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我不要……」
光天化日之下,一陣凄厲的尖叫,劃破東方家后院,逐漸由遠而近。
聲音飄過綠蔭竹林,遍地奇花異草,滿園假山流水,穿透湘妃竹排編的精致卷簾,回蕩在書房之中。
坐在黑檀厚角寬方桌后的東方秀,對慘叫聲置若罔聞,清秀的眉目上,依然從容淡定,白嫩的指尖徑自撥著算盤,然后提起毛筆,在密密麻麻的帳 上,記下另一筆數字。
相較于她的冷靜,一旁衣著華麗的婦人卻是聞聲就跳得半天高,匆匆擱下手里的茶碗,立刻朝門口迎了過去。
「艷兒?怎么了?怎么了?」
叫聲響到了門前,一身華服、滿頭珠圍翠繞的東方艷,由丫鬟攙扶著,才剛剛進了書房,就撲進娘親的懷里。
「娘,我不嫁、不嫁!我絕對不嫁給西門堡的人!」
方書玉又憐又急,抱著美貌的女兒,急著想開口安慰!钙G兒——」
東方艷卻急著訴盡委屈,不讓娘親有說話的機會。
「娘,妳救救我,那個人像熊一樣粗魯,身上穿著的粗布舊衣,比咱們家下人還差,不但顏色洗得都發白,有的地方還破了,那種人……那種人……」想到方才,在屏風后頭偷瞧見的景象,東方艷連聲音都在顫抖了。
這些日子以來,族里就在謠傳,身為族長的東方翼,有意結束兩族長年敵視的僵局,想以兩家聯姻的方式,換取往后的和平。
任誰都想不到,就在東方家議論紛紛時,東方翼竟已經把西門堡的強盜頭子請進家門,奉為上賓款待,甚至還提起聯姻之事。
躲在屏風后偷聽的東方艷,先是被西門家三兄弟那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得臉色發白,又聽見哥哥真的開口提起聯姻之事,她立刻飛奔回來,急著找娘親求救。
方書玉被女兒哭得心都疼了。
「艷兒,妳別哭了,娘會想辦法的、娘會想辦法的!」
門邊的母女正忙著上演悲情大戲,書桌后的東方秀卻還在繼續算帳。
只是,她表面冷靜,心思卻也老早飛遠了。
啊,原來,西門貴來了嗎?
這次他不是來搶劫,而是光明正大的走進東方家。
族人們口耳相傳的流言,她當然也全聽見了。不過,她聽歸聽,卻沒有多問半句。
聯姻
這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事。
東方家與西門堡,別說是見面,只要提起對方,只怕都要咬牙切齒、氣得眼紅。東方家當年占了金礦,而西門堡經年累月不時強搶東方家的貨物、牛羊,兩方水火不容,連和談都是件難事,更何況是聯姻?
但,出人意料的,東方翼心意已決,甚至把對方都請進門,當真談起聯姻之事了。
聯姻?
西門家會答應嗎?
哥哥會用什么方式說服西門貴?
強忍著心里的好奇,東方秀鎮定的處理帳務,心思卻亂糟糟的,好想好想偷跑去前廳,瞧瞧西門堡的主爺。
東方艷還在吵鬧,只是嗚咽了半天,眼角卻沒半滴淚。
「哥哥他一定是打算要把我嫁過去的。」
「是兩府聯姻,不一定是要妳嫁過去啊,咱們東方家,又不是只有——」
發現自己的失言,方書玉停住了到嘴的字句,不自在的朝書桌望去,看了眼仍在算帳的小女兒。
直到這個時候,東方艷才發現妹妹也在書房里。只是,她獨得娘親寵愛,素來就任性驕蠻,就算見著妹妹在場,話仍說得不客氣。
「可是,我比較美!只要是有長眼睛的男人,看了我和秀娃之后,都會選我的!」
聽見姊姊的刻薄話,秀娃的反應只是聳了聳肩,低頭繼續算帳。
從小,她就知道自個兒的容貌,比起艷麗的姊姊的確遜色不少。所以當姊姊穿著華麗的衣裳,戴著精致的首飾,享受著眾人的注視時,她總是躲得遠遠的,關在書房里滴滴答答的撥著算盤,就連衣裳也穿得樸素寬大,把自己藏在衣裳里。
「艷兒,妳怎么能這么說?」方書玉低聲勸著。
東方艷卻繼續說道:「怎么?我有說錯嗎?娘,妳說,秀娃有比我美嗎?」她抬起下巴,追問著娘親。「她皮膚有我白嗎?嘴兒有我小嗎?腰有我細嗎?如果妳是西門堡的人,妳會選她,不選我嗎?就算是土匪,也是有長眼的啊!」
一見寶貝女兒生氣,方書玉只能順著她。
「不不不,妳當然長得比秀娃美。」
「所、以、!」東方艷跺著腳,氣得滿臉通紅,嬌聲嬌氣的直道:「就算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西門貴一定會選我的嘛!」
「這……」
「娘,我不要嫁啦!就算要嫁,也是要嫁到京城里去,嫁給那王公貴族,妳怎么可以讓我嫁進強盜窩里?娘……」
聽著姊姊又哭又叫,東方秀看來鎮定,一顆心卻像是遭受驚嚇的小鹿,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說起兩家聯姻,應是在姊姊跟她之間選擇一個出嫁。按照禮節上來說,一般是姊姊得先出嫁,之后才輪得到她。但是,若是姊姊不肯嫁,那么不就——就——就是——
她嫁?
