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八年光景,稚嫩的娃兒,漸漸成為十九歲的少女。
翻飛的馬蹄帶著淡淡的煙塵從路的一方直奔至別院大門前,馬背上的人也不等馬停,徑自跳下了馬背。
動作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
馬兒自己停下蹄子,轉回頭來溫馴的打了個響鼻,熱氣噴在她手心上,這人馬的默契可見一斑。
“才跑那么一圈回來就想邀功,想吃糖啊?我今天忘了帶怎么辦?”她嬌笑,紅撲撲的臉蛋,兩邊嘴角微微翹起,就像一只瞇著眼犯懶的小貓。
雪白的馬嘶鳴了聲,繼續贈她。
她被蹭癢了,笑了出來。
“嘿,別急、別急,早就給你準備了。”
身穿藏裙墨綠象牙間色衣衫,一副男子打扮的繁德兒打開手掌,兩塊飴糖馬上被白馬的舌頭卷進了嘴里。
“好吃吧?乖白雪!
馬兒的蹄子倒了下,表示認同。
練武、溜馬已經成為繁德兒一天的開始。
“小姐,您回來了!睆钠T匆匆出來的小廝接過馬韁,恭敬地低著頭。
“嗯,它跑了仙女城一大圈,帶下去好好給它梳洗梳洗,別忘了飼料。”
“小的知道。”
馬被帶了下去,她拍拍身上的灰塵,進門。
“小姐,您可回來了!卑涂偣苌磉吺且粋斯文略帶蒼白的男人,但他眉目干凈,于身月牙色的長袍,是出門經年,少歸的天青。
“咦,天青,你回來了?這么早!币鷷r剛過一刻,這不是他向來回到這的時間。
“小的連夜起程的!
這些年他被主子派駐在大鯀,除了每年除夕前會返回別院一次,其他時間忙得不可開交,往來消息多是派人送信。
“你這性子也不改改,小姐剛從外頭回來,別說汗沒擦上一把,等換下一身衣服,用過膳,有話慢慢說都來得及。”巴大貝碎碎念著天青。
“事情真的很急。”天青看了繁德兒一眼。
“你的急事最好有天塌下來那么嚴重!
“比天塌了還麻煩啊。”天青看了看小姐,又噤了聲。
“進屋里說吧!笨粗桨l清醒的天青一眼,她踏上臺階,進了正廳。
小丫頭馬上端出了繁德兒喜歡的胭脂茶。
“小姐還空著肚子呢,一早喝什么茶!比鐭熾S后捧著一漆盤的奶酪盒子,怪小丫鬟不會看眼色。
小丫鬟差點跪了下來。
這些年,別院除了雞鴨還養了乳牛,有了牛乳,她說想吃奶酪,把作法說上一遍,如煙的巧手就把奶酪變了出來。
可是這種東西好吃歸好吃,沒有冰庫怎么都不耐放。
冰庫別院是有現成的,至于制冰,找來硝石,她要的奶酪加冰,絕世夏季冰品就出爐了。
別院的老老少少人人有分,人人吃了驚艷得要死,大家嘗過一輪以后,天青決定了,這種好東西要跟好朋友一起分享。冰塊不是家家戶戶用得起的,乳牛,聞所未聞的人更是多得很,這樣好吃到讓人覺得幸福的點心怎么可以不拿去賣來賺錢?
于是他在征得了繁德兒的同意后,把她前世非常普通的小甜點賣了個翻天。
她還隨口說了說:“這地方不知道有沒有芒果,要是有就好了,天青,你知道嗎?芒果冰沙、千層芒果蛋糕……都是會叫人口水直流的好東西啊!
只要有芒果,其他步驟都是可以克服的啊,誰叫那個越紫非什么都沒有,就是銀子最多,現在家里她是老大,她想怎么花誰敢作聲。
反正那個一出去就像丟掉的混蛋也說了,這一家子的錢隨便她花,要是能花光,算她能干。
她怎么能違背那個一去就不知道要回來的混蛋的托付,當然能有多用力花,就給他多用力花嘍。
只是不知道是她功力不夠,還是手底下的人太能干,據賬房說,這姓越的家產是越來越多了。
天青看見提到“芒果”的繁德兒時,她還是一點也沒有女孩樣的小姑娘,她的臉上微微地露出向往,甚至在回昧著什么……
他當時看了怦然心動。
但也只是瞬間,他立刻殺死心里不該有的念頭。
“小姐,您可以詳細把那個芒果的模樣說給小的知道,方便我派手下們去找,如果有著落也許我們可以種在自己的田莊里,收成后做成您說的千層芒果蛋糕,大鯀的人愛新鮮,也許能賺錢也說不定!
