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時,客棧里猶如走臺步般,魚貫而出一隊人馬,為首的正是擦脂抹粉的客棧老板娘。
只見她派頭十足大,左邊纖手一揚,跑堂的小二恭恭敬敬遞上一把精致的宮扇;右邊玉手一伸,打雜的小妹低眉順眼地敬上一盞剛泡好的香茗;她咳嗽一聲,身后迅速送上一張黃花梨螭紋扶手椅;待她風情萬種地坐下后,馬上就能得到“太氏按摩”,按摩者是一名正當花甲之年的老太太……
“哎,我說,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關公耍大刀?還是要俺們配合著上演一場三英戰呂布?”老板娘翹著二郎腿,扇著桃花扇,品著烏龍茶,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正站在客棧門口,怒發沖冠的男人。
“寶絢香!你知不知道‘義氣’二字怎么寫?”蕭殘夜陰沉著臉,一字一句地質問老板娘。
“我識字,當然會寫嘛!”開什么玩笑!她打小兒博覽經史,工于書翰,十聞強記,怎么會連這兩個字都不曉得寫?
“會寫又怎樣?你們這烏龍鎮就沒一只好鳥!看到老子來,居然一個個翻臉不認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如痛痛快快給個說法!”蕭殘夜火大地指著老板娘叫罵,“把那些兔崽子都叫來,講個丁一卯二,否則休怪老子翻臉無情!”
“哎呀,蕭大爺,這么久沒見,又有什么事惹得你大發雷霆?”老板娘身后神出鬼沒般地冒出個俊逸的少年仔,一面忙著嗑五香甘草瓜籽,一面熱心地詢問情況。
“姓元的混蛋小子,你也是一丘之貉,少來這里跟老子賣乖!”真是冤家路窄,蕭殘夜一看到不知道讓他上了多少當的元媵,自然又是一肚子火。
“嘻……”那元媵也不惱,“咔咔咔”地嗑著瓜籽,黑亮的眸子一溜,不懷好意地看向蕭殘夜手里的那把赤焰刀。
嗯,這把寶刀如今的行情實在是不錯,就是不曉得這姓蕭的要多少錢才肯當給他?
“你在看什么?”蕭殘夜一眼就看出這小子又在打自家寶刀的主意,立刻朝他怒目而視。
“好啦,你也別發火了,消消氣,咱們有話好說。來,先進客棧里,富公公正給你做下酒菜!”老板娘放下茶碗,站起來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
“現在才這么說,是不是太假了點?”蕭殘夜冷哼一聲,轉身朝馬車走去。
眾目睽睽之下,他掀起馬車上的布簾,探身進去,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女人給抱了出來。
女人?剎那間,老板娘的眼瞪得賊圓,元媵張著嘴忘記要將嘴里的瓜籽皮吐出來。
若非親眼目睹,他們死都不會相信眼前的一幕。
那真的是個女人,雖然年紀不大,但確實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活生生的漂亮女人……
天呀!打死他們也不相信,這姓蕭的,居、然、會、有、女、人?
☆☆☆
這世道真是無奇不有。
姓蕭的不僅有女人,而且他還破天荒地拿著把湯匙親自喂那女人吃飯。
明明有手有腳,吃飯還得人喂,有鬼!
烏龍鎮鎮委會的全體成員,除了聲稱自己快要斷氣了的鳳大爺,其余全部來到如意客棧,各自心懷鬼胎地盯著坐在飯桌前的蕭殘夜和那個看起來年紀比他小一大截的丫頭,集體在心里悟出,原來這殺人不眨眼的蕭殘夜喜歡的是幼齒。
“有鬼……”私塾先生對著曲賬房直眨眼睛。
“對!一定有鬼……”曲賬房回眨示意。
“你們說,到底是什么鬼?”元媵一臉好奇的跟著擠眉弄眼。
“誰曉得!鼻G獵戶翻了個白眼,手腳利落地擦著自己的弓,沒時間瞎猜。
“老謝……”曲賬房轉向棺材鋪掌柜。
嗯?謝掌柜一鎖眉。
“你去問!辟~房示意。
后者搖頭,意思是不關我事。
“不講義氣!”曲賬房瞪眼。
誰叫你惹他?謝掌柜聳下肩。
曲賬房正對棺材鋪老板怒目而視,突然聽見西山上天仙道觀里的女道士非常天真地問了句:“喂,你們的眼睛都怎么了?眨巴個不停,是哪里不舒服嗎?”
