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被什么驚醒,蘭郁華倏然睜開眼睛,首先進入眼簾的便是在微弱的晨光中側臥在她身旁、已成為她夫君的男人的睡臉。
裴翊,他的名字。她是在決定嫁給他之后,兩家交換了婚書才知道他名喚翊,沒有字號。
因為她義無反顧要下嫁,爹娘雖動搖不了她的決定,還是找人將他調查了一下,然后得知他們母子倆是外來戶,五年前才來到京城,落戶在城外云隱山的山腰上,平日以做生意賺錢糊口。
娘聽見裴家竟是士農工商中最低等的商戶人家,反應瞬間就激動了起來,再度舉起了反對旗幟,但爹接下來所說的卻讓娘整個息怒沉默了下來。
爹說,五年前裴母身染重病,裴翊當時年僅十四歲,在人生地不熟、初來乍到的京城中,他一個依然可以稱之為孩子的男孩,既要照顧病重的母親,又要掙錢賺取母親的醫藥費和生活費。因為租不起城里房子,只能帶著母親住到城外的半山腰上,每日城里城外辛苦奔波的生活著,還能將母親所患的重病醫治好八成,誰又有資格瞧不起他去經商,做為一個商人?
當時的她真的被震驚住了,完全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生活,而十四歲的他又是如何在那種艱辛困難的生活中挺下來,還長成不被權財所惑,心志堅定,堂堂正正,有孝心又有正義感的一個人。
這樣一個令爹欣賞娘折服,令她心情澎湃,不由自主的心生佩服與仰慕的男子,如今已成她的夫婿,只是想到昨晚,蘭郁華想高興都高興不起來,只覺得滿心苦澀。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注定只有付出感情的命,而沒有得到回報的命?上輩子對席世勛如此,這輩子即使嫁了不同人,換了一個夫君,依舊得不到對方在感情上的回報嗎?
她感覺得出來,昨晚夫君明顯是不想與她洞房的,先是在醉酒清醒后借梳洗而逃避了一回,而后在她拋開新娘子的嬌羞,走出房門將他領回房主動想替他更衣時,他又拒絕了她一回。
第二回的拒絕直接又明確,就像一巴掌狠打在她臉上,打得她措手不及又痛徹心扉,淚水也跟著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
她沒想要哭的,因為在出嫁之前她便告誡過自己,這是自己的選擇,不管以后面臨的是何種生活都不許哭泣,因為她是來贖罪而不是來享受的,況且她也不認為嫁到裴家會比嫁到席家的日子更難過。
可是她也不知道昨晚的自己怎會突然變得這么脆弱,一下子眼淚就涌了出來,不僅自己被嚇到,也嚇到了他。
他手忙腳亂的向她道歉,安撫著她,溫柔的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水,一而再再而三卻依然止不住她不斷滑落的淚水后,終于伸手將她擁進懷里,低頭親吻著她,從眼睫、臉頰到唇口,然后不知不覺的上了床,不知不覺的進了洞房,完成了他們的新婚之夜,周公之禮。
靜靜地看著他曬得有點黑,不似京城中那些少爺、公子們白皙俊俏,卻更顯得英氣逼人的臉,蘭郁華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他醒后會對昨晚所發生的事做何反應,而他們夫妻倆今后又會變成一對什么樣的夫妻,是相敬如賓呢?還是貌合神離?想琴瑟和鳴、鶼鰈情深應該是不可能了吧?
