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人家姑娘的庚帖都送來了,寧兒卻失了蹤影,這可怎么辦吶?”
正月末的一天傍晚,謝家宅內,夫人向剛自酒窖回來的夫君抱怨。
“小兔崽子,準是知道要給他娶親,又逃去哪座茶山了!”高大魁偉的謝老爺一對濃眉下雙目閃著怒光!斑@幾年說的親事不算少,可全讓他給搞砸了。再由著他這樣瞎鬧,我謝家香火定斷在他的手里!”
謝老爺為人一向豪爽,個性寬厚,今天勃然動怒,嚇得身邊的管事和丫鬟們都不敢多言,夫人則扯出絹帕直抹眼淚,嘴里念著:“都怪我不好,只給謝家添了這么一個混世魔王……”
見自己的怒氣傷了夫人的心,謝老爺心生悔意,忙安撫道:“這不是你的錯,生兒生女自是上天之意,你雖然只為我生了一個兒子,可咱的三個閨女個個乖巧孝順,不像她們的弟弟那般沉迷茶道,忘了祖業!
“可女兒再好也是人家的……”想著叛逆的幼子和出嫁的女兒,謝夫人心里的愧疚感愈加深重,嘆道:“唉,我謝家酒莊怎會出個愛茶成癡的傻兒子呢?”
她的嘆息再次激起謝老爺心頭的怒氣。
謝老爺將手中的茶碗用力往桌上一放,堅決地說:“別管他愛茶還是愛酒,這次不能再縱容他!我會親自去把他找回來,讓他立刻成親!”
謝夫人擦拭著眼角,懷抱希望地說:“也許成親后,他的心能安定下來。”
“老爺、夫人說得對,都說妻兒是秤砣,能穩住男人的心。一旦成婚,大少爺準能安心在家學釀酒!惫苁掳参恐髯。
“但愿如此!敝x老爺沉重地說,心里和其它人一樣,對狂放叛逆、從不把家法禮教放在眼里的兒子這次是否會聽話,感到心中無底。
這一年來,他與夫人一直在為兒子擇親,指望用一房溫柔漂亮的媳婦綁住兒子飄泊不定的心,可每次親事八字還沒一撇,就被他以各種借口推辭,這次更是做得絕,竟干脆來個避而不見。
大廳內氣氛凝重,大家都不明白,謝家龐大的家業和榮耀的地位為何引不起大少爺的興趣?早些年,他的率性行為被認為是年幼無知、玩性大,因此大家對他無心家業也不怎么在意?呻S著年紀漸長,他嗜茶成癡,每每只為求得好茶而獨上茶山,四處品茗,且不惜重金購買好茶,卻對家里偌大的酒坊不聞不問。
其實,謝大少爺志寧也和他們一樣不明白,為何生于名酒世家的他,就是厭酒如仇,滴酒不沾,唯獨對茶的癡迷有增無減?
此刻,坐在南下的馬車上,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能留在家里,乖乖地等著被“綁”進洞房。
雖說二十四歲是該娶妻了,可一想到要跟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陌生女人同居一室,共守酒窖,他就猛打哆嗦。不,他才不要只為了繼承家業、對得起祖宗就將自己的后半生束縛在一個女人身邊呢!
就算要娶妻,也不是現在這個時候。至于家業,有爹爹在,他絲毫不擔心。對他來說,實現心中長久以來的夢想——探訪西南茶馬道,尋找藏在遠方深山密林中的、最芳香純美的步日茶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與他相識后不久,何不群完成了探險騾馬古道的“壯舉”,雖然回途中遇到山賊打劫,搶光了包括步日茶在內的所有貨物,但仍帶回許許多多關于那條險路上的風土人情和壯美景色的記憶。
何不群對騾馬古道和步日茶的生動描述,讓他更加期待二十歲生辰的到來,屆時,何不群將信守承諾,帶他同往西南,一睹異域風情,一嘗香茶滋味。
可惜就在他將滿二十歲前,何不群在茶山意外墜谷,摔斷了一條腿,直到半年前才恢復送茶的工作,但瘸了腿的他身體大不如前,已不能繼續走遠道。
謝志寧雖然很遺憾不能與他同行,但仍決定獨自完成少年時的夢想。
何不群介紹他到杭州茶山去找他的好朋友,一個名叫苗大勇的馬幫頭人做為向導,那人本是西南人,為人豪爽,勇猛耿直,對騾馬古道非常熟悉。
現在,謝志寧認為正是他夢想成真的時候。他已經為探尋步日茶做了多年的準備,春天上路,到西南時正值步日茶成熟的夏秋之季,既可買新茶,又能避開家里的逼婚,兩全其美,何不快哉!
于是乎,帶上足夠的盤纏,他沒給家里留話,就只身上路了。
數日后,他已站在杭州茶芽萌發的茶山上,欣賞著朝陽中的美景。
杭州水美,美在這里有天仙神池——西湖;杭州茶香,香在這里的地理氣候。
西湖四周的山巒云霧繚繞,雨量充沛,土壤結構疏松,土質肥沃,因此茶樹根深葉茂,常年瑩綠。
謝志寧的身后傳來采茶女嘰嘰喳喳的咬耳朵聲:
“快看,那位俊公子又來了!”