曲賬房等人的額際頓時冒出三條黑線。
“哼,我看不是眼睛不舒服,是心里不太舒服!蔽雇炅嗽虑嗑c,正埋頭吃喝的蕭殘夜冷聲回了句話,仰頭將一杯酒一干而盡。
立在一旁的客棧大廚富公公,親自持著酒壺好生伺候著,殷勤地趕緊又替他滿上。
“富公公,不是我說你,怎么這么多年,你這廚藝怎么就沒一點長進?不僅難吃……”蕭殘夜吃得直皺眉,停頓一下,用筷子從菜碗里挾出一根釘子模樣的鐵家伙,“啪”地一聲丟到桌上,“還想謀財害命?”
“哎呀,可找著了,貴嬤嬤,你的鉤衣針在這呢。”富公公歡天喜地的吆喝著。
“真的嗎?那感情好,你快幫忙看看我那頂針是不是也在里頭。”正給老板娘捶背的老太太雀躍著過來找不見多日的頂針。
“好,我找這盤‘清炒豆芽’,你快去那盤‘紅燒豬大腸’里翻翻看!闭f話間兩人就忙活開了。
“呀!果然在這!我可是找了好些天啦!謝謝您,蕭大爺,您要是沒來,這東西可上哪找去?”貴嬤嬤喜出望外地再三向蕭殘夜致謝。
“……”蕭殘夜一時無語。敢情他來這里,就是為他們吃出失蹤多日的鉤衣針和頂針的?
“不好意思,讓您見笑了。”老板娘邊偷笑邊替自家下人向蕭殘夜道歉。
“廢話少說,我這次來,是想讓你們把她留下來。”蕭殘夜也沒什么胃口繼續吃下去了,用力放下筷子,開門見山。
聞言,靜若無人般地坐在他身邊的小女人,老老實實擱在腿上的一雙小手瞬間交握。
他說,要這些人把她留下。
留下……她一個人?
“她?”老板娘反問,“她是誰?”
“后蜀國月氏一族的后人!
“月氏呀!”女道士彷佛聽到什么驚天大新聞,“我聽說了,月氏叫那個混蛋梁王給滅門了,不久梁王又做了刀下鬼,該不會是你……”
“住嘴,花茶煙!”蕭殘夜惡狠狠地制止,眼角余光擔心地留意月青綾,生怕她會因此而再次受到傷害。
“啊……對不起……”花道士顯然明白過來,趕緊捂上嘴巴,連氣兒都不敢出了。
“收留她可以,但,她會什么?”老板娘又是老生重談。
“她現在……嗯,有點……那個……”這下讓他著實不知道怎么,開始絞盡腦汁地努力想著措辭。
眾人面面相覷,天下第一殺手殺個把人是家常便飯,居然也會結巴?
嘿嘿,這事情絕對有大大的內幕!
“我可得提前通知你一聲,她要是留下來,咱們這里可沒人會喂飯給她吃!崩习迥镅奂獾煤埽谎劭闯鲞@小丫頭有心病。
“你敢!”蕭殘夜一拍桌子,悖然大怒,“她要是餓死了我絕不放過你!”
“怎么個不放過法?”老板娘一點不害怕,挑釁著,“說來聽聽!
“老子把你關起來活活餓死!”
“切……沒創意!”老板娘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我說,你先搞清楚情況好吧?現在是你求咱們收留她,不好聲好氣就罷了,還兇個鬼、跩個屁呀?”