繁德兒笑得很開心,她拍著他的肩膀,就好像哥兒們。
“天青,我看人的眼光不錯呢,你不只有經商才能,最厲害的是你對商機的嗅覺,非比尋常啊。”
她的手很小,貼在他的肩上,那溫度滲進了衣料,滑入了他的皮膚,他臉上可疑的紅了……
想起過去,天青又局促了。
不過,繁德兒的聲音很快讓他清醒。
“你怪她做什么,是我一進門就喊渴,她不給我茶,能給什么?”
一家之主揮揮手讓小丫頭進去,免得惡魔女管家婆哆嗦個沒完,把青春拿來聽她發牢騷,那多劃不來。
她隨手把如煙拿來的奶酪直接送到天青手上。
“先吃點這個填肚子吧,如煙,你讓人把早膳直接關到正廳來,也要準備天青的分!
“小姐,這不成!睖蕚涮烨嗟姆纸^對沒問題,可是在正廳吃飯,這是哪門子規矩?
“我懶得動了,你行行好吧。”她雙手合十。
“都怪浮屠,什么河西走廊的戰馬非要他去挑不可,那什么走廊可是遠在天邊,他一不在,猴子就作怪了。”如煙抱怨。
浮屠坐鎮家里頭的時候,起碼猴子還懼他幾分,他這一出遠門,猴子的分寸高低都沒了。
“猴子大王我肚子餓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不希罕,來點什么好吃的吧!彼Q著笑,跳起來就想去拉著如煙的胳膊撒嬌。
浮屠不是去玩,是去管她在河西走廊的大草原上擁有的上萬匹戰馬。
會派浮屠去,是河西走廊那上萬匹的戰馬天青管不來,而且他在大鯀的產業就已經夠他忙的了,把人都榨干了,可不是她所為。
浮屠曾是軍人,他懂馬,戰馬和普通的馬匹最大不同就在于,普通的馬匹中一百只里也不見得能挑出一匹能上戰場的好馬,如今有上萬匹,叫人瞠目結舌的數量,浮屠仍管得輕松愉快。
專業人才就要各司其職,這樣才能物盡其用……呃,不,是人盡其才嘛。
更何況這些年,她師傅不也管習慣了,不放他出去溜溜,他的心還會癢呢。
她這是孝敬師傅的男類法子。
略過天青在別處的產業不提,單單就馬匹數量,而且還保證每一匹都能隨軍遠征,繁德兒只擁有這一項,就簡直可以說富可敵國了。
“得得得了,別來賴我,我去弄就是了!比鐭煱底源髧@了一口氣。
這么憊懶的主子真是長了眼睛沒看過,即便從來不做姑娘打扮,但骨子里好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兒家啊,這……這以后要怎么嫁人?
繁德兒回來落坐,往嘴里丟了個小零嘴。
“欸,又讓你看笑話了!焙俸。
“怎么會是笑話,小的希望小姐永遠保持現在活潑動人的模樣,這是大家的幸福。”
“確定是幸福不是大家的惡夢?”她閑閑的吃小點。
“就算是惡夢,也會是這輩子作過最值得的一場夢。”他眼神真切熱烈,像有松枝的火把燒著。
“好吧,你這好聽的話我收下說吧,我聽著,有什么事不能派信鴿、遣人送信,要這么心急火僚的趕回來!彼灰詾橐獾膿]手,要天青言歸正傳。
天青放下舍不得吃的奶酪,表情嚴肅了起來。
“要亂了!
“要亂了?”
“嗯。”
“這幾年,這世道,還不夠亂嗎?”
