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朝她喊道:“傻丫頭,還不反擊?”她和褚云衡此刻已經休戰,兩人并肩坐在石頭上,好笑地看著Emma他們這一對打水仗。
褚云衡從后背包里取出毛巾,從頭發到身上細細地幫朝露擦干。
朝露怕他體弱容易受涼,又從包里取出條毛巾來,“我來幫你擦。”
“嗯!彼芟硎艿睾仙涎垌,任由她的手在自己眉間擦拭,“我們不要繼續爬山了好不好?”
“咦?這不像你啊!背洞蟾幸馔猓拔乙詾槟阋欢〞䦂猿峙赖缴巾。”
褚云衡搖頭,“這里這么美,況且還有你陪著我。最好的風景不一定要在山頂才看得到,我也不需要固執地非要用爬上山頂的方式來證明什么。對不對?”
朝露知道,此刻的他,比起她最初認識的時候,對人生和自身的殘障更多了份通透豁達。
她靠著他,覺得踏實而溫暖。
同行的其余人都已漸行漸遠,方才還熱鬧的溪邊此時只剩朝露和褚云衡。
褚云衡的左手很努力地伸向她的方向,“因為往后的日子有了你,我要更加保重自己,我不會胡亂逞強,也不會糟蹋自己的身體。朝露,我們要一起活到七老八十,到那時,我們再出來玩,你說好不好?”
朝露故意硬著口氣說:“我是沒問題,只是某人一定要說到做到,健健康康的,到時我最多接受我們兩人六條腿互相扶持著游山玩水,可不要賴在輪椅里讓我到處推著你走哦!
褚云衡嘴角輕輕向上扯動了一下,“我答應你,F在請你先閉上眼睛。”
朝露很合作地照辦了。
褚云衡微蜷的左手緩慢而艱難地伸展,直到覆蓋在她的訂婚戒指上,他舒了一口氣。
朝露感受到手指上的溫度,睜開了眼,見他的左手食指與中指在她的指間微顫,而其余的幾根手指仍然是蜷著的。她看得出來,那短短的距離已經讓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明明是那樣輕、那樣無力的一只手,她卻覺得她掌上的分量是那樣重、那樣有力而堅定。
“我一直都有鍛煉,雖然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的身體還能恢復到更好的程度,而且書俏也給過我誠懇而專業的意見,認為我現在的狀況很難再有實質性的突破。不過……知道歸知道,還是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就放棄!彼忉尩馈
朝露心里難過,故意說得很輕松,“當然啦,反正堅持鍛煉也不會變得更壞!
“我也是這么想!必i云衡點頭,“一副圍棋,我有空時就拿出來,它們讓我覺得,我的這只左手并非毫無希望!
朝露一把握住他的左手,瞪大眼睛,喜悅地看著他,“真的嗎?”
“朝露,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只是說我的左手比起幾年前要有起色,但是,始終還是殘……”
“我知道我知道!背哆B忙打斷他,“其實你現在這樣我已經很知足了,不會再奢求什么,我只想知道你身體全部的狀況,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對了,你剛提到圍棋,這是一種很有用的鍛煉方式嗎?那好,你以后教我,我陪你下。”
他淡淡地搖頭,“你若想學圍棋我可以教你。不過,我所說的鍛煉并不是下圍棋,而是把黑白子全部倒在床上,再用我的左手一顆一顆放回棋盒。這并不需要太大的力量,只是訓練手指的靈巧,很適合我!
聽他說得輕松,但朝露明白,這項鍛煉背后一定有著很大的困難度,果然,他又開口了。
“有時候,明明想抓住的是一顆白子,手卻不聽使喚地停在一顆黑子上……”他笑得有些靦腆,卻不傷感,“有時候明明抓起了棋子,又會不小心從指間滑落,不得不說這對我來說真是項大工程!
“圍棋有多少顆棋子?”朝露眼眶泛紅。
“三百六十一顆!
“全部放回棋盤要多久?”她開始哽咽了。
“五年前我做到一半就累得堅持不了了,兩年前我需要花四個小時,一年前是三個小時,最近最好的成績,是兩小時十五分鐘。”他說的十分平靜,好像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播報某項運動選手的成績。
“你真的有進步……有進步……”哽咽轉變為抽泣,她撲倒在他的膝頭,哭得泣不成聲。
“傻瓜,這樣還說要知道我全部的狀況,以后如果有更慘的,我哪里還敢跟你說!瘪以坪庑χ,又輕輕托起她帶淚的臉龐,“別哭了。你仔細想想,我也不是很慘,能吃能睡,能走能玩,最重要是就快娶到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人了,除了身體有一點缺陷,這輩子也算圓滿了!