“你現在才看見。咳思以缭谀抢镎景胩炝!
“看他的穿著,不似茶商,也不像讀書人,該是京城闊少爺吧?”
“剛才在茶坊,我聽他打聽馬幫頭人苗大鍋頭的下落,說要去步日鎮買茶。”
“真的嗎?他瘋了,步日鎮可遠呢,聽說就算過得去茶馬道,也難過蠻鄉寨,難怪他要找苗大鍋頭,除了苗家馬幫,誰又能從杭州直走步日鎮?”
“可惜苗大鍋頭三日前就走了!
“是啊,不過他可以明年春天再來,苗家馬幫那時都會來取茶。”
女人們的議論一句不少地隨風入耳,感受到眾多好奇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謝志寧轉過偉岸健壯的身軀,對茶樹后的她們報以似笑非笑的一瞥。女人們立刻哄笑著散了開去,卻又并未離得太遠,每一雙眼睛仍從斗笠下偷偷瞟向他。
而他則邁著大步,穿過染上霞光的淡淡霧藹往山下走去。
錯過了苗家大鍋頭確實可惜,但他不會放棄,不會等到明年再來。這次他無論如何也要走一趟夢想中的騾馬古道,看看這條近年來因為朝廷的“茶馬互市”新政而更顯神秘誘人的“茶馬道”究竟通往何方,究竟是啥模樣。
茶坊東家告訴他,苗大鍋頭從這里取走去年所訂購的茶后,還要進城馱其它貨物,因此他們也許還在杭州,就算他們真的離開了,他也有信心追上,因為滿載貨物的馬幫隊是不可能走得快的。
下了茶山,他到城內騾馬店打聽。苗大鍋頭在茶馬道上的威望,使他很快就得知,苗家馬幫隊已于兩天前離開了杭州。
本想追趕,可天時已晚,沿江而上的船早已出航,騾馬店內也難找到適合遠途的馬車。于是他在碼頭找好明日出航的可載客商船后,便開始尋找好茶鋪。
聽人說,城里的吳氏茶苑專售珍貴名茶,尤其是其中有位煮茶女煮出的茶更是讓人一飲上癮、難以忘懷,于是他專程前去拜訪。
走近那幢處于鬧市,卻秀雅別致、翠竹環繞的小樓,撲鼻而來的茶香立刻令他精神一振:這里果真有好茶!
茶鋪環境清幽,富有田園風情。所有的欄桿、墻板均木紋顯露,茶桌、凳椅也以天然姿態見人。茶樓門口,設有錢籠,品茗客在此付錢后入內即可盡情品茶。
可惜茶堂內人滿為患,好客的主人已盡力安置每一個慕名而來的客人,但他仍只能像其它晚到的品茗客一樣,立于廊檐柱下,期待著早來的客人離座讓位。
他暗自打量著這個雖然擁擠,卻整潔明亮的大堂。
茶鋪主人顯然很有自信,為了讓茶客在品茗的同時一睹其碾茶、洗茶、煮茶和倒茶的高超技藝,而將其煮茶的過程完整地呈現在茶客眼前。
煎水用的巨釜和煮茶的交床、放置茶餅的案板,及茶碾、籮、合一應俱全,醒目地安放在大堂口。負責運水的茶工將清水源源不斷地注入槐木水方內,一名女子站在小巧精美的茶碾前,將事先在文火上烤好的茶餅緩緩碾成粉狀茶末,再用茶籮過籮,剔除其中的粗梗、硬片后,將精細的茶粉置于茶合中。
而她身邊的煮茶女則是人們目光的焦點。謝志寧只看她一眼,立刻就被她吸引了,而他絕對相信,吸引他的不是她清秀的容貌和動人的身材,而是她候火定湯的微妙之處和那柔中帶剛的一招一式。
“文火、明火、團火……”她眼神專注,口中不時發出輕柔的聲音,而燒火小廝跟隨著她的指令,讓巨釜下的火舌變換不同的火勢,她則一手拿銀質小杓,一手握竹夾,腰身柔軟靈活、動作熟練優雅地從茶合內量取茶末,放入絲織漉水囊內沖洗,再放入茶釜中煎煮,在起湯前,再往茶湯里投放少許鹽花。
就在謝志寧沉醉在她的曼妙移動間時,一碗香馥若蘭的茶水被送到面前。低頭看茶湯,茶香撲鼻,他的心神再次為之一蕩。
白釉蘊銀的邢瓷茶碗,雖不及釉色青翠的越瓷茶碗如冰似玉、清雅高貴,但仍是時下茶具的珍品,襯著那光潔如雪的碗壁,茶湯更顯杏綠,清澈明亮。
在手中觀賞良久后,他終于輕呷一口,頓時神清氣爽,齒間流芳,回味無窮。
就在他一邊嗅著那清香芬芳的茶湯,一邊細細品嘗、暗贊不已時,卻被人撞了手肘,手中的茶碗一晃,大半碗清茶灑到了地上。
他正懊惱得不知該如何罵人時,一個尖銳的嗓音響起。
“無禮!如果不愛飲,退回茶湯、取回茶資就是,為何作踐茶湯?”
