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展開始以前,有沒有辦法再畫一幅從育幼院背面的角度看過去的畫?”文生一手摘下墨鏡,露出疲累的神情。
他才剛從臺北開車到這里,他工作忙碌是眾所皆知的,跟人開會都約在辦公室或咖啡館,唯有汪大畫家,敢跟他約在臺中。
這是臺中縣一家公立育幼院,位于鄉下,一片綠油油的草地間,沿著只能容下一輛小房車的小徑走到底,育幼院就在一棵大樹下。
下午時分,陽光高照,汪衍譽坐在育幼院庭院的秋千上,輕輕的擺蕩。
院童們的嬉鬧聲從前方悠揚的傳來,他充耳不聞,眼神空洞,直到文生提出疑問,這才懶洋洋的抬頭,望著風塵仆仆的文生。
“沒有感覺!蓖粞茏u拒絕了。
他畫畫一向講求緣分,有感覺就是有緣分,他才會下筆。
“沒有感覺?”
汪衍譽點點頭,“嗯,沒feel!
“沒feel?!”文生雙腿一軟,跪坐在地上,即使名牌長褲沾到泥沙,他看也不看一眼,只管呼天搶地,就是要激出汪大畫家的靈感,“拜托,我需要一幅這樣的畫,把它跟你先前交的那幅擺在一起,當做宣傳,很有意境哪!”
他都想好了,兩幅畫一前一后,刻劃出育幼院的一明一暗,頗有空間沖突之感,美哪!
汪衍譽踢了踢地上的石子,打了個呵欠。唔,他想睡了……
文生站起來,沖到他的身前,邊瞪視他漸漸合上的雙眼,邊抱頭哀叫。該死!這家伙要睡就睡,不把他當一回事!
“汪大畫家,我拜托你,趕出這幅畫給我,好不好?你就當賣我一個人情,當初你默默無聞時,是誰獨排眾議,硬是把你擠進名家特展的?也就是因為那個特展,你才被注意到的。 蔽纳p手下垂,駝著背,欲哭無淚,采柔情攻勢。
“趕出來的畫不好!
“有畫就好!”
“水平不好!
“有畫就好!”
忽地,汪衍譽睜開黑眸,看著文生,他的頭發亂了,衣服臟了,滿臉懇求……不禁搖了搖頭,“唉,文生,誰教你要先發那個什么宣傳稿呢!把自己逼入困境了吧?”
這次要辦的畫展,是展出汪衍譽近兩年的畫作,其中他交的一幅這間育幼院的前景,引起文生的注意,強打這幅畫,還強調屆時會有與這幅畫有關的故事,以及另一幅未曝光的畫作。
文生抹了抹臉,眼露精光,“噱頭。‖F在這社會,單純已經沒辦法吸引人們的注意,你也知道,純音樂、純展畫,吸引的都是那些本來就對這些有興趣的藝術人,可是我開畫展要賺錢,要吸引一些不懂畫的人,而那些人最喜歡畫的背后有故事了!
“你編了什么樣的故事?”汪衍譽又打了個呵欠,慵懶的斜靠在秋千邊,瘦高的身體看來岌岌可危。
文生神秘一笑,“慈善!
汪衍譽凝視著文生,聳聳肩,沒表示任何意見。
“先強打你常常照顧這家育幼院,然后將話題延伸到公益,你的形象大增,也會吸引買畫的人,然后呢,我要找個故事!
“什么樣的故事?你自己編不就成了?”
“故事要感人,發生在這個育幼院,多酷!”文生賊笑,回視汪衍譽慵懶的黑眸,低聲呢喃:“最好是可以用你的故事啦,你跟小豪的故事……”
一片葉子墜落在汪衍譽的腿上,他低頭拈起,目光垂下,輕聲說道:“我說過不行!
這時,遠方傳來小孩的哭聲。
他抬起眼眸,看向前方院童們聚集的地方,好像有人跌倒了,號啕大哭。
“我當然知道不行……所以啊,為了替畫展增色,你再交一幅畫吧!”文生又將話題兜回來。
汪衍譽的目光始終沒有回到文生的身上,黑眸微微瞇起,像在深思,有股驚人的惆悵在他身上蔓延。
有一瞬間,文生以為他又要拒絕了,合作這么多年,他始終不懂汪衍譽,明明背負著悲傷,雙眼卻能清透得象是空無一物。
文生疑惑的想著,現在汪衍譽是想起了什么難過的事嗎?還是只是純粹的放空?