朝露很認真地看著他,“云衡,就算被你再多調侃一次,我也要說,我真的很想嫁給你!彼t著臉,卻直視著他,目光沒有絲毫躲閃和猶豫,眼睛像兩顆發光的水晶,“最好是馬上!”
褚云衡左右張望了一下,忽然笑了,“結婚呢,自然不能說結就馬上結,不過……我至少可以正式地求一次婚——就現在——”
“說什么呢?在銀樓你不是就……”
朝露話音未落,就被褚云衡用食指堵住了嘴,“朝露,等下無論我怎么做,都不要阻止我,好嗎?”
她無聲地點了點頭。
手指從她的唇瓣上移開,他撐著手杖,緩慢地移動著,讓自己的身體側過來,然后他右手扶著手杖,身體慢慢下蹲,左手用手時搭在剛才坐著的那塊石頭上,努力保持著平衡。
朝露雙手捂住嘴巴,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他竟然做到了……他單腿跪地在向她求婚!雖然他的另一條腿折成一個怪異的角度拖在身后,但他已經用他的方式給予一個女人最鄭重的求婚儀式。
“嫁給我,朝露!毕谒砗箐鲃,他的聲音如夢似幻。
她的心興奮地差點跳出來,她俯下|身緊緊地摟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點著頭,像一個幸福的小傻瓜。
“褚老師。”
朝露聽到有人向褚云衡打招呼,想是碰到了熟人,想起剛剛那一幕親昵的場景,也不知對方瞧見了多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頭從他肩上移開,又把褚云衡扶到石頭上坐定,望著不遠處的一男一女,覺得那女孩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莊繼瑩,真巧,和朋友來玩?”褚云衡倒是很鎮定,沒半點臉紅,笑著和來人打招呼。
一聽這名字,朝露便想起來了,原來是那次在F大校園里遇到的女學生,當時她還為此吃了點小飛醋。如今想來,依舊對覬覦她男人的女孩子有所防范,便故意把褚云衡摟得更近,還有意無意地把左手的鉆石戒指亮在外面。
太陽公公似乎也很幫忙,鉆石在她的指間閃著五彩的光芒,像是在替她宣告愛情的甜蜜。
“他是我哥哥。”莊繼瑩面向褚云衡介紹道,并不看朝露。
“和家人來散心很好,山上的風景應該更不錯,祝你們玩得愉快。”
莊繼瑩沉默地隨哥哥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不死心的問:“老師,你……你是要結婚了嗎?”
褚云衡似乎沒想到她會特意問這么一句,楞了楞才說:“是啊,你剛才看到我向你師母求婚了嗎?她也答應了哦!
這一次,莊繼瑩終于把視線轉向朝露,“是嗎?”
“是的。”朝露發現對方的目光很冷,并不只是冷淡,而是帶著一種對于自身的失望和迷惘。
作為一個女人,她察覺這個女孩子對褚云衡懷著不一般的感情,可是,站在一個未婚妻的立場,她沒有理由給對方產生非分之想的機會。
莊繼瑩的嘴唇哆嗦了兩下,此時她的哥哥也走了回來,關切地詢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她紅著眼睛,匆匆忙忙丟下一句“恭喜”便拉著哥哥快步離開。
“那個女生好像很喜歡你!背镀届o地說,“往后有機會,你要好好開導她。”
“你不擔心?”
“不,我知道你喜歡的是我這一型。”
褚云衡拿手刮了她一下鼻子,并未否認她的話!捌鋵嵥参幢囟嘞矚g我,只是年紀輕,又有一些不太尋常的經歷,所以她的性格……”
“關于她,你知道些什么?”
褚云衡沉吟道:“我是知道一些事,不過涉及到我學生的隱私,也不方便和你多說,但她不會對我們造成任何影響。”
朝露也沒追問,她如今快樂得要命,毫不夸張地說,就算頭頂烏云密布在她眼里都能看成晴空萬里,哪里會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放在心上。
黃昏時分,朝露一行入住山下的溫泉飯店。
由于是盛夏,天氣很燥熱,并不是泡湯的熱門時間,加上褚云衡的情況也不方便和眾人一起泡,因此朝露特地請方蘊洲為他們訂了一個室內的情侶雙人池,又是玫瑰花瓣又是清酒淺酌,兩人在池中輕言細語,你儂我儂,倒也快活自在。
朝露怕褚云衡在水中泡久了脫力,只一會兒就扶他坐上了池畔。
“你的腳指甲長了,回頭我給你修修!
