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道路風(fēng)大,刮得人肌膚生疼,少有人煙的古道兩旁,幾乎被高尖芒草掩沒,若是挑這時節(jié)上下山的人,可是要吃盡苦頭的。
這對他來說并不成問題,他只知道,那山腰上,有間庵堂。
那里,有他迫切想見的人。
石頭壘的低墻,滿是苔蘚的屋瓦,庵堂帶著經(jīng)歷歲月的顏色,可以一覽無遺的外觀卻十分干凈,可見平常很用心維護(hù)著。
他一反平常的不拘小節(jié),有些綁手綁腳的撣著身上略微發(fā)皴的短打扮,因為不確定,又摸摸下巴,嘖,急著趕路胡子忘了刮,她,不會因為蓬頭垢面的老樣子就認(rèn)不出他來吧?
他老了嗎?是啊,都過了這些年。
他重重的擂著木門,又想,手勁應(yīng)該輕點的,他這粗魯?shù)牡滦詴斨锩娴娜,可下手輕了,在朔風(fēng)野大的這山腰,又怕里面的人聽不見。
這放不開的他,這心思忐忑的他,不管了!
吱呀——缺乏油潤的門榫一響,門打開了。
一張看不出年紀(jì)的臉探了出來,是個比丘尼。
這種地方幾乎是沒有香火的,看見居然有來客,不管是經(jīng)過還是專程到訪,比丘尼馬上掛起殷勤的笑容。
“小師父,我遠(yuǎn)道而來,敢問庵里的靜塵主持在嗎?”
“主持師父不見男客,請施主見諒!
“請小師父通報,我與她是故人,你這么跟她說,她或許就會見我的。”他再接再厲。
比丘尼看看他,不作聲,好半晌才說道:“請稍候,我去稟報師父一聲。”
“多謝小師父。”
他們是青梅竹馬,還在母親肚子的時候,雙方父親就玩笑的指腹為婚,定了娃娃親,他們從懵懵懂懂開始就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夫、未婚妻,兩家大人相聚時,小孩也會玩在一起。
兩家門戶相當(dāng),時有往來,慢慢長大,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就很理所當(dāng)然的以為以后也會一直在一起。
那時的他年輕氣盛,家中雖有萬貫家財,卻只是個商戶,即便每年花出去的善捐和不樂之捐多到可以從京郊鋪一條路直抵皇宮門口,上繳的稅收一般人家?guī)纵呑佣汲圆煌,即便如此,士農(nóng)工商,身為三百六十行中最為低賤的商戶的父親還是要處處與人鞠躬,才能在行商的道路上少一點阻礙。
他不想自己以后也變成和父親一樣,他不要讓人踩在腳下,他想自由自在的做自己,他也知道,要翻身,除了軍功,沒有別的路。
于是他從軍去了。
從跑腿的傳令兵做起,那時,西北苦寒,盜匪流寇,還加上異族鐵蹄,枕戈待旦,日子非常不好過。
六年軍營舔血,造就了他鐵一般的功勛。
終于他回來了,回到那京城軟紅十丈里,功成名就的同時,也失去了她。
聽說她足足等了他五年,年華老去,在父母的逼迫下,嫁人為妾。
一年后,她那年邁的丈夫老去,她被元配趕出了府邸,當(dāng)他尋去時,已人去樓空。
因為一再的錯失,他嘗到了后悔的滋味。
后來再輾轉(zhuǎn)聽到她的消息,她已經(jīng)遁入空門。
那種日日夜夜的懊悔,一天比一天還要深刻的想念,讓他放棄了所有,居無定所的行走江湖,滿山遍野的找她。
她卻說,她已經(jīng)不再愛他,男歡女愛已是前塵,空山寂寥,長伴青燈古佛才是她想要的。
他重新在江湖浪蕩,從此沒有酒便無法入睡……每年,他總會來到這座山下仰望那山腰的尼庵……一年兩年三年……這又過去多少年了?
肖不害沒有等太久,那位比丘尼很快出來,告訴他的還是那句話,主持不見男客。
是夜,雨下的時候,一剛開始,潤物細(xì)無聲,但雨越下越大,禪房里的女子穿著普通的灰色袈裟,頭戴灰色帽子,靜靜盤坐。
雨夜漫長,無休無止,雨聲叮咚,擾亂人心。
她喚來比丘尼。“那人走了吧?”
“住持……還沒呢,都在外頭坐了一夜,會生大病的,您去瞧瞧他吧,就算讓他走也好。”小姐沒出家的時候她是丫頭,那時的她年紀(jì)小,小姐以為她不記得那位少爺了,她怎么會忘,那人曾是小姐心中的良人啊。
“他到底在執(zhí)著什么?”凝望著窗子雨流留下來的痕跡!安唤腥税采。”
“住持……”
“知道了,給我拿把傘來吧。”回過頭,一張絕世佳人的容貌出現(xiàn)。
她步出禪房,經(jīng)過佛堂,踏出門坎,行過小院,打開了一向無人出入的木門,那人失魂落魄的坐在老樹下任著雨淋,像迷路的小狗。
雨里,他聽不見門開的聲音,目色恍惚。
一把油紙傘遮住了他。
他看見了那慢慢蹲下來與他平視的水眸。
怔怔忡忡的,以為身在迷離的夢境。
“你這是何必……”她輕嘆。
那欲說不能的風(fēng)情,令他幡然醒過來,看見她已經(jīng)濕了一半的肩頭,趕緊接過她手中的傘,將傘移到她頭頂,他無論如何都無所謂的。
因為看見她那張日夜思慕的臉蛋,他那雙晦暗不明、帶著狂氣的雙眼,幽深的搖曳著波光。
“我曾想過要在山腳下落戶,就算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你也好,可是我沒辦法,就算只能在山腳下看著你在的地方,我都心痛。”
“那你又何必來?”
