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娘領著她往前,跟在其后的獨孤蘭君則仰望著遠處那座在太陽微光中映現的巫山。
越過巫山便是巫咸國了。
他人在此處,便能感到巫山之后的那道黑色氣場。他想此時巫咸國的情況,想必只會比眾人口中的貪污敗壞更加嚴重吧。因為那里有著一個執念更甚惡鬼的男人——
巫咸國的祭師巫滿!
“你愣在那干么?快來!”喜鵲回頭一看,他竟沒跟上,就扯著他的衣袖往前走。
獨孤蘭君沒甩開她,與她一同走進一間木屋。
木屋屋頂偏斜了一角,里頭擺著一張炕床。他看了喜鵲一眼,她正忙著從郭大娘手里的竹籃中接過兩碗粥。
“你們吃完粥后,好好休息。”郭大娘說。
“大娘,謝謝你。你節哀順變!毕铲o緊握了下郭大娘的手,衷心地說道。
郭大娘紅了眼眶,喜鵲見狀也紅了眼眶,想起了過世的爹娘,兩個人便因同樣的喪親之痛而抱在一起痛哭出聲。
獨孤蘭君看著喜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紅眼紅鼻子紅,一副她才是喪家的樣,他皺了下眉,只覺得吵。
人都是要死的,有必要哭成這樣嗎?
獨孤蘭君閉起眼,凝神了一會兒。
“你小兒子說他希望下葬時,能穿著他那件藍布衫!豹毠绿m君揚眸說道。郭大娘驀抬頭,止住了哭。
喜鵲呆呆地張著嘴巴站在原地,因為沒人一起哭,而開始覺得自己剛才哭得那么心酸,也實在是太離譜了一點。
“你……你怎么知道他生前最愛的就是那件藍布衫……”郭大娘結巴地問道。“他還說他不孝,要大哥好好照顧你。還有,后院槐樹下埋了一點銀子,原本是他要留著娶媳婦讓你開心的!豹毠绿m君說完,便轉身在炕上坐下。
郭大娘一聽,舉起袖子搗臉,哭得更加慘烈了!吧岛⒆、傻孩子……娘不要你的銀子,娘只希望看著你好好的啊……”
“你怎么知道?”喜鵲吞了口口水,挨到獨孤蘭君身邊問道。
“我聽到的!
“那他還說了什么嗎?”喜鵲扯了下他的衣袖又問。
再多他也不想聽,他沒那力氣和興趣替亡者一個個傳達心聲,方才不過是因為她們哭得太吵,想讓她們閉嘴罷了。
“謝謝你們……你們喝完粥,早點休息……”郭大娘邊哭邊道謝邊后退著離開。
“大娘不說,我都忘了肚子餓!毕铲o舉起衣袖擦去淚水,依照這些時日的慣例,捧著粥送到獨孤蘭君面前。“喝粥!
獨孤蘭君接過,緩緩地喝了幾口粥。
“真好喝!毕铲o仰頭喝光了她那一碗,滿足地撫著肚皮!叭绻儆幸煌,那就更好了!
“我不喝了,拿去!豹毠绿m君瞄她一眼。
“喝掉,你吃得太少!毕铲o雙手叉腰,很有幾分教子氣勢。
獨孤蘭君揚陣冷冷瞥她一眼,轉身背對她,在炕邊角落盤腿坐下,閉上雙眼。
“喂,你真的不喝?不后悔?”喜鵲咽了口口水,瞄了一眼那碗粥。她方才不過是客氣拒絕罷了,肚子是真的還很餓啊。“做人不能浪費食物喔。”
“你再羅嗦,我就把那碗粥倒掉!
喜鵲二話不說,立刻端起粥一飲而盡,小臉隨之漾出滿足的笑容?偹阌悬c吃飽的感覺了,人生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
或者,睡上一場好覺?
