家名門有關(guān),因為家族興亡得看自己所站的隊伍能否得勝,倘若不幸敗北,未來就得夾著尾巴過日子了。
但是這等國家大事卻與平民百姓沒啥關(guān)系,因為不管誰當(dāng)上太子或是皇帝,他們這些小老百民一樣得為了糊口飯吃,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所以,不管那些皇子們?nèi)绾蚊鳡幇刀,其下各自支持的勢力又是如何互相陷害掐斗,早已變回小老百姓的羅蕙心的生活都沒什么改變,每天守著她的小院落養(yǎng)育著兩個兒子,同時經(jīng)營著她的“巧手蕙心坊”為生活與夢想打拚,踏實的過著屬于他們一家人的平靜小生活。
她的兒子已經(jīng)兩歲多了,乳名平平、安安。
“師傅,我回來了。小平平、小安安,有沒有想師姊?”
傍晚時分,在作坊忙了一天歸來的小湘照常先往師傅的院子鉆了進(jìn)去,向師傅問安的同時順便逗逗師傅那兩個可愛的雙胞胎,對這兩個小兄弟,她簡直就是愛不釋手。
“想師姊!毙∑狡侥搪暷虤獾狞c頭答道。
“安安也有想,安安也有想。”與哥哥一起坐在羅漢榻上玩,晚哥哥一步回答的小安安不甘寂寞的重復(fù)道。
小湘聞言開心不已的張開雙手,瞬間將兩兄弟全攬進(jìn)懷中,低頭一人給了他們一個香吻,說:“平平安安最乖了,好乖、好乖,師姊也想你們,每天都好想你們喔。”說著忍不住又親了起來。
“奇怪,同樣的戲碼他們?nèi)齻天天演怎么都不煩,我都看得好膩了說!绷_蕙心在一旁翻著白眼道,逗得屋里的其它人都笑了起來。
與孔廷瑾和離之后,羅蕙心只回娘家暫住了幾天,便在京城里買了這個三進(jìn)的合院居住,跟她同住的除了徒弟小湘外,還有云彩和云虹這兩個陪嫁丫鬟,以及玉兒和雪兒這兩位當(dāng)初孔廷瑾為保護(hù)她,拜托葛都尉幫她找來的兩名女護(hù)衛(wèi)。至于院里的門房、粗使婆子和幾個雜役都是安定下來之后才找來的,原本孔家的那些下人隨著抄家早不屬于他們。
開始時,爹娘并不同意她住在京城,希望她能遠(yuǎn)離這個傷心之地與是非之地愈遠(yuǎn)愈好,但她拿經(jīng)營鋪子為由與他們爭辯,在二比一抗議無效的情況之下,她只好和盤托出她有孕在身,以及孔廷瑾與她和離完全是為了保護(hù)她之事,所以她必須要回到京城去等他回來,她對他承諾過。
爹娘聽后頓時無言,一家三口只能相對淚流。
爹娘不放心她一個人,便與她一同搬到京城居住了快兩年的時間,期間陪她歷經(jīng)了孔廷瑾被判充軍后押解離京,從軍中傳來身死惡耗,以及她的早產(chǎn)等等磨難,直到年初因弟弟入學(xué)之事這才不得不搬回鎮(zhèn)上去住。
爹說:“京城里的學(xué)堂不是不好,只是不適合你弟弟!
她明白爹的意思,像羅家這種子孫凋零、家道中落的小戶,想讓弟弟天養(yǎng)在京城這個充滿貴族子弟的地方入學(xué)不是不能,只是進(jìn)了學(xué)堂之后,沒有任何身家背景可倚靠的天養(yǎng)多半會被人欺負(fù)與瞧不起,與其在這樣受干擾的環(huán)境下讀書,還不如讓他回小鎮(zhèn)的學(xué)堂去讀,至少在小鎮(zhèn)里的學(xué)堂還能心無旁騖些。
她同意爹的看法,只是末了忍不住嘆了一句,“如果他姊夫在的話,也就不會有這種問題了!
爹和娘聞言頓時都變了臉,因為他們最不愛的便是聽女兒提起已逝女婿的事徒惹傷心。
但是她真的不傷心啊,只是這話說出來卻是沒有人愿意相信她。
她不傷心是因為她相信相公并沒有死,相信他仍好好的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到她和兒子們的身邊,兌現(xiàn)他的承諾,所以她真的不傷心。
同樣的,沒有人愿意相信她的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