粉嫩的小臉,驀地一紅。白嫩的指尖懸在烏木算盤上頭,她一雙清澈如水的黑眸,盯著帳目上的數字,卻是視而不見。
東方家的生意,無論食、衣、住、行,規模龐大而復雜。東方翼的眼光精準,投資范圍極廣,這些年來在他的主導下,東方家的生意蓬勃發展,擴張了數倍。
而居于幕后處理繁雜帳務的人,就是心細如發的秀娃。
這些年來,她手里的算盤從不離身,每日每旬每季每年,都將復雜的帳目處理得有條不紊;不但如此,因與生俱來的天分,以及后天的耳濡目染,她也經手了不少生意。
東方家的富裕,她最是清楚不過了。
雖然,西門堡的人三不五時就會跑來劫掠,但是因缺乏計劃,所搶的東西總以食物、牛羊居多。東方家何其富有,就算被搶了幾百只牛羊、幾千袋米糧,也如九牛一毛。
可是,有這么煩人的鄰居,時不時就來搶那么一下、鬧那么一回,也是讓人頭疼不已。偶爾要是運氣不好,被他們搶去上好的貨物,也得花費時間、銀兩,大費周章的去贖回來。
是因為如此,哥哥才會提出聯姻的主意嗎?
秀娃思索著。
西門堡四處劫掠,惡名眾所皆知。她可以理解姊姊為什么抵死不愿嫁給西門貴。
不只是姊姊,她知道方圓百里內,不論哪家哪姓哪個村落,全把西門家當成是牛鬼蛇神,避之唯恐不及,更別提是把閨女嫁過去了。
那么,她就是唯一的人選嘍?
秀娃的小臉,因為羞赧而染透嬌紅。
七歲那年,她意外跌落山崖,卻被西門貴救了回來。這些年來,她始終不曾忘記他的救命之恩跟他俊美的容顏,他的名字與身影,從此就在她心頭烙了印,再也抹不去。
書房的另一頭,方書玉還在哄著長女。
「好了好了,妳別哭了,娘要秀娃撥些銀兩,再給妳做幾件新衣裳!顾剡^頭來,望著臉兒紅紅、雙眼直盯著賬本的小女兒。「秀娃,瞧妳姊姊這么傷心,妳就提撥些銀兩,讓她添些冬衣吧!」
「嗯!
心不在焉的秀娃,隨口應了一聲。
「那么,我這就去賬房領個五百兩!
「嗯。」
她沒注意聽,仍沈浸在回憶之中。
姊姊跟娘親卻察覺出她的不對勁了。
這么好說話?
平日里,秀娃管帳可是嚴格得很,今兒個是怎么了,竟然變得這么爽快?
眼看有機可乘,東方艷打蛇隨棍上,把握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急忙說道:「秀娃,我這頭上的簪子珠花呀也舊了,我去領個一千兩,請師傅再打過幾支新的,好不好?」
「嗯!
回憶歷歷在目。
那次的意外,讓她扭傷了腳,疼得根本無法走路,還是西門貴背著她,一路走出山崖,親自送回東方家。
她渴了,他就替她找水。
她餓了,他就摘了果子給她吃。
下次,別再亂跑了。
他這么告訴她。
山里野獸多,妳又小又嫩的,要是被發現,肯定會被吃了。
他訓誡著,直到她拚命點頭,答應再也不會因為娘的偏心而傷心,獨自跑進深山里頭。
妳如果要躲,干脆跟我約個地方。
他背著她,邊走邊說。
這么一來,我要找妳也方便,還能每次都送妳回家。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夕陽映照著俊臉,讓年紀小小的她也看得心頭悸動。她頭一次發現,世上竟有比姊姊更美的人……
「那么,過幾日就是重陽了,族里的人都會回來,我去領筆款子,把家里的門面修整修整,好不好?」
「嗯!
這么多年來,她始終忘不了西門貴。
雖然,之后她再也沒機會溜出家門,去到兩人相約的地點,讓他再「救」她回來,但是,她不曾放過任何與他相關的傳聞。
七歲那年,她回府之后,就從娘的嘴里知道,西門貴送她回來時,拿走了一大筆的銀兩,氣得娘連連罵著,說姓西門的生來就是土匪強盜。
八歲那年,她聽說,他跟著他爹與一班弟兄,搶劫了李家村。
九歲那年,她聽說十八歲的他,已成為西門堡的主力,帶領族人四處劫掠,鄰近的所有村落無一幸免,全數遭殃。
十二歲那年,他上門來搶劫時,她還遠遠的見過他一眼。
然后,每次他到家里來「拜訪」時,她都會設法找到機會,就算僅僅是看他一眼,那偉岸英武的身影也總會讓她失魂落魄好幾日。
趁著秀娃心思渙散,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時候,東方艷與娘親正為了取得銀兩,積極熱絡的行動著。
「秀娃,來來來,筆在這兒。」
幾張銀兩領條就堆在書桌上,正等著她簽名。母女倆知道機會難得,二人連手催促,東方艷甚至還親手磨墨。
「墨好了,來來來,領條在這兒!
西門貴還記得她嗎?
兩府聯姻,他會挑選誰做新娘?
他會堅持,選擇艷麗美貌的姊姊嗎?
要是姊姊不肯嫁,那么,她是不是有機會……
心思紊亂的秀娃,嘴角噙著夢幻般的微笑,心魂老早全都飛了。她不察的接下筆墨,在姊姊與娘親熱切的注目下,聽話的在領條上簽了名。
「啊,太好了!」
「咱們這就去賬房!
「娘,我要做最美的珠花,還得鑲寶石!
「好好好!
「還有最美的衣裳,繡工要細,還得用金線!
「好好好。」
母女二人有說有笑,徑自離開書房,往賬房走去。
偌大的書房里,只剩下秀娃還坐在書桌后頭,愣愣的直望著前方,小手捏著隨身的繡花手絹,壓抑不住心里不斷涌出的疑問與希望。
她是不是真有機會,能成為西門貴的新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