輕輕地閉上眼,她讓自己別想了,能夠重新再活一次,避開上輩子的悲劇,償還上輩子的欠債,不再被罪惡感與悔恨逼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這就夠了。
至于婚姻的幸福或是人生的幸福,她不會強求,但也絕對不會放棄,會盡己所能的去獲得,得之她幸,不得她命,就這么簡單。
想通這個道理,回到初衷之后,蘭郁華的一顆心也迅速地穩定下來,不再多愁善感,也不再忐忑不安。
「少奶奶,該起了。」房門外忽然響起彩袖輕聲的提醒。
昨日她擔心今晨會睡過頭,特別交代彩袖到點時來提醒她一聲,免得入門第一天就睡過頭徒惹婆婆不滿。
這回成親,因裴家事前的要求,她只帶了兩個陪嫁丫鬟過來,一個是彩袖,另一個則是彩袖的好姊妹彩衣,兩個都是自愿跟來的。
彩袖不需要多說,彩衣的自愿倒是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因為她原在是母親那里服侍的二等丫鬟,雖不比大丫鬟,在府中丫鬟的地位也是排得上名的,但卻自愿跟她到與蘭府相比可謂是貧困的裴家,讓她著實想不透。
于是她將那丫頭叫到面前,開門見山的問她為什么,怎知竟是因為她對李家和張家所做的事,那丫頭覺得她這個小姐不僅厚道還心善,根本就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主子,跟著她很放心也很舒心,讓她一整個無言以對。
從那丫頭直白的答話方式來看,她大概可以明白為何彩袖會與那丫頭是好朋友了,因為她總覺得彩袖是個聰明、心思縝密且謹慎的丫頭,這樣的人和心思同樣復雜的人相處肯定會累死,只有和性子直又沒心機的人相處,才能真正的放松,而彩衣正好就是這樣單純沒心機的人。
為了確定,她又問了母親與彩袖,得到的答案與她想的差不多,彩衣就是個沒心機的,所以她的陪嫁丫鬟就定了彩袖和彩衣這兩人了。正好彩袖善于服侍人,彩衣則擅長廚房里的事,兩人完全互補,配合的恰到好處。
彩袖的聲音響起時,蘭郁華第一時間看向身旁的夫君,只見他依然安穩沉睡,并未被驚醒,她也就稍稍地松了了口氣,因為時間還早,他完全可以再多睡一會兒。
至于她,除了要先梳洗準備去向母親敬茶之外,還得去趟廚房幫忙準備早膳,畢竟這里不是蘭府,服侍的下人多,這里只有彩袖和彩衣兩個丫鬟而言,她得幫忙分攤些工作才行。
在不吵醒夫君的情況下,蘭郁華忍著身子的不舒服小心翼翼地起身下床,披上衣服后,走到房門前輕輕地將房門打開,然后對著門外的彩袖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讓她進房來服侍她梳洗更衣。全程主仆兩人都輕手輕腳的,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整理好容裝后,主仆二人這才又輕手輕腳的走出房門,朝廚房的方向走去。
兩人并不知道在她們走出房間、輕手將房門帶上的同時,躺在床上「熟睡」的裴翊已經睜開眼睛,眼中根本沒有絲毫的睡意,只有掙扎與苦惱,還有他自個兒都不知道的淡淡溫柔與憐惜。
蘭郁華在彩袖的帶領下來到裴家的廚房,彩衣已在里頭忙碌著,她毫不猶豫的走上前卷起了袖子。
「小姐——不是,少奶奶。」彩袖一時口快叫錯了稱呼,趕緊糾正過來!改@是要做什么?讓奴婢來就行了。奴婢雖不擅長廚房里的事,但幫彩衣打個下手還是行的。您站在一旁指示就好,別沾手!
「一起動手做比較快!固m郁華搖頭道!高@里不是蘭學士府,我也不再是府里十指不沾陽春水,可以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你們倆要記得,F在的我身分是裴家的媳婦,本就該學習做家事,不然要如何服侍好婆母與夫君?你們倆以后不僅要幫我,也要教我!顾J真道。
見主子一臉堅定、認真、執著的表情,彩衣只好將挑菜的工作給主子做,一邊教她。
彩袖被分派到燒火的工作,一邊做事,一邊忍不住的對主子說:「少奶奶,其實家里就只有夫人、少爺和少奶奶三位主子,奴婢和彩衣兩個人就能將所有的事情做好,真的不需要您親自動手。」
「奴婢也這么覺得!共室铝⒓锤胶偷。讓主子站在自個兒身邊聽她命令做些打下手的事,她怎么都覺得不自在啊。
「我總不能將你們倆一輩子都留在這里吧?過幾年總是要嫁人的,我得先學著未雨綢繆。」蘭郁華調侃兩個丫頭,微笑道。
「少奶奶,說好的,奴婢在這世上已沒有任何親人,可是要一輩子跟著您的,您可不能說話不算話,過河拆橋!共市溱s緊說道。
「嫁了人就不能繼續服侍少奶奶嗎?奴婢看老爺府上有很多嫁了人的姊姊、嫂子們繼續待在府中服侍老爺夫人!共室乱苫蟮。
「那是因為她們許的人原就是府里的人!共市湔f。
「那少奶奶也把奴婢許給咱們府里的人好了,這樣奴婢就能繼續留下來服侍少奶奶了。」
彩衣毫不猶豫的直線思考,把蘭郁華弄得哭笑不得。
「你這個笨蛋!」蹲著燒火的彩袖瞬間跳起來在彩衣額頭上敲了一記,訓道:「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說,懂嗎?」
「不懂。我說錯了什么?」彩衣揉著被敲痛的額頭,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
彩袖無言以對的瞪著她,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
把她許給咱們府里的人?問題是咱們裴府里就只有一個男人,也就是少奶奶的夫君,彩衣要少奶奶將她許給府里的人,意思不就是要少奶奶將她許給少爺做小嗎?這個傻丫頭當真說話都不經大腦的,要不是少奶奶和她都知道這丫頭就是個沒心機、腦袋一直線的笨丫頭的話,當場就能把她拖下去活活打死了,真是個笨蛋。
「等咱們少爺賺了大錢,換了房子,家里有了其它的奴仆之后,你再說這句話懂嗎?」彩袖最后只能這么說!脯F在趕緊做事,少奶奶一會兒還要去向夫人敬茶,沒時間耽擱了!
