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正午過后不久,南臺灣一個民風十分純樸的農村小鎮里,放眼望去,一大片黃澄澄的油菜花海迎風搖曳,陽光從蔚藍的天空揮灑而下,為這寒冷的冬天帶來些許溫暖。
唐芊愛背著一個大背包,雙手抓著背包的背帶,快意地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她上身穿著一件粉色的羽絨衣,搭配一件深色的牛仔褲與一雙褐色的帆布鞋,一頭黑得發亮的長直發,隨著她輕快的腳步輕輕擺動著。
她今年二十八歲,身高一六二,皮膚白皙,擁有一張只要是女人大約都會羨慕、卻令她有些苦惱的娃娃臉,因為這張娃娃臉不只讓她在職場上,也讓她在生活中吃了不少虧,她因此特地去找名師學習化妝,好讓自己看起來成熟精明一點。
成效出乎她預料的好,久而久之,不愛在臉上涂涂抹抹的她,養成了出門必定化妝的習慣,當然,某些情況除外,例如:回老家。
她目前在一間雜志社上班,職位是總編輯的助理。而她現在正走在回老家的路上,自從她到臺北上大學、工作,過去這九年多來,盡管她回來的時間越來越少,但這里仍是她最愛、最想念的地方。
“芊愛,你又回來看你爸爸了哦?”一個老阿伯停下鐵馬,笑容可掬的和唐芊愛打著招呼。
“對呀。”唐芊愛停下腳步俏皮的笑應,“田伯伯,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田里除草!
“哦!碧栖窅坌χ麛[擺手,老阿伯便騎著鐵馬走了。
唐芊愛一路走走停停,遇到的不是叔伯姨嬸就是阿公阿嬤,再不然就是還未成年的大朋友、小朋友。
沒辦法,在農村要找到一份好工作不容易,再者,這兒的長輩們也不樂見自己的兒孫和他們一樣,過這種看天吃飯的日子,是以這兒的年輕人大多到大城市發展,只有放假或是特別的日子才會回來看看家人,就像她一樣。
“爸,我回來了!
走進一棟三層樓的小透天厝,唐芊愛大聲的喊著。隨手將背包放在客廳的木椅上后,她習慣性的走到爺爺和奶奶的遺照前,雙手合十問候爺爺奶奶,并報告自己的近況。
這一棟小透天厝是她的父親唐景誠二十年前找人蓋的,他今年六十歲,年輕時曾經是一個科技新貴,日進斗金,卻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刻生了一場重病,讓他不得不重新檢視自己的人生。
再多的錢也比不上一個健康的身體。雖然他當時才四十多歲,但他賺的錢已足夠全家人一輩子衣食無虞,于是他決定退出和朋友一起合伙開設的科技公司,回老家務農,既可保養身體、陪伴年邁的雙親,又可與一雙自出生后便送回老家給父母照顧的兒女共享天倫,豈不一舉數得?
然而,小他兩歲的妻子李曉真卻不這么想,她不愿結束自己前景看好的房仲事業與他一同回鄉下,夫妻倆因而漸行漸遠終至離婚,如今的李曉真已是一間連鎖房仲公司的老板,兩人儼然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好了,你去洗洗手,就可以過來吃午飯了!碧凭罢\放下最后一盤菜笑著說,他為了配合女兒到家的時間,刻意晚了半個小時才開飯。
十數年的農村生活,不只讓他找回了昔日的健康,也讓他更懂得什么叫知足常樂,只可惜他的前妻永遠學不會知足兩個字怎么寫,自己事業成功,去年為兒子定下一門豪門親事還不夠,現在還要女兒也嫁入豪門。
他前妻倒聰明,知道兒子跟她是一路人,女兒可不,就挑他這顆軟柿子吃,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催他去說服女兒聽從她的安排去相親,搞得他最近很頭疼。
“好。”
唐芊愛進去一趟廁所出來,唐景誠已為兩人各添好一碗熱騰騰的白飯,她開心的在餐桌前坐下,嘴饞的先扒了一大口飯,“嗯,還是家里的飯最香、最好吃!
見女兒嚼得津津有味,唐景誠忍不住笑了,“我不是有寄白米過去給你?”