戰爭,是大人物掌中棋耍戲,談笑間攻城略地,戰場卻是小人物面對的修羅場,戰火侵襲下,人事物剎那灰飛煙滅。
這些年,蓋世王朝宮方版本再怎么說是歌舞升平,小老百姓的苦楚,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皇帝好戰,連年對外用兵,國庫空虛。
國庫空空,世族撒手不管,皇帝不省心,老百姓就慘了,征稅的名目多不可數,加上澇旱一起來,百姓要平安沒平安、要吃食沒吃食,許多過不下去的百姓,帶著一家子離去,老人、小孩死在家里,或是不甘愿的進山里,當了盜匪,起先劫劫財,糊口飯吃,后來野心膨脹了,財色人命都不放過,形成了一害。
苛政猛于虎。
“我們有良心會這么想,那些門閥外戚,散居各地的藩王可不這么想!碧烨嗟纳夂艽螅瑹o論水上、陸上都有他的人,消息自然比所有的人都靈通。
“怎么,以前只是地方上起來鬧一鬧,這次連藩王也想要分一杯羹了嗎?天青,消息正確嗎?”飯菜丫鬟們流水般的送了上來,她卻什么胃口都沒有了。
“正確,以前藩王兵力不足,了不起就也浪費財力、物力往京城大動干戈的跑上一趟,成不了氣候,但是這次,王氏一族暗中出了力,小的看來,情況和以前有所不同!边@才是他擔心的地方。
打仗從來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兵力、財力、糧食、武器、人員、民仗,少一樣都不成。
有王氏出力,如虎添翼,這場亂,很有得瞧了。
蓋世王朝疆域遼闊,所有的勢力以玉、越、葛三大世族是龍頭。
而這三家各有各的勢力,繁德兒住在這里好些年,只聽說他們斗得平分秋色,倒也沒聽過誰把誰斗倒過。
這次,王氏出手,看起來是厭倦了目前的局勢了。
“會影響到我們的生意嗎?”繁德兒問。
“行會的生意遍布全國,哪里有戰爭都會受影響,差別在于影響的是點還是面的問題!边@些年的經歷讓天青已經是個見多識廣的商場梟雄,說出口的話頭頭是道。
她思索了下,“其他地區先按兵不動吧,至于會被戰火波及的地方,店鋪能歇的先歇著,不能歇的就算進呆賬里,人員部分,盡量減少損失到最低!
“知道了,我馬上去辦。”
沒有太多停留,盡責的天青快馬加鞭回大鯀去了。
繁德兒在正廳坐了半天,讓丫鬟們把飯菜撤了,慢慢的走回遙水小宿。
八年,好長又好短的時間。
多年的歷練讓她明白,要在一個地方站穩,權力和力量的重要,但是她要是沒有像天青、浮屠這樣的得力下屬,沒有這些人,就像是沒有翅膀的鳥,是飛不起來的。
水閣上層層的青色紗帳隨風飄動,恍若蝴蝶翩翩飛舞,廊橋下的荷花開到一個極致,花香得招來取蜜的蜂和蝶。
她想起別院還有了處種滿大片大片荷花的地方。
踩上廊橋的腳轉了彎,穿過曲折的抄手游廊,一刻鐘后她來到了開闊的后院。
穿過月洞門,果不其然,塘里的荷花已經開得滿滿。
她就地坐下,脫下鞋襪,兩腳泡入了荷花塘里。
她發出舒服的嘆息聲。
風沙沙吹過,輕柔的吹起她的衣袍。
一些久藏,難以開口的心事,因為這樣的寧靜,因為這樣的景致開了一個口子,糾纏的心思,一圈圈,像她腳下水面的漣漪一樣,散了開來。
這宅子真正的主子呢?都過了多少年了,還不想回家嗎?
這些年,他看那座山,還看不厭煩嗎?
然后她大刺刺的躺了下來,也不管兩腳還泡在水里面。
天空一如往常的清爽。
浮云款款,淺淺相依。
“這天有什么好看的?”
她看得癡了,突然有人出聲。
“我也不知道,就是好看!彼龖袘械、下意識的答……接著,怔了下,眼光從遠方挪回來,落在一件袍子下的腳上。
那腳穿著一雙云履。
那履沾著不少黃泥,顯然,走了不少路,而且,看起來是用一種很迫切的方式在趕路。
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去量那雙腳的長度,也不管這樣的動作合不合宜,看在別人眼里會是什么樣子。
量完了,她忽然說:“鞋子臟了,脫下來洗一洗!
那人也沒二話,不避諱的當著她的面脫下鞋子只剩下白襪。
她起身,兩腳從荷塘里收了回來,赤著腳,拾起那雙鞋,便往遠處丟去。
這一丟,鞋子飛過和別院相通的水道,咚地一聲掉進了河里了。
嫉妒那雙鞋子可以陪著他去天涯海角,走千山萬水。
很可笑的心態對吧?
這叫嫉妒吧!
她的心狂跳,這舉動不屬于她設想了千百萬次兩人再見該有的情景里,她千想萬想,所有的想象里都沒有這一樣。
可那又怎樣?她就是想這么做。
“想我了?”越紫非的聲音有幾分縹渺。
“你也想一起下水,清醒清醒嗎?”霍地轉過頭來,怒氣沖天。
可是就這一眼,一眼,像有千言萬語。
她忍不住心頭一顫,趕緊錯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