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看著她,小心翼翼的說:“你是……你是翠姐兒對吧?”
孟翠栩呆住了,她是誰?
那黑瘦的婦人露出一絲苦笑,“也難怪你不認得,我有時候都不認得自己了,翠姐兒,我是秦鳳仙啊!
鳳、鳳仙姊姊?!
那眉目,那鼻唇,是的,雖然黑了,瘦了,又憔悴不堪,但的的確確是秦鳳仙,只是她怎么變成這樣子了?她比自己只大了兩歲,今年應該二十一,女人正美貌的時候,她看起來卻像個中年婦人,琴音剛剛是怎么喊她的,嬸子,二十一歲的秦鳳仙看在一般人眼中居然已經是個嬸子。
秦鳳仙羨慕的看著她,“翠姐兒你都沒怎么變,所以我才能一眼認出,你、你不是替五小姐嫁給齊家了嗎,怎么會穿著男裝在這里?唉,我問得太多了,看你氣色那么好,又有什么需要擔心!鼻伉P仙看著她身后不遠處,一縮脖子,臉上露出害怕神情,“我丈夫來了,得走了,今日謝謝你了。”
秦鳳仙挑起擔子,匆匆跟一個穿著破爛的男人會合,那男人出手就打了她一個巴掌,直到她把錢拿出來,他臉色才好看些。
孟翠栩想也沒想就要上前,卻被齊桁爾拉住——
“你穿著男裝去跟她丈夫理論,是想讓她被打死嗎?”
“可是、可是……”
“那是誰,親戚嗎?”
“是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姊姊,大我兩歲,她對我以及一樣投靠孟家的珠姐兒一直很好的……”聲音越說越低。
孟翠栩想起小時候,當時方姨娘剛剛搬到前院,人人都笑她母親是個蕩婦,女兒肯定也不知羞,原本在客院跟她玩得好好的孟家遠親開始避她如蛇蝎,只有秦鳳仙跟張玉珠還肯理她。
金嬤嬤對她雖然好,但孩子還是需要玩伴,且每年換季,秦鳳仙就會把自己穿不下的舊衣服給她,金嬤嬤把內外面一翻,重新縫過,便是一套顏色嶄新的衣服。
孟翠栩知道她嫁得不好,沒想到不好到年紀輕輕就成了嬸子……
金嬤嬤這時領著馬車過來,眼見自家姑娘紅了眼眶,快步走過去,“大爺,怎么啦?”
“嬤嬤,我見到鳳仙姊姊了。”孟翠栩眼淚一流,哽咽道:“但她被折磨得看不出以前的樣子,我不認得她了!
齊桁爾見她自己糟心事情都一堆了,居然還有心思為故人落淚,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只在被人發現之前很快褪去。
半個月后,孟翠栩的富貴酒樓正式開門做生意。
聞香樓生意極好,客人多,見到隔壁開了一間新酒樓,有些人想嘗鮮這便進去了。
邵大廚跟蘇大廚掌杓的功力一流,林掌柜又舍得買生鮮食材,菜葉是清晨采,雞鴨也是當天宰,不到幾個月,富貴酒樓的客層便穩定下來,奇的是隔壁聞香樓的生意也沒被影響,反而附近又開了兩間高檔酒樓,形成一個小小的圈子,于是之后口袋有錢,想吃好東西的人,就都會往城西三街那里去。
九月底結算時,富貴酒樓凈銀共三百多兩,孟翠栩很滿意,距離把弟弟跟孫姨娘贖出來又更進一步了,快的話明年年底,他們三人就能團聚,不過在這之前,她已經先把秦鳳仙給救出來。
她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秦鳳仙住在哪里,才十兩銀子她丈夫就高高興興地把她給賣了。
孟翠栩原想讓她去繡樣坊刺繡,那里清閑,繡娘們也都老實,秦鳳仙卻想在酒樓洗碗,說丈夫常常在半夜打她,她害怕沒聲音,總覺得一靜下來就會有拳頭落下,孟翠栩想想也好,忙一點累一點,晚上好睡就不會想那么多了,先把身上的肉養回來再說。
這幾個月,孟翠栩每五天出門一次,從富貴酒樓的大門進入,再從后門到齊桁爾的小院,大部分時間都是例行報告,例如:祖母很好,前幾天吃了齊桁爾讓她帶回去的魚湯,吃得眉開眼笑;公公最近常生氣,因為齊桁宜真的是爛泥糊不上墻;齊桁山最近很開心,因為許小姐就快過門……之類的。
齊桁爾總是很仔細的聽,在聽到齊桁宜花了一千兩買個會變聰明的玉佩后,忍不住嘆了氣——大哥小時候從羅漢床跌下,從此左腳就跛了,爹娘難免特別溺愛,于是造成他現在不知世事的少爺樣,不會算數撥算盤就算了,還容易被騙,花一千兩買變聰明的玉佩?