抬頭一看,原來那個在釜前忙碌的煮茶女已來到面前。只見她粉面玉頸,淡眉疏目,雖說不上特別漂亮,卻自有一種神韻撼人心房。
不在乎所有人都看著他們,謝志寧朗聲解釋道:“在下并無作踐茶湯……”
“此為證據,休得狡辯!”女子指著地上的茶水跡憤然打斷他。“你將我精心煎煮的好茶湯胡亂祭了土地公,還有什么資格飲我的茶?出去!”
見她不聽他的解釋,還想趕他走,本來就因灑了芳茗而懊喪不已的謝志寧情緒更壞了,當即言詞犀利地說:“茶是靈秀之物,飲茶令人清和寧靜,超然界外。姑娘難道不覺得煮茶之人也當心平氣和,方可領悟茶之靈性,得神仙之味嗎?”
那不也是她對茶的見解嗎?女子心頭一震,看向他。當四目相接的剎那間,彷佛電光劃過,她渾身一顫,呼吸一窒,無法移開視線,一種令人不安的怪異氣氛像晨間濃霧般,彌漫在他們之間。
但她畢竟不是輕易就會被嚇到的女子,震懾轉眼即逝,她努力忽視心頭顫栗的感覺,語氣僵硬地說:“那么說,是小女子茶湯煮得不好,公子才倒了它?”
“不是!彼幌胍蜻@點小事壞了品茗的興致,更不愿就此被冤枉趕走,因此克制地解釋道:“茶湯極好,只因被人撞了手肘,在下才灑了茶湯!
“真是這樣嗎?”煮茶女顯然不相信他。茶鋪開張三年以來,生意一日好過一日,每天都人來人往,從未發生過灑了茶湯的事,這教她如何能相信?
她的語氣讓謝志寧非常生氣,他可不是隨便被人冤枉的,更何況這個固執得像頭牛似的女人一心想將他趕出茶鋪,教他如何能忍?他當即譏諷道:“本公子所言句句屬實,姑娘如此咄咄逼人,竟能煮出高潔清雅的好茶,真是一奇!”
煮茶女被他尖刻的話一激,反而冷靜了。瞟過他身前身后擁擠的客人,她有點心虛了:難道真是自己誤會了他?
再看這位錦衣紈褲的公子,衣著打扮貴氣卻不奢侈,神態舉止狂放不拘但并不失禮。言談不似江南書生,也不像官宦子弟。此刻,那張五官端正的臉龐因為生氣而緊繃,冷漠的眼里有種讓她目眩的光芒在閃耀,而他褐色的肌膚和勻稱強壯的身材,應該是長期在戶外行走的結果。
再次與他熾烈的黑眸對上,她感到血液奔涌至頭部,令她有頭重腳輕之感。
此人雙目明亮,氣度不凡,定然是敢做敢當的人,看來是自己發錯了脾氣。況且生意人當以和氣生財。如此一想,她不由深感羞愧,一改怒容,面帶微笑地對他屈身賠禮道:“公子說得對,小女子不該一時情急,錯怪公子,自當以茶謝罪!
正在氣惱中的謝志寧被她輕盈的一鞠和羞怯的一笑弄亂了心,看著她轉身離去竟忘了該做出響應,只是在心里嘆道:這女人變得可真快,剛才還對他發怒,此刻就對他燦笑。
雖然她對他的指責仍讓他氣惱不已,但看看那白里透紅的腮,怒中帶媚的眼,嬌俏含羞的笑……還有那令人迷醉的茶湯,哪一樣不觸動著他的心弦呢?
就在他失神之際,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將一碗茶湯送到他眼前!斑@是我家掌柜送給公子的賠罪茶,請公子飲了這碗茶,所有怨氣都消散吧!
“你家掌柜?”接過香茶的謝志寧納悶地問。
女人“噗嗤”一笑。“公子灑了我家掌柜煮的茶,還差點兒被趕出去,怎么一轉眼就忘了呢?早知如此,這賠罪茶就不必送了,不如讓奴家端回去吧!
女人作勢伸手,謝志寧驚醒,一手護住香氣襲人的茶碗連聲道:“原來那位姑娘是你家掌柜啊,那這茶我是一定要飲,否則豈不辜負了主人一番美意?”
女人笑笑,轉身要走,卻被他喚。骸斑@位大娘請留步!
“公子有何吩咐?”女人站住,一雙精明的眼睛睇著他。
被她直愣愣地盯著,謝志寧并無不快,反而舉碗就口,輕啜一口茶,咋舌回味后贊道:“好茶!”隨即迎向對方詢問的目光!百F掌柜煮得一手好茶,以茶賠罪本已足夠,可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
“公子請說。”那女人擺出一副愿聞其詳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