父母留給他的田地不少,但他都分租給附近有需要的農家了,只留下一塊當作運動、練身體用,所以每次收成的量都不多,連他一些住在北部的老朋友,打著來家里串門子的名義,實則特地下來搶糧,都不夠分。
唐芊愛嗔視父親一眼,“爸還好意思講,一年才寄兩次,而且每次都只寄少少的三袋米給我,我不到一個月就吃完了。”
雖然唐芊愛因為工作的關系經常外食,但只要有空閑,她就會自己開伙,煮一些愛吃的家常菜來解解饞。
唐景誠知道女兒胃口不小,最愛吃的就是自家種的米煮的白飯,也只能安慰道:“沒辦法,你也知道你老爸人緣太好,你那些叔叔伯伯時間一到,就會相約一起殺下來把我辛苦栽種的米搬光光,我還能偷藏三袋寄到臺北給你算不錯了。”他開著玩笑,離開臺北十多年了,但他的好朋友全都在,一個也不少。
唐芊愛還記得當時的盛況,那些叔叔伯伯每次一來都好幾輛車,說是帶老婆小孩來度假,有一個伯伯最夸張,連爸爸媽媽、岳父岳母都一起帶來了,他們把家里的房間全部住滿,她還得去和爺爺奶奶睡,他們要回去時,爺爺奶奶就會把家里種的米當禮物送給他們帶回去。
“爸,哥最近會回來嗎?”唐芊愛一邊吃一邊問,她這次是趁元旦三天連假提前回來與父親小聚,因為他在春節期間會出去云游四海,這是自她的爺爺奶奶過世以后才有的習慣。
父親的說法是他要去享受一下一個人的旅行,但她知道父親這么做是想成全母親的希望。難道不是嗎?除夕時,父親出游不在家,她自是沒理由不去母親那邊和她及哥哥一起圍爐過節。
說到大她三歲的哥哥唐逸軒,唐芊愛就不能不感嘆,他們兄妹倆的感情原本很親密,但自從父母離婚,哥哥決定念臺北的高中被母親接過去同住后,她和哥哥就變得越來越生疏了。
“他沒說要回來!标P于自己和兒子不親這事,唐景誠倒是很看得開,這輩子他沒怎么為兒子付出過,又有什么臉要求兒子盡孝?
想想也是,唐芊愛覺得哥哥到了臺北之后變了好多,不只是穿著打扮,連人也變了,哥哥上臺北的頭一年放寒假回來看爺爺奶奶時,多少還會幫忙做一點家里和田里的事,后來就連一個碗也不愿幫忙洗了,等到爺爺奶奶過世后,哥哥就幾乎不回來了。
見女兒的碗空了,唐景誠再去幫她盛一碗白飯來!澳愎ぷ鬟好吧?”家里的事情聊得差不多了,他接著關心唐芊愛的近況。
唐芊愛從小就嚷著說她長大以后要當老師,所以唐景誠一直以為女兒大學畢業后會從事與教職有關的工作,沒想到她最后竟然選擇到一間雜志社上班,而且還是一間與她所學、興趣都相距甚遠的時尚雜志社——遠智雜志社。
唐景誠當時想,或許女兒的志向早改變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再者,工作是一輩子的事,女兒還很年輕,多去試試也無妨,誰敢保證這不會是一份女兒喜愛的工作?果不其然,有些事要試了才知道,女兒現在愛死這份工作了,他自是也為女兒開心。
聽父親問到工作上的事,唐芊愛就有滿腹的怨言,她垮下臉來,“別說了!
見女兒不若往常那般熱烈的與自己分享工作的點滴,唐景誠關心的再問:“怎么了?”
唐芊愛先嘆了口氣,才說道:“爸還記得我之前說過沈亦帆終于升任社長的事吧?”
打從唐芊愛進遠智工作的第一天,她就從同事那兒聽說了,沈青嵐身兼社長與總編只是暫時的,小她五歲的弟弟沈亦帆坐上社長的位置是遲早的事,而在去年的七月,沈亦帆正式從創意總監升任社長。
沈青嵐今年三十六歲,二十四歲就當了未婚媽媽,她的兒子沉志赫在唐芊愛眼里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小惡魔,只有用錢才能收買他。
沈青嵐還有一個小她三歲的妹妹沈若彤,是一個頗有名氣的攝影師,她原本是遠智的專職攝影師,去年起轉為特約,上個月剛剛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目前正在籌備她個人的第一場攝影展。
聽到女兒提起沈亦帆,唐景誠的精神全來了,因為他最喜歡聽女兒說沈家三姊弟的故事,尤其是沈亦帆的八卦,他興致盎然的點點頭,“記得!
唐景誠不認識沈家三姊弟,但他和他們的父親沈智豐有一點交情,沈智豐是遠智雜志社的創辦人,當時的遠智專走財經路線,在沈智豐因心肌梗塞過世后,由他才二十三歲的大女兒沈青嵐接手,而自己會毅然決然辭掉工作歸隱山林,這也是原因之一,他不想象沈智豐一樣,不到五十歲便過勞死。
“他幾個月前背著青嵐姊搞小動作,把一篇青嵐姊抽掉的專訪……就是韓總的那篇專訪,偷偷放回去被青嵐姊抓到了,青嵐姊決定懲治一下他這個叛徒,就叫我盯死他。”唐芊愛先說出前因,再道出后果,“但我是青嵐姊的助理,工作多得像山,怎么分分秒秒盯著他?當然是一個不留神就被沈亦帆給溜了,害我一直被青嵐姊賞很遺憾的表情!
