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清幽的上等廂房里,年屆五旬,蓄了八字須的賈錫信大喇喇的坐在紅木椅上,喝著上好龍井。在他身后有四名隨侍,到福滿樓談重要的事,當然也要擺點派頭,只是瞧瞧,康晉綸走進來,竟然也擺起派頭,找了幾個人站在后頭。
吳管事跟莊泰,他是識得的,另有三名小廝,再加了一名圓滾滾但長得粉雕玉琢的丫頭,六比四,他的氣勢一下子就被比了下去。
康晉綸蹙眉看了袁裘兒一眼,似乎在問她跟來做什么?
沒想到,她竟看得懂他的眼神,指了指莊泰,莊泰則又指向老管事。
吳漢這才尷尬的上前,附耳說道:“老奴希望爺別硬碰硬,賈爺是我們的米糧供貨商,上次,爺的不娶讓雙方鬧得很不愉快,所以,這次老奴自作聰明,爺或許可以暫時借裘兒一用!
事實上,自作聰明的是莊泰和一大群廚房伙計。所謂旁觀者清,他們都看得出康爺對裘兒的不同,此刻,賈錫信的出現,無疑是老天爺幫忙,只要康爺說出他婚事有譜,再指指裘兒,打一下煙霧彈,賈錫信還能不死心?
當然,他們會努力的弄假成真就是。
老管事一點,康晉綸即明白了,只是,莊泰的神態太過愉快。
他眸中冷光一閃,突然明白他們在玩什么把戲?磥磉@陣子他的威嚴不再,手下工作的人膽子一個比一個大。至于袁裘兒,他冷冷的看向她,她朝自己憨然一笑,他頓時明白,他頓時明白,她絕對是狀況外的無辜第三者。
他撩袍坐下,她自動自發,立即為他端上了一杯好茶。
他不動聲色的看著訪客:“不知賈爺何故大駕光臨?”
賈錫信撫須一笑:“我就知道康爺是大忙人,一定忘了我們簽定的合作契約再兩個月就到期了,新約的內容可得談談啊。”
“照舊不是?”
他一臉為難“這……恐怕不成。北方米糧欠收,江南又有不少農家改種棉、麥,來貨減少,加上運費高漲,配合的糧商唉唉叫,這價格....”
“只要是合理范圍,我沒異議。這部分我授權給吳管事決定,你們慢慢談!笨禃x綸起身要走。這只老狐貍誆錯人了,每年都找理由漲價,若非他供的米糧質量良好,他早就換人進貨。
“等等,康爺,年輕人做事別這樣急嘛!”賈錫信急忙攔阻他的去路,“其實就我們談過的,我那獨生女雖然年紀大了點,但康爺也娶過妻,還有一個跟男人跑了的娘、難以相處的爹....”
一接觸到康晉綸的冷眸,他才意識到自己竟將在家里評論的話脫口而出。
他困窘的改口,“但我對康爺仍然相當欣賞,愿意把女兒嫁過來,日后大家都是自家人,還談什么契約,直接取貨--”
“我沒興趣。何況在商言商,以這種政策聯姻的方式要進康家門的滯銷貨太多了,了無新意!笨禃x綸冷冷的截斷他的話。
賈錫信聞言,臉色丕變。
吳漢、莊泰等人倒抽了口涼氣。怎么爺還是一樣這么直接?不,是更毒了,雖然是對方自取其辱在先,可是還是要給人家面子嘛!
“看來是我識人不清,竟愚蠢的要把掌上明珠交付給你。事出必有因,哼!冷漠冷血又難相處,莫怪你的妻子會受不了你跟別的男人跑了!”當眾難堪的賈錫信惱羞成怒,脫口嘲諷。
康晉綸冷峻的目光直勾勾的射向盛氣凌人的他,沉聲道:“你說什么?”
“你聽到了,我說難怪你的老婆跟人跑了!”氣壞了,他擺明瞧不起他!再怎么說,他可是京城最大的米糧供貨商,家財萬貫,有多少官員要與他往來,他還不一定理呢!
“這位賈爺太過分了,干啥盡往我家爺的痛楚踩?”