彩衣一驚,立刻忘了一切,全心全意的投入煮食的工作中。
彩袖則是轉頭對主子歉然一笑,無聲的說著,「彩衣她不是有意的。」
蘭郁華點點頭,安撫的對她微微一笑,表示她知道,不會怪罪。
彩袖立即曲膝福身,無聲的感謝。
主仆三人都沒發現,在廚房的入口處,裴母正靜靜地站在那里,將三個人剛剛所有的對話與互動全都看進眼里,然后點了點頭后,猶如來時般安靜地轉身離去。
蘭郁華掐著點回房,準備喚醒夫君,一會兒要去向婆婆敬茶。怎知她回到房間后才發現夫君早已起身,人根本就不在房里。她愣了一下又轉身出房尋人。
走著尋著,她忽然覺得眼前這情況有些離譜好笑。
她可是昨天才剛進門的新媳婦,連給長輩敬茶,正式介紹給家人們認識這過程都還沒走到,結果不僅先進了廚房做事,接著這回又一個人在家里頭亂走亂轉的尋找失蹤的新婚夫婿,像她這樣一個沒有嬌羞只有自來熟的新嫁娘,古往今來應該沒幾個吧?不過她的夫君也不遑多讓就是了,竟然一早就搞失蹤給她找。
她當然不會自作多情,認為裴翊是在醒來之后沒見著她,這才會出房尋人去,因為要找人總該先在家里找上一遍,找不到才出門去找吧,她的人就在廚房里,他真要找她不可能找不到。而他,很明顯根本就不在家里。
果然不出她所料,堂屋大門的門栓已被打開,說明有人出去了,所以,她現在也要跟著出門去尋人嗎?
蘭郁華站在堂屋中愣神了許久,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該要有何種心情與反應,還有接下來又該怎么做?如果他只出去一會兒,待會就會回來陪她去向婆婆敬茶也就罷了,如果他遲遲不歸,她難道要一個人嗎?
一個人去向婆婆敬茶也就罷了,倘若婆婆問起她的相公呢?她難道要答不知道,又或者她可以趁此機會向婆婆訴說自己的委屈,說相公不喜她才會這樣故意制造這種難堪給她,要婆婆替她做主?想著想著,她不由自主苦笑了起來。
「少奶奶,您怎么站在這兒?不是要喚少爺起床,一起去向夫人敬茶嗎?」出來尋找茶具泡茶的彩袖看見她,訝異的問道。
「他不在房里,也不在家里。」蘭郁華苦笑的對自個兒的丫鬟說。
彩袖瞬間瞠大雙眼,有些愕然又有些難以置信,她小心翼翼的問道:「少奶奶的意思是說,少爺不見了?」
蘭郁華苦笑的點了點頭。
彩袖嘴巴微張,整個人呆愣的說不出話來,半晌后才帶著些許疑惑、氣憤與關心的語氣蹙眉問道:「少奶奶,這是怎么一回事?您和少爺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蘭郁華鼻頭有些酸澀,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搖了下頭。
彩袖也知道現在不是討論這事的時候,迅速而冷靜地做了決定,道:「奴婢這就到外頭去找找,少奶奶別擔心,先回房等著,奴婢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她立刻打開大門,從門縫中鉆了出去。
蘭郁華嘆了口氣,正欲轉身回房等候消息,怎知眼前才關上的門又被打開,彩袖去而復返的瞬間又出現在她面前。她怔然的看著彩袖,還來不及開口問什么,就見彩袖露出一臉怪異的表情,開口對她說——
「少奶奶,少爺在院子里,」一頓,表情又顯得更怪異些,道:「在院子里打拳!
蘭郁華愣住,不由自主的重復道,「打拳?」
彩袖緩慢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