唐芊愛口中的韓總,正是沈青嵐的新婚丈夫韓司浚,他今年三十一歲,是知名連鎖飯店君頤飯店的老董韓瑞彬的獨子,目前擔任君頤的總經理。
而沈亦帆會這么幫韓司浚當然有原因,兩人是高中死黨,沈亦帆去年一聽號稱學成歸國,實際上已回來三、四年的韓司浚說,他其實第一眼就愛上沈青嵐,并已準備好要追求她,沈亦帆怎能不暗助好友一把?加上后來得知原來外甥是好友的兒子,更是哪能不快快為了大姊和好友的幸福把命拚?
見女兒說到一半就凈顧著吃飯,唐景誠等不及的催道:“嗯,然后呢?”
“然后就是……”唐芊愛把口里的飯菜全部吞下,才氣憤道:“真的是從沒見過這么不安分的人,以前青嵐姊是為了磨練他,才會安排他多接觸一些社里的事務,但他現在是社長了,若是有什么事情一通電話吩咐下去,或是把負責的人叫來辦公室處理就好,他卻還是像從前一樣,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有時還飛出去就不回來,氣死我了!”
聽女兒落落長念了沈亦帆一大串,唐景誠卻聽不出來沈亦帆這么做有什么不對,“就這樣?”
“當然不只這樣。青嵐姊幾天前和韓總登記結婚了,而且懷孕了!
由于韓司浚和沈青嵐只是先登記,還沒正式舉行婚禮,因此這件事只有很親近韓、沈兩家的人才知道。
聽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唐景誠也為這一對佳偶開心,但他卻越聽越胡涂,“這樣有什么不好嗎?”
“當然不好!碧栖窅壑傅牟缓檬菍ψ约翰缓茫狡鹱炖^續說:“沈亦帆再這么隨心所欲下去,我可能就要倒大楣了!
“怎么說?”
“宇雄……”她比較少提到黑宇雄,怕父親忘記了,于是再簡單介紹一下,“就是沈亦帆的助理,他是沈亦帆的學弟,根本約束不了沈亦帆,青嵐姊以后沒時間、沒心力再管沈亦帆,這苦差事不就剛好正式移交給我負責嗎?”說完,她舀了一碗熱湯,潤潤自己說得有些干燥的喉嚨。
“不錯啊,那你就升職了!
“不錯?”唐芊愛不知道父親把她剛剛說的話都聽到哪里去了,竟然會覺得她去當沈亦帆的助理不錯,“哪不錯?簡直是糟糕透頂!雖然現在他是社長,青嵐姊只是總編,但他跟青嵐姊怎么比?”
“是你太小看沈亦帆吧?”唐景誠認為,沈青嵐決定讓出社長的位置給弟弟,必定經過深思熟慮,而女兒那么拜服沈青嵐,怎么會質疑沈青嵐的決定呢?
唐芊愛不敢相信的搖搖頭,“爸,雖然說青菜蘿卜各有所好,但正常來說,一只炸雞腿和一只炸雞翅,沒有人會選擇炸雞翅好嗎?”更何況還是一只炸得爛爛的雞翅。
雖然唐景誠做農夫很久了,但不代表他只知道種田,他慎重的說道:“芊愛,沈青嵐器重你嗎?”
唐芊愛點點頭,青嵐姊是一個很公平、很有智慧的上司,雖然對下屬的要求很嚴格,但自己從未見過青嵐姊放棄過誰,除非那個人主動放棄。
“那你想回報她嗎?”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當然想!”但是青嵐姊太完美了,根本沒有自己可以回饋她的地方。
“這就是一個機會。”唐景誠點醒女兒,前提是沈青嵐真如女兒所預料,會開口請她幫這個忙。
聽明白父親的意思,唐芊愛可愛的娃娃臉頓時變成一張吃了黃連的苦瓜臉,“可以換一個機會嗎?”她不想當馴獸師,因為沈亦帆是一匹野馬,這不是她說的,是青嵐姊說的。
唐景誠但笑不語,在人生的旅途上,不管是哪個階段,每個人都想要一個可以帶領自己的良師,讓自己的人生路能夠走得平順一點,但良師并不是人人可得,因此學習妥協、退讓,進而突破難關,也是成長的另一種過程,而他相信,越辛苦栽種后所獲得的果實,嘗起來一定會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