喜鵲坐到炕上,奇怪地看著獨孤蘭君。
“你為什么不躺著睡?”喜鵲問。
“孤男寡女!彼垡膊惶У卣f道。
“可是這張炕那么大,而且大娘以為我們是夫妻,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喜鵲打了個哈欠,揉了下眼睛,睡意也隨之爬上眼底眉梢,催著她自顧自地在炕上躺了下來。
“莫非你經常跟男子同睡一炕?”他問。
“我是很想跟梅公子睡啦,但我通常都和東方姊姊……”稍有睡意的喜鵲在聽見自己說了什么之后,她睜大眼,連忙搗住嘴,滿臉通紅地急聲想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對梅公子……就是梅公子人那么好……”
“你和梅非凡是沒希望的!豹毠绿m君不用回頭也猜得出來她此時必然滿臉通紅,真沒見過這么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傻女人。
“我知道!毕铲o頹下肩,不自覺地抿緊雙唇!懊饭幽敲瓷癫刹环玻抑皇且粋小小丫頭。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妄……”
“梅非凡是女的!
“你你……你說什么!”喜鵲睡意全消,當場便彈坐起身,飛撲到獨孤蘭君身邊。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好似入定老僧一般,任憑喜鵲扯了他衣袖好幾下,仍然不予回應。
梅公子長得是比尋常男人秀氣一些,但那滿肚子的學問、那穩重的態度,怎么看也不像一個年輕女人啊。
喜鵲絞盡腦汁地想著自己和梅公子相處的片段,卻是怎么也瞧不出梅公子是個女人啊。
她抱著亂哄哄的頭,想到連眼皮都重了,可獨孤蘭君仍然連瞧都不瞧她一眼。喜鵲打了個哈欠,決定明天再來想這件重要的事,畢竟她好不容易可以不用再跟尸體一起睡覺了,當然要好好珍惜啊。
她躺回炕上,滾了兩圈回到枕頭邊。頭才沾上枕頭,雙唇便忍不住揚起,身子一放松、雙唇微張就睡著了。
她沉入無盡黑暗里,心滿意足地睡去睡去睡去睡去……
她走在一處梅花林里。
林間雪梅綻放,燦然光潔地將小徑點綴得絕美不似人間。梅林邊有著\處以白玉蓋成的兩層宮殿,玉階玉門玉窗間錯著各色、現璃,美不勝收。
住在這樣的玉宮里,夏天時一定很是清涼好睡。喜鶴才在心里忖,便看見白玉宮殿里走出一個白衣翩翩的仙子。
是獨孤蘭君!
那么烏黑的長發、那么白皙的面頰、那么挺秀的鼻梁、那么美麗的花瓣雙唇,漂亮到他即便蒙著雙眼,她還是覺得這是她此生見過最漂亮的人。
原來獨孤蘭君以前竟然美到這種無法無天的地步。喜鵲咽了口口水,看到連眼睛都舍不得眨。
獨孤蘭君抬頭朝著梅林后方看去,粉唇輕啟,用一種清冽得如同泉水的少年聲音說道:“你來了嗎?”
喜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又被你發現了!”一個清瘦身影從樹叢之后,跑了出來。
是梅公子!喜鵲瞇起眼,笑得合不攏嘴。
梅公子的臉從小到大都沒變啊,只是——
梅公子怎么穿女裝?
喜鵲知道自己在作夢,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大受打擊地后退了三步。難道獨孤蘭君說的都是真的?
喜鵲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頭戴玉冠,長發攏在身后,穿著錦紋刺繡紅袍,一身尊貴的年輕女子。
“巫冷哥哥。”女子喚道,依舊是一臉溫婉笑容。
巫冷?喜鵲撓撓頭,這才想起獨孤蘭君曾說過他原叫“巫冷”,是東羅羅國的神官。是她因為忙著催他吃飯又忙著趕尸,所以老忘了要尊敬他一番。
“羅盈,你別叫我哥哥,萬一養成習慣了,就沒法子改了。你是‘鳳女’,是將來的‘鳳皇’,知道嗎?”他說。
羅盈?鳳女?鳳皇?這些名字怎么這么耳熟。啊!羅盈是東羅羅國的前任“鳳女”。所以梅非凡公子是“羅盈”?就是那個在民間聲望極高,大家都傳說其實還活著的“鳳女羅盈”。
天!喜鵲圓睜著眼,覺得自己果然是在作夢。
“可你就是我的巫冷哥哥啊!绷_盈笑著說道。
蒙著眼的巫冷撫了兩下羅盈的頭,動作精準得有如明眼人。
“巫冷哥哥,你的眼罩何時能卸下來?”羅盈問道。
“明天吧。”他說。
“如果現在就卸下來會怎么樣?”