不能怪他這樣猜想,有一回他跟汪衍譽約了談公事,在老地方咖啡館,汪衍譽始終心不在焉,眼神飄忽的看著窗外,整個人蒙上灰暗的色彩。
文生想起當天早上報紙刊登了汪衍譽當時的主播女友劈腿的新聞,于是以為他大受打擊,正對著街景,被悲傷啃蝕。
哪知道當他問起,汪大畫家只是啜了口咖啡,淡淡的說他想睡了……
有人說,藝術工作者都是怪咖……眼前的汪衍譽同樣凝望著某處,文生不禁深表贊同,因為接觸這么多畫家,怪咖還真不少……至少眼前就有一個。
文生靜靜的等著汪大畫家給他答覆,期間整理了下被沙子弄臟的名牌長褲,手指爬梳頭發,回了幾個簡訊,終于,醇厚的嗓音如風般飄了過來。
“我有靈感了,我畫。”
靈感?
“這么快?”
汪衍譽微微一笑,“文生啊文生,你都已經是老江湖了,還不知道我們畫畫的人,靈感要來就來嗎?”
“我只知道,你們的靈感,要不來,也很折磨人!蔽纳皖^看表,既然搞定了,他要忙的事還很多,“那我走了,記得要把畫交出來。還有,要不要搭我的便車回臺北?”
“不了,我自己會回去!
文生微皺眉頭,邊轉身邊咕噥:“那就說再見羅!是啦,現在有高鐵,很方便,像你這種不開車的……”
文生離開之后,汪衍譽仍然坐在秋千上,閉上雙眼,秋千不是很穩的搖搖晃晃,直到手邊傳來一陣拉扯,他才睜開眼睛。
眼前站著一名年約十二歲的男童,瘦小身體,頂著平頭,手上抱著一本冊子,以及印著海綿寶寶圖案的鉛筆盒。
“怎么了?小豪!
翻開手上的冊子,小豪指著空白的一頁,“汪叔叔,畫畫。”
汪衍譽目光一柔,接過海綿寶寶鉛筆盒,打開,里面空空如也,于是笑了,“小豪,沒有筆怎么畫?”
“咦?”小豪可愛的嘟起小嘴,怔怔的望著他。唔……他忘了帶筆嗎?他記得明明里面有枝七彩筆,汪叔叔每次都用它畫出好漂亮的圖畫。
汪衍譽站起身,搜尋四周,然后走了幾步,來到大榕樹下,撿起兩根小樹枝,再回到小豪的身邊,遞給他一根,揚起笑容,摸了摸他的頭。
“沒有筆也沒關系,今天汪叔叔教你在沙地上畫畫!
俯身,汪衍譽在沙地上畫了一只蝸牛,大大的殼,露出的身體有些肥厚,觸角滑稽的延伸,很長、很怪異。
“蝸牛!”小豪嚷道。
汪衍譽手腕一轉,將蝸牛的觸角線條轉細,延長繪成一朵朵軟綿綿的云,云里有漩渦,在沙地畫起來,分外有感覺。
“云。”
“還有呢?”他指指云端,又指指小豪手上的樹枝,“小豪,你覺得這邊可以加什么?”
小豪晃了晃頭,想了想,蹲了下來,在云端畫了一個太陽,汪衍譽正要夸他聰明,只見他又畫了第兩個太陽,第三個太陽,第四個太陽……
轉眼間,十個太陽或大或小,有些詭異的在云端擠成一團。
腰有些酸了,汪衍譽索性席地而坐,也不怕臟,靠近小豪,不解的低喃:“這么多太陽?”
小豪嘿嘿一笑,揮動著樹枝,畫去一個太陽、兩個太陽、三個太陽……最后剩下一個,他仰起臉,喊道:“后羿!”
汪衍譽笑了。后羿哪……他八成是昨天聽了老師說故事,才記得這么清楚。小孩子嘛,痛記得不深,恨也記得不深,只記得昨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他拿起樹枝,在小豪制造的混亂線條里,細細的描上羽箭的形狀,再畫了一個人,站在蝸牛邊,拉滿了弓,對準太陽。
蟲鳴的聲音從沒斷過,微風吹過他的發梢,汪衍譽瞇起眼,看了眼小豪的平頭,頭發短得風怎么吹也不動,他又笑了,心情舒暢,接著畫了幾棵樹,幾株草,還給了后羿一個軍隊,整個沙地因此變得豐富。
小豪看得一愣一愣,大聲喝采,“汪叔叔,你好厲害!
汪衍譽緩緩的站起來,露出微笑,很滿意這幅畫,有沖突的味道。超大的蝸牛、比樹還矮的云、跟蝸牛一樣高的后羿,還有很另類的軍隊。
小豪又胡亂畫了幾下,邊畫邊笑,象是把這幅畫弄得越亂越開心。
破壞狂!
汪衍譽微笑的看著,自己的畫被弄得亂七八糟,也頗富詩意的,有股暴力美學的感覺,同時心想,如果文生在這里,一定會拿相機拍下來,一邊稱贊一邊分析,小豪這樣胡搞瞎搞,可能會被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