氣氛凝結,竟然有人跳出來,擋在康晉綸的身前,沒搞清楚自個兒才多高。
但康晉綸看著在他身前的嬌小身影,剛被刺痛的心竟涌上一種陌生的溫暖。曾經,他有希望他爹能這樣護衛自己,但卻未曾等到過。
袁裘兒雖然仍搞不清楚狀況,但她實在聽不下去,挺身而出,上前站在爺身前護住他,卻沒想到自己一點氣勢都沒有。
吳漢跟莊泰等人替她捏了把冷汗,畢竟此刻的話題是個禁忌,從來沒人敢當爺的面提起,他們之所以沒有強出頭,也是因為主子天生的狂傲性子,沒有他們插手的份,但袁裘兒啥也不懂,反而沒有包袱的率性而為。
“你是什么東西?”賈錫信可火了。
“我才不是東西!而且,你才冷血冷漠又難相處!難道你不知道被留下來的人最可憐,才有機會讓人欺侮嗎?”這是她的親身經歷,父親一走,她連老家鐵鋪都留不住,被硬生生的趕走,連娘的遺物也被逼留下,什么都不準帶的離家流浪,途中還被人搶了包袱,只能一路乞討……
想著想著,她突然悲從中來,眼眶泛紅。
被留下來的人最可憐?康晉綸心弦一緊,怔怔的看著淚眼婆娑的她。
“康晉綸,你是不是男人?居然要一個婢女替你出頭?”賈錫信瞧她眼中的淚水開始滴落,更是火冒三丈、
她一聽,急忙拭淚,忿忿不平的道:“他當然是男人,你不準污辱康爺!”
賈錫信皮笑肉不笑,“那就是你這個丫頭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故意出頭,想引起他的注意?”
“我才沒有!”她急著否認,臉卻莫名的紅了起來。
沒有?他鄙視的掃向她圓潤的身形,“要當狐貍精,長得圓滾滾的,你還不夠格。呿,我真是瘋了,浪費時間跟你多話!
“夠了!”康晉綸突然舉步上前,將她拉到身后。
他高大的身子如一座高聳的山,護衛著自己,她眨眨眼淚,發現視線完全被擋住了,但一股難以形容的溫暖和安全感涌上心頭。
康晉綸一雙黑眸射出凌厲鋒芒,“賈爺求親不成,卻把氣出在一個無辜女子身上,不會太沒格調,有失風度?”
這一記冷眼,令賈錫信全身寒毛直立,但他不肯認輸,“就算沒有格調又如何?總贏過你吧,沒規矩又沒禮貌,這也難怪,是蕩婦出生的孩子嘛!”
一壺茶水突然潑向了他,滿臉濕漉漉的他怒氣沖沖的瞪著拿茶壺潑他的小賤婢,揚手就要打她耳光,但高舉的手卻被康晉綸扣住,動彈不得。
他火大的喊,“還不動手!”
后面四名侍衛立即抽出腰上的刀,吳漢跟莊泰還有其他小廝也迅速上前,站在康爺兩側,狠狠的瞪著對方。
“我、我的手要斷了,別打,別動手!”賈錫信臉孔因痛苦而扭曲,連忙要侍衛們收回刀子。
雙方不再對峙后,康晉綸這才放開了他的手,“下回上門,賈爺要記取禍從口出!
“哼!我不會再上門了,而且,也絕不再供應米糧給福滿樓!”他氣壞了,自恃只有自己能提供最上好的五谷雜糧,脫口威嚇。
“很好,我也有一樣的打算,那就各憑本事!笨禃x綸揚嘴冷笑。
賈錫信望著氣勢比自己更勝一籌的他,已經開始后悔了。
等賈錫信一行人離開后,吳漢馬上不安的看著康爺,“只有兩個月時間,我們得盡快找到合作的米商!
“會有辦法的,不必擔心!笨禃x綸看來的確不擔心,“動不動就讓他掐著脖子,隨他任意漲價,幾年下來,我也已經受夠了!彼虼狡沉搜墼诓潦玫厣喜铦n的袁裘兒,想了想,沒說什么就朝門口走去。
一出房門,他就聽到她刻意壓低的聲音,“我有沒有造成康爺的麻煩?”
“沒有,你不用擔心!鼻f泰出言安慰。
“那賈爺說的都是真的嗎?包括他的娘、他的妻子都跟——”她話未說完,便被打斷。
“裘兒,這種事不能拿來嚼舌根,這是爺最大的痛!
“我知道。∏f大哥,所以我才想知道。爺那么冷漠,一定跟這有關,我希望爺能快樂!
為什么希望他快樂!康晉綸抿緊了唇,明知偷聽他人說話時不對的,但他卻像扎了根似的動不了,也不想動。
“也是,自從你出現之后,爺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我跟你說,但你可別去跟爺說!
“好,打勾勾!