“如今正是攝魂術的最后一關,內息正走到眼竅的部位,若是見了光,經脈受損事小,氣血倒行逆施則會死亡!彼f。
“不可以。”羅盈上前,纖細小手握住了他的。兩人一紅一白身影,如同雪中紅梅一般耀眼!澳悴豢梢运馈!
“為什么?”他緊緊握住她纖弱的肩膀。
“因為羅盈只有巫冷哥哥,巫冷哥哥也只有羅盈。你死了,羅盈怎么辦?”羅盈抬頭對著他輕聲說道。
嗚鳴,好感人啊……喜鵲紅著眼,在心里用力地祝福著他們。
“鳳女、鳳女……鳳皇召見您呢!您跑哪里去了?”一連串的叫喚開始遠遠近近地朝著梅林包圍而來。
“一會兒再過去。”他牢牢握住了羅盈的手,不讓她離開。
“鳳皇召見我呢,我一會兒就來找你。”羅盈拉著巫冷的手,用力呵了兩口熱氣。“巫冷哥哥的手好冷,一會兒記得去加件衣服!
羅盈走后,夜色在瞬間吞沒了整座梅林。
喜鵲驀打了個寒顫,連忙跟著獨孤蘭君走進那座隱入夜色后,便開始讓人覺得白得觸目驚心的白玉宮殿里。
他一進入屋內,整個人便癱倒在地上,如絲長發披散身后,修長身子不住地打著冷顫。
“羅盈,別去。我已經占卜過了,鳳皇召你,是想叫你嫁給北荻國的王儲啊。”他痛苦地喘著氣說道。
喜鵲心急地想上前,可才跨出一步,就看到一團面目猙獰的灰色魂體正掙扎著從巫冷的后背鉆了出來。
喜鵲嚇得雙膝一軟,用力地閉上眼睛,可無論她閉得多緊,眼前的一切還是清楚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團模糊的灰影怪物,一寸又一寸地擠出巫冷的肩胛骨。巫冷痛得在地上蜷成一團,狠狠地咬住手臂,像是沒法子忍受怪物從他體內鉆出的痛楚。
“娘……爹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不要練攝魂術。 被疑治矧嚨靥匠霭雮身子,巫冷發出一聲撕裂骨肉般的大叫!鞍!”
啊!喜鵲驀地從床上驚坐起身,冷汗涔涔地拍拍胸口,悄悄地看向獨孤蘭君。她她她——她看到了夢里那只灰影怪物正伏在獨孤蘭君背上,邪惡模樣甚且比夢里的樣子還驚恐駭人十倍不止。
怪物的灰色身軀是由數個臉孔般大小的灰團所組成。她看不清五官,但覺得每一張面孔都猙獰扭曲,每一顆頭都齜牙咧嘴,血盆大口像是巴不得能咬斷彼此的臉一樣,除了一張臉之外——
在那團灰影怪物的中央,有一張閉著眼的臉孔,那是——
獨孤蘭君的臉。
喜鵲驚駭得四肢無力,看向灰色鬼怪身下,獨孤蘭君正皺眉沉睡。
灰色怪物察覺了她的視線,朝著喜鵲直撲過來。
“救命!”喜鵲大叫出聲。
獨孤蘭君驀然睜開眼驚坐起身,灰色鬼怪在瞬間鉆進他的肩胛骨里。
他身子一震,驀地看入喜鵲眼里。
喜鵲對上他那對黝亮如星的黑眸,她白眼一翻,直接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