齊桁爾十分無奈,“我爹娘怎么說?”
“公公忍不住打了大伯一頓,要不是婆婆攔著,恐怕要躺在床上好幾日,公公這次是真的動氣了。”
“那我嫂子呢,幫著勸,還是幫著罵?”
“哭著請婆婆去跟公公求情……后來是趙嬤嬤說起三爺快成親,娶的又是許大人的閨女,可得給上十足的面子,要是把大哥打得躺床,到時候面子上過不去不好,公公這才聽進去,否則恐怕要把家法打斷了才會收手。”
齊桁爾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大嫂幫著罵是最能讓父親消氣的,幫著勸也勉強能說夫妻情深,偏偏是舍不得丈夫挨打,求母親去跟父親說情,她是把自己當透明的嗎,家里鬧翻天卻什么都不做?
齊桁爾沉吟,爹累了,得有人幫他,大哥不可能,三弟婚后一年也得分家,他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孟翠栩了——相處這幾個月,他能理解祖母為什么喜歡她,她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很念舊,從她千方百計也要找出那個舊時姊姊就看得出來,一個念舊情的人肯定珍惜情分。
他自認看人的本事不會比看古玩差,孟翠栩個性穩重、重情,只要自己好好對她,她就會好好對齊家,他看得出她很用心鉆研酒樓經營之道,為的是想將來傳授給弟弟,是以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祖母說,她以前就很孝順,現在更孝順了。
至于她跟他之間,比起夫妻,更像伙伴,他對她很滿意,將來若是四皇子倒臺,他可以用“被找到了”的理由回到齊家,跟她當一對真正的夫妻,讓她生下自己的嫡子,有這么聰慧的妻子,兒子肯定有出息,她替他分憂,他給她體面……
慢著,如果讓她幫著爹看帳本,分擔生意上的事情,然后把襄哥兒送入怡然園,由父母親親自教導,等襄哥兒長大了,直接把家權給他,這樣應該也可以。
至于大哥夫婦,就直接從大爺大奶奶變成老太爺老太太,跳過老爺太太掌家的這一段,別給齊家添亂。
對,就該這樣。
孟翠栩就見齊桁爾一下皺眉,一下微笑,忍不住問:“宋二爺怎么了?”
兩人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說好,以后他是宋二爺,她是孟大爺,隔墻有耳,說話小心點總沒錯,因此雖然院中無人,孟翠栩還是稱呼他為宋二爺。
“就是解決了一件煩心的事情!贝耸逻得跟爹商量,因此不好先跟她說。
這孟翠栩真是他的福星,總覺得她那日誤闖進萱茂院后,他身邊很多糟心的事情便迎刃而解,透過她照顧祖母、給爹出主意、解決齊家的難題……悶了他一年多的事情一下子都解決了,也許是神色好上許多,最近幾個月周大、緋兒跟幾個貼身丫鬟偶而還會打趣他。
沉江詐死后,他一直過得頗寂寞,有家歸不得,跟父親三個月在昭然寺廂房見一次,怕被發現,也只能說上幾句,他快被這種情況給悶死了,只好把全副精神用在經營聞香樓上,一連開了八間,卻一點得意的感覺也沒有,反觀現在,他只要命下人給祖母備吃的就很高興,覺得自己跟齊家又連結上了,他不再是一縷幽魂,而是真實存在的人。
這種情形下,他自然對孟翠栩有著相當程度的喜歡,雖然不像以前對寧香表妹的那種怦然心動,但也算相當喜歡了,至少面對她對經營店鋪的許多問題,他從不會覺得不耐煩。
叩,叩,敲門的聲音。
“二爺,孟大爺,奴婢給兩位送點心!
齊桁爾朗聲說:“進來。”
格扇呀的一聲推開,黛兒捧著茶盤蓮步輕移,“廚房做了荷花酥,王管家想起孟大爺愛吃甜,所以讓奴婢送過來一些,茶葉是前幾日剛剛送來的太平猴魁,用的是九龍瀑布挑回來的山泉水!