康晉綸站在窗外,從半掩的窗口隱約看到她跟莊泰打勾勾,吳漢則帶著寬慰的笑?磥,吳管事也認為那顆球適合自己,所以才沒阻止?
站在外面,聽莊泰說著他的故事,七、八歲時,他娘為了情郎,拋夫棄子,留他被人嘲諷、訕笑。
吳管事更談及外人及憐憫、鄙夷的目光看他,因為生性敏感,處在這樣的氛圍中,再加上老爺因顏面掃地,脾氣變得陰陽怪氣,他成長的日子就格外辛苦……
“難怪……”難怪他不好相處,也不愛笑,他心里肯定累積了很多的苦。袁裘兒眼眶盈聚淚水,一顆心不由得替主子難過起來。
吳漢接著說起他的婚事,“但爺的災難還沒完…….”
康晉綸聽著、想著。是啊,他的災難并未結束,在他二十二歲時,他爹自作主張的為他選了一名南方千金為妻,不顧他的反對,硬要他迎娶入門。
然而,對方驕縱刁蠻,他又忙于福滿樓而冷落了她,不過半年,康家上演了舊起戲碼--他妻子紅杏出墻,這下父子全綠云罩頂!
“唉…..可憐的爺,他跟他爹感情原本就不好,之后就更糟了。”莊泰的聲音換回了他飄遠的思緒。
“他們三天兩頭就大吵,老爺離家出走成了家常便飯。”
“只是走不遠,就回離福滿樓不過兩條街的老家而已。你很幸福,在來到福滿樓之前,他們父子倆才剛吵過,還吵得極兇,依經驗判斷,沒有兩、三個月,老爺是不會回來的……”
吳漢跟莊泰你一言、我一句的說著。
“可是,”袁裘兒低頭看著雙手,算算時間,頭一抬,“那老爺不是該回來了嗎?”她來了快兩個月了。
是,屆時又有得吵了!康晉綸在心中苦笑,轉身在熹樂山房而去。
沒錯,不過兩條街之隔,康元堅像個孤僻老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守著老房子,外面發生什么事,他啥也不了,也不想知道,反正,有仆傭照顧生活起居,沒有兒子在旁照顧,他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
但真是這樣嗎?
他正無聊的窩在花園亭臺里逗籠里的鳥兒。
募地,另一邊的花叢傳出一個稚嫩的聲音,“小葉,你要去福滿樓嗎?”
“我想啊,可是現在肯定跟昨兒個一樣又擠爆了!
“是啊,一堆人都是來看傳聞中的袁裘兒,生意好得不得了。”
“就是啊,她勇敢又可愛,聽說手藝也很好,但康爺還沒打算讓她掌廚,好可惜。我娘說,她一看就是有福氣的人,有可能成為福滿樓的當家主母!
“若真是如此,那也很好啊?禒斒呛萌!
“就是,賈爺太可惡了,竟說康爺是蕩婦生的,就像袁裘兒所說,孩子可以選父母出生嗎?”
康元堅豎起耳偷聽,偏偏這兩個丫頭愈說愈小聲,他的身子也跟著傾斜,終于,砰的一聲,他摔落在花叢里。
“老爺,老爺!”兩個嚼舌根的丫鬟臉色大變,急忙上前扶起他。沒想到老爺頭上還插了好幾片葉子,就急著追問她們談論的事。
原來,是賈錫信那邊的人將當天發生的事拿出來偷聊,結果一傳十、十傳百、愈來愈多人知道,好多人特地上福滿樓,想看看那個捋了康晉綸虎須,現在又水洗米糧大商賈錫信的袁裘兒。
竟然有女人上前護衛他那個不肖子?這等大事,竟然沒人告訴他!
康元堅立即出門。
果真,一出大街,那個圓球兒的事傳的沸沸揚揚,每個人都說她好神、好勇敢、好有福氣,自從她大鬧廚子大賽會場,進入福滿樓后,生意愈來愈好。
可惡啊,因為孤僻了點,大家覺得他不好相處,他也就懶得外出看他人臉色,沒想到,竟錯失了許多事。
當他出現在福滿樓時,杜琬芝立刻上前,巧笑倩兮的問道:“老爺,您回來了!
“晉綸呢?”他環顧座無虛席的客棧,努力在人群中找尋那顆圓球兒的身影,但卻沒有見著面生的。
“在廚房里,也許不久就有新廚子了。”她悶悶的說著,才一眨眼,眼前的老爺就不見了,她四處梭巡,隨即面露不滿--老子竟然跟兒子一樣,往廚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