“呃……”說得也是,求人也沒見過這么兇的。
蕭殘夜一時泄了氣,換上自己有始以來最誠懇最真摯的語氣好言道:“寶姑娘,你一定要收留她,只要收留她,你有什么條件一并開出來,姓蕭的上刀山下油鍋保證為你做到!”
“喲,這么癡情呀,這丫頭是你老婆?”老板娘笑了笑地問:“幾時成的親呀?孩子都要成群了吧?都有幾歲啦?這自家的老婆,干嘛自己不帶在身邊?”
“不……不是,你,你、你也曉得我現在的情況,帶著她會害了她!眲傄愕哪樕弦魂嚥蛔栽,結結巴巴地仍在低聲下氣說好話,“她是大名鼎鼎的月家后人,也許以后會替鎮上的人看看病什么的,你放心!我會時常送銀子過來,絕對不會在這里白吃白喝!
“銀子?算了,一個小丫頭老娘還養得起!崩习迥锪几咛簦ばθ獠恍Φ,“你剛才說我有什么條件一并開出來?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
“那好,你等著,我們商量下。”
當下,烏龍鎮鎮委會成員鬼鬼祟祟地湊成一團,說個兩句就回頭打量一番蕭殘夜,再回頭繼續開小組會。
“好了!我們決定了,只要你答應三個條件,烏龍鎮就留下這丫頭。”最后,由老板娘代表眾人出來談判。
“好,你講!”
“第一,我要你答應,無論任何時候,只要烏龍鎮需要你,你隨時聽候調遣!
“沒問題!彼豢趹。
“第二,我要你的刀!笔裁?刀?蕭殘夜的酷臉抽搐了好幾下,如炬的目光直接掃向元媵。
這不死心的臭小子,暗中惦記他的寶刀就算了,明里竟敢趁人之危!
一向活蹦亂跳閑不住的元公子此刻正裝模作樣地正襟危坐,給蕭殘夜一瞪,立刻如坐針氈。
“給不給?”老板娘追問。
別給她……蕭……顫抖著在心底喚著他的姓,月青綾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好想說話,好想告訴他,自己一點也不想留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不要他丟下她,不要……
“給你!”蕭殘夜咆哮一聲,飛快地解下腰間的赤焰刀,手一揚,刀直朝老板娘飛去。
“哎呀!想殺人啊?”老板娘沒料到他如此爽快,一時不備,接了個手忙腳亂。再一回頭就遞給了元媵,“來,拿去,元小子,晚上抱著睡個好覺啊!朝思暮想好久的……”
元媵興高采烈地抱著好不容易才得手的寶刀,心虛地不太敢看那道殺人的目光,一溜煙跑掉了!暗谌龡l呢?”蕭殘夜耐心等著老板娘再次信口開河。
“這個嘛,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暫時沒想到呢。”
“……”蕭殘夜啞口無言。這女人太精怪,不會又想出什么妖娥子吧?
可事已至此,再沒有別的選擇了,要殺要剮也只能隨便她。他想了想,郁悶地拿起桌上的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好了,成交!”老板娘一拍手,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走?他狐疑地看著她。
“是啊,你不走還留下來干嘛?當心我的第三條是要你娶我喔!”
蕭殘夜差點讓口里的酒給嗆住了。
“干嘛呀,這么驚慌失措?娶我很難為你嗎?”老板娘一手支著下巴,開始自夸自擂,“想我寶絢香雙十年華,長得這么國色天香,性情賢良淑德,既能主內又能主外,里里外外一把手,還有諾大的家產和蒸蒸日上的事業……”
“我馬上走、馬上走!
這下不僅蕭殘夜聽不下去了,在場的人全跑光光,只剩下仍口若懸河自吹自擂的老板娘,和低垂著小臉不言不語的月青綾。
“聽到沒有?他要走了!崩习迥锿蝗蛔】冢粲兴嫉淖⒁曋虑嗑c,輕聲問了句,“難道你不想去送送他嗎?”
月青綾如遭電擊,慢慢地抬起頭,隱含凄苦的大眼睛直視著面前濃妝艷抹的女人,眸中突然間涌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