孟翠栩見黛兒一臉含羞帶怯,忍不住好笑,這齊桁爾在這個別院就有四個大丫頭,緋兒、青兒、杏兒,還有就是黛兒,除了一個美過一個,名字也是情趣,四個丫頭四種顏色,在這四季都飄散花香的別院里,很有意境。
這貼身丫頭都是往姨娘奔去的,看在外人眼中,宋二爺不但俊俏多金,家里又沒什么人,要是給他收房,過得跟當家奶奶也差不多,那還不卯足全勁來爭取好感,畢竟只是個姨娘,又不是正妻,要不要也只需二爺一句話罷了。
就見黛兒笑意盈盈的把點心放在黃花梨小幾上,十分殷勤的招呼,“孟大爺,您趁熱吃!
孟翠栩忍笑,喲,還不好意思直接喊自家爺,是讓她先過去吃呢,也好,這里的荷花酥,香甜不膩,層層染開的顏色也做得極好,齊家的廚娘是很給力了,但可比不上聞香樓的大師傅。
拿起還有微熱的荷花酥,孟翠栩輕咬了一口,既不會顯得太小家子氣,也不會讓人覺得粗魯,在口中細細品味后,輕飲一口太平猴魁,心滿意足,“多謝黛兒姑娘了,今日倒是沾了宋二爺的光。”
看黛兒多會做人啊,知道來者是客,哪像青兒那個臭丫頭,每次點心都挑齊桁爾愛吃的咸點,也不懂偶而換一下客人喜歡的甜點心。
不過黛兒今天大概是急著求表現,反而疏漏了,捧了點心過來卻沒把擦手棉巾一塊奉上。
孟翠栩吃完,從懷中拿出帕子擦擦嘴角,擦擦手。
齊桁爾無意間看了她的帕子一眼,神色頓時有點奇怪,那帕子怎么很像……
他揮揮手,黛兒福了福,退下。
“孟大爺的帕子可否借我一瞧?”
孟翠栩取出給他,有點不好意思,“帕子是舊了,不過是我母親縫制,所以舍不得換!
齊桁爾拿過帕子,只看一眼,他就知道沒錯,因為他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那是當年方嬸子給他的……
孟翠栩說是她母親所縫制?據他所知,她母親是孟府的方姨娘,這些年遠近有名,因為大房妻妾生了六個女兒后,總算由這個姨娘生下第一個兒子,而且她的好運不只如此,之后接連生下了三個兒子,大房共有十幾個女兒,但兒子皆由她所出。
他聽幾個來往的生意人說過,孟家老爺后院最近著火,因為孟太太不想讓方姨娘的兒子寄到自己名下,但孟家老爺怎么可以沒有嫡子,于是老太太作主,把懷孕中的方姨娘抬為平妻,是為平太太,為此孟太太更是氣得跳腳,娘家的人還上門理論,沒想到孟老太太使出絕招,直接裝病不出面,反正抬也抬了,平太太有了律法的保障,誰也不能在她沒犯錯的時候又把她打回姨娘。
方姨娘在孟家深宅大院十幾年,終于熬成了平太太,誰也沒想到平太太這樣好命,又是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由于是她以平妻身分生下的,就成了孟老爺的嫡子,平妻也是妻,孟太太就算后悔,也不能把她兒子搶去養了。
大家都說這個女人厲害,一個投靠的親戚不但成了平太太,還斗上主母,把主母氣得要死要活,上竄下跳,沒有一點大家太太的氣度,孟老爺最近被孟太太鬧得頭疼,已經有幾天不回家了,眼不見為凈。
孟家后院的事情最近傳得街頭巷尾都知道,齊桁爾走到哪里都有人提,他不聽都不行。拿著孟翠栩借他看的帕子,齊桁爾忖度起來,這個外人說起來如蛇蝎的方姨娘,就是方嬸子?
不是的,方嬸子是個很溫柔的女人,有很和善的笑容,很溫暖的聲音,然后她帶的娃娃總是笑咪咪的,問他要不要吃,問他要不要喝,少爺出生長大的他,沒臉跟人家討吃喝,要不是女娃主動問他,他只怕會餓死。
這么說,那女娃就是……記憶中模糊的五官漸漸與眼前人重合,眉眼鼻唇,女娃眉毛上有個痕痕,說是小時候頑皮,饑在爹爹的案頭想拿紙鎮玩,卻被那紙鎮砸個頭破血流,留了個疤……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忘了,他明明知道孟翠栩眉上有疤,但只覺得可惜,沒再多想。
他想起來了,是她沒錯,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