“我收了個徒弟,她告訴我要珍惜眼前人……請你珍惜我……”他的手如盤石,紋絲不動,不讓半滴雨沾上她。
聽見最后一句話,她的心重重的敲了一大聲,耳里吵雜的雨聲忽地遠(yuǎn)去,飛馳的血涌上了雙腮。
“我已是千瘡百孔……”她的喉嚨干涸。
她表面上已經(jīng)出家了卻紅塵,但實際上,她的紅塵從來沒了卻過。
“我何嘗不是!
他的眼染了風(fēng)霜,發(fā)有白雪,但是那有什么關(guān)系?他愛她的心始終熱烈奔騰如少年。
她憐惜的觸了觸他的下頷,“這胡子該刮了!
“你替我刮嗎?”帶著滿滿的希望問。
“我還有兩個人得帶上!彼男θ萦吃谟暌估,美得不象話。
晨霧迷離,陷于沉睡中的繁華京城逐漸醒來。
一輛雙軸馬車輕輕輾過青石板路,又在路上晃了約莫半個時辰,來到一幢幽靜的四合院,這是一幢外表以青磚建成,看似簡單的宅子。
大門牌匾上以黑漆寫著“金玉堂”三個字。
門口有兩尊獅子,隔一條小巷,赫然是譽(yù)滿京城的大錢莊“匯通天下”,此刻門板闔著,顯然還不到營業(yè)時間。
掛著厚棉簾的馬車?yán)锷斐鲆恢慌拥氖,很快踩著腳踏步下馬車,然后側(cè)身重新掀開棉簾子,讓里面的一男一女下了車。
男女都一身新裝,男子著墨蘭色暗銀刺繡的直裰,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發(fā)上扣著白蓮玉冠,高大的身材,相貌堂堂,玉樹臨風(fēng),至于那女子,頭發(fā)因為太短挽不成髻,只別了一朵并蒂芍藥,花瓣迎風(fēng)微顫,十分靈俏,婀娜的身上著墨蘭色對襟長綢襖子,下著凌波收腰束裙,腰肢纖纖,清麗如畫。
兩人這一站,很吸引人的目光,他們身上穿的,是相同墨蘭色的料子裁的,一目了然,也就是情人裝。
“就跟你說不要這樣穿,太招搖了!迸幽樕蠋е錾凄练青,令人心動不已。
“我覺得好看,以后我們就都這么穿,也讓裁縫這么做!彼サ侥亩甲屓思抑浪麄兪且粚,就算將來成了夫妻也不會變。
“你這人……”他還是那個她印象中熱烈奔放的男子,對她的愛向來直接毫不掩飾,一直一直是她最喜歡的樣子。
“我這人怎樣?”他看著她那雙他最愛的水眸,果然在她眼底看見瀲灃水波。
“就……我喜歡的樣子。”她越說越小聲,終究低不可聞,臉蛋上的紅暈更深。
“我們還是先回將軍府好了。”他想把她拐上床,為所欲為。
那些年沐血殺敵平夷的軍功為他掙來一座將軍府,他卻沒有住過一天。
明著向陛下告了長假,暗地卻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回來了。
“你又不正經(jīng)了……別緊張。”她笑容淺淺,卻立刻發(fā)現(xiàn)站在她身邊的男人身體有些緊繃。
她知道他在緊張什么。
近鄉(xiāng)情怯。
“我沒事,真的!
城門一開,他們就直奔老家而來,雖說在路上就給家里送了信,可站在多年不曾走進(jìn)去的家門前,肖不害的心有著難以言說的緊張。
他浪跡江湖多年,未曾在高堂面前盡孝,對國家不曾盡責(zé),他是不忠不孝之人。
“伯父伯母見到你只有歡欣,不會有別的!
“我爹怕是見到我,會先拿家法揍我一頓!
“真要揍狠了,我會替你上藥的!彼室庹{(diào)侃。
“好沒良心,我要挨揍一定拿你當(dāng)墊背!
“這不就結(jié)了,就一起吧,不論挨揍還是挨罵!
肖不害心里涌起無邊際的暖流,珍惜的拉著她的手,“我可以保證我娘見著你,不知道會有多歡喜,你知道她老人家從以前就喜歡你,喜歡到我還不解事的時候就把我賣了……”和她并肩走上石階,扣門環(huán)。
門房很快開了門。
“請問……”中年的門房開口便問,然而,等他看清楚眼前的人,除了眼睛瞠得老大,胡髭也抖了,他“嗷嗚”了聲,接著失態(tài)的往里頭狂奔,“快去通知老爺夫人,少少少爺帶著少夫人回來了……”
喂鳥澆花灑掃的丫鬟婆子和家丁,有人扔了鳥食,有人掉了簸箕,所有的井然有序完全瓦解。
肖不害和女子攜手一同跨進(jìn)門內(nèi),只見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濃濃綠意撲了過來,他想起這宅子春暖花開時可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