褚云衡感慨地說:“知道嗎?以前我回家探望爸爸,他也總記著幫我修指甲。我自己剪不了右手的指甲,有時去美甲店里做,有時也麻煩朋友幫我剪。但是腳指甲我總不好意思讓別人弄,每次都只能讓我爸幫忙,害我很過意不去,覺得讓老人家看了傷心難過。朝露,聽你剛才那么說,我卻覺得自己很幸福。我和你之間是密不可分的,在你面前,我可以不必回避我的缺陷,因為你已經把它們看得那么透徹,我也愿意坦然地和你分擔這一切!
朝露笑道:“如果甜言蜜語能填飽肚子,我想我再也不用擔心會挨餓了!
“哦,也到了該吃飯的時候了,甜言蜜語畢竟還是不能把人喂飽的!瘪以坪庑χ闷鸱旁诔剡叺氖终龋捌饋砣コ燥埌。”
換好衣服,他們去了飯店附設的餐廳。
“你先進去點菜,我去下洗手間。”在餐廳門口,褚云衡對朝露說。
朝露找了個座位坐下,正準備招呼服務生點菜,身邊卻走來一個人。
看清來人是誰,她想了想,自己好歹也是褚云衡的未婚妻,總要有些風范,便先一步笑臉相迎,“莊同學,真巧。”
“我喜歡褚老師。”莊繼瑩俯視著她。
莫非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大膽直白?朝露吃了一驚,呆呆地哦了一聲便無下文。
“你會有更好的對象,我……我卻不會有!鼻f繼瑩咬著唇,大聲說道,“而且褚老師也根本不適合你!
“哦?”朝露托著腮,“你憑什么這么說?”
“沒有用的,褚老師再怎么優秀,在別人眼中也是個殘疾人,你也早晚會受別人影響的。只有我不會,我不會……因為我們都不是完美的,只有我才懂他的不完美,我才會憐惜他,理解他的不完美!鼻f繼瑩兩只手不安地絞在一起,話說得語無倫次,眼神也有些渙散。
朝露聽得迷迷糊糊,卻不得不替自己的感情辯護,“莊同學,你會不會太自以為是了?我和褚老師是自由戀愛,他是殘疾人沒有錯,可我也不見得有多完美,重點是我們覺得對方是最適合自己的那個人就夠了……”
“不對!”莊繼瑩不時咬著自己的指甲,“你肯定沒有想清楚……你們總是這樣,說一套做一套,心里明明在乎別人的缺陷,嘴上又說沒關系,你早晚會嫌棄他,我知道的!”
留意到她的十只手指頭的指甲都很短,而且形狀亂七八糟,似乎是被經年累月啃咬所致,加上她剛才有些失常的表現,朝露聯想起褚云衡提到的“隱私”,想著這應該是一段不太開心的故事,心軟了下來。
她拉著莊繼瑩坐下來,放柔了聲音道:“告訴我,你為什么這么認為?”
莊繼瑩的眼里閃出一絲希望的光芒,“從小我就被人看不起,所有人都覺得我會遺傳媽媽的病,變得……但褚老師不會,他不會像那些正常人用有色眼光看我,因為他……”
“夠了!”朝露實在聽不下去,“你不用再說了,你的話讓我明白,你所謂的喜歡只是因為你覺得褚老師和你一樣不正常!你口口聲聲說不希望被別人看不起,可你卻對喜歡的人先差別對待,你說我總有一天會嫌棄他,可你現在就已經不斷強調他的殘疾,你如此放大他的缺陷,是因為這樣做讓你覺得有安全感,在他的缺陷下,你的問題就顯得不值一提了。可你憑什么這么想?事實上,他完美得讓老天都嫉妒,他那點小小的缺陷根本不需要別人同情。你或許甘心當一個可憐人,但他不是你的同類,永遠不是!”
朝露一口氣說完,并不為自己強硬不客氣的口吻后悔,從小到大的經歷教會她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而非步步退讓,等莊繼瑩聽完這席話含淚跑開后,她淡定地招來服務生點菜。
“朝露,我剛看到莊繼瑩坐在你旁邊,你們在聊什么?”褚云衡走到朝露對面坐下,隨口問道。
朝露眨眼輕笑,“她要我讓位于她,我抵死不從!
褚云衡似乎也沒她的話當真,之后都未再提及有關莊繼瑩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