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當得知他們真的去睡甲板帳篷時,船主非常過意不去,特意在經過一個小城時,?堪哆叄尨髢鹤尤ベI回兩床被子。
這樣,謝志寧和小珚夜里就不會再感到那么寒冷了。
得不到謝志寧注意的錢姑娘,很快又迷上了對她親切溫柔的船主大兒子,一有機會就往他身邊跑,因此謝志寧和小珚此后的旅途平靜而快樂。
經過近二十天的航行,商船抵達京口。
京口是長江三角洲的咽喉之地,這里的青山綠水賦予它極其便利的交通貨運,朝廷的茶馬互市新政使它成為東西連接、南北貫通的商運流通中心。
日頭偏西時,商船在千帆競逐、萬桅聳立的碼頭靠了岸。謝志寧和小珚告別船主一家后,直奔騾馬店打聽苗大鍋頭的行蹤,可惜仍舊沒趕上,苗家馬幫兩天前就離開了。不過騾馬店的人告訴他們,苗家馬幫將在僰道縣換馱。
出生于茶商世家的小珚和多與送茶人來往的謝志寧都知道,“換馱”就是換貨物,意思是馬幫隊將在僰道卸下從杭州、京口運去的貨物,再在那里上新貨,然后啟程。這也表明,換馱的馬幫隊會在當地休整幾天。
“既然如此,我們今夜就好好休息,明天再上路吧!彪m然再次錯過向導讓他多少有點失望,但謝志寧還是很認命。
小珚則興致高昂地安慰他:“就是,在船上待了這么久,我都不會走路了。而且你不用擔心,水路比陸路快,明天清早我們就上路,一定能趕上他們!
他低頭看著她,見她可愛的小臉蛋上沾著灰塵,原本整齊美麗的發髻松散地墜在腦后,衣服上布滿深淺不一的斑點,那是多日在船上風吹浪打的結果,可是她明亮的眼睛仍然燃燒著熱情和斗志。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輕捏她翹起的下巴,稱贊道:“你真是我的好同伴!
“為何這樣說?”
“因為你從來不抱怨!
她頑皮地做了個鬼臉!叭绻悄芙鉀Q問題,我會每天從睜開眼睛就抱怨!
他笑了笑,拉緊身上的大包袱,指著附近一家裝潢富麗的客棧!白,今晚我們就到那里去住一宿!
那一夜,他們脫離了搖晃的船,在客棧床鋪上穩穩當當地睡了一夜。但也許是習慣了彼此的陪伴,忽然沒有了對方,他們都睡得不好。唯一讓他們滿意的是,在各自的房間里,他們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
京口來往船只多,要找可載客的商船并不難。早飯后,他們再次回到碼頭,順利地搭船沿長江而上,直奔僰道。
運河流速平穩,長江則不然,尤其是春汛期間,水位上漲,船只逆流而上,風險更大。但他們搭乘的是能抗風浪的大商船,因此一路上可說是有驚無險。
離開江南時,還是春寒料峭的二月,進入巴蜀時已是四月天,氣溫陡升,炎熱如夏。被滇蜀茶商和馬幫稱為“綠洲”的僰道縣(注二),因金沙江、岷江在此交匯形成長江,因此素有“萬里長江第一城”之稱。
下船后,他們立刻打聽到苗家馬幫的消息,他們住在城里的“大通商號”。
兩人直奔那里,不巧苗大鍋頭一行人到城外貨棧上馱(注三),尚未回來。
謝志寧留下口信,在商號附近找了間客棧落腳后,便帶著小珚去逛騾馬集市。
“老天,這里的馬比人還多!”
看著狹窄的街道上擠滿馱著各式貨物的高騾矮馬,小珚連聲驚呼。
“是啊,這里是西南茶馬道的中轉地,有上千家騾馬店,除了進出古道的馬幫和茶馬易市的商人會在這里滯留外,一般游客很少到這兒來,自然騾馬多過人。”謝志寧回答著,帶她走進一個拴了很多匹馬的圍欄內。
在馬陣中穿行,小珚不時被那忽然高揚的馬尾巴刷到,嚇得她不是驚呼,就是撞到其它的騾馬。謝志寧只得拉著她,將她護在身邊。
“你來這里干嘛?”見他湊在一匹匹散發著馬糞和干草味的騾馬前察看,小珚好奇地問。
他隨口道:“買馬!
“你不是說我們要去找苗大鍋頭,請他的馬幫隊帶我們上山嗎?那為何還要買馬?”小珚小心地避開那些飛揚的馬尾巴,不解地問。
“沒錯,我們要去找他,但我們仍需要自己的馬。”
“自己的馬?我們要騎馬嗎?它們看起來很嚇人啊!笨粗@些脾氣似乎很壞的騾馬,小珚的臉色有點發白,她這一輩子還沒駕馭過這種高大的動物。
謝志寧直起身,轉過頭來看著她!斑,這是那個跟我保證什么都不怕的吳小珚嗎?你的好戰精神到哪里去了?”
小珚不理睬他的調侃,心懷怯意地看著身邊的騾馬!澳遣灰粯,反正我是不會坐在這畜牲的屁股上去買步日茶!
“我也不會!敝x志寧笑得更歡快了。“而且就算要,我也不是坐在它的屁股上,而是騎在它的背上!
“不管你怎么說,我們不需要它。”
“當然需要——啊,那位大叔,請等等!”正跟她說著話,謝志寧忽然揚起頭對著前方喊,可惜小珚的視線被一匹匹高大的騾馬擋住,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好跟著他穿過馬群,往那里走去。
“看,這正是我要找的天馬!”聽到他欣喜的驚呼,小珚看到他們面前站著一匹純栗色馬,這馬較為矮小,因此不那么嚇人,且毛色光滑發亮,尾巴也不亂甩。當它溫柔的目光與小珚的雙目接觸時,她立刻喜歡上它了。
“這馬好小,它好可愛!彼芍缘胤Q贊道。
謝志寧面帶喜色地告訴她:“這是產自漢源的建昌馬,別看它個頭小,不像騾子那樣高大強壯,但它能負重,耐力好,行走穩健,善登山涉水,俗稱“天馬”。要走騾馬道,這種馬是最好的!
牽馬的男人聽到他的話立刻道:“公子果真是識馬之人!袄鮾骸币呀浽诓桉R道上行走快十年了,從來沒有失過蹄,如果不是改行,我怎會舍得賣它!”
“為何要改行?”謝志寧拍拍“栗兒”強壯的腿腱問。
男子哀傷地說:“那條道路太險,盜賊橫行,蠻族搶劫,我兒去年死在蠻夷斧下,那是我的傷心地,不想再走了……”
見觸及人家的傷心事,謝志寧沒再追問,轉而道:“你要把它牽去哪里?”
愁容滿面的男人撫摸馬頭!安蝗ツ睦。只是舍不得,想牽它遛遛。”
見他對馬感情難舍,謝志寧說:“我有心買你的馬,你開個價吧!
男人喃喃道:“只要公子善待我兒愛馬,價高價低無所謂!
謝志寧取出一吊銅錢遞給他!拔乙汛蚵犨^行情,這個價碼應該是公道的!
男子看了看手里的錢,驚訝地說:“太多了,此馬年歲大,不值這么多錢!
小珚看到他給的錢,也大吃一驚。在當時,一吊等于一千文銅錢,市場上一斗米也只賣三、五文錢,一只雞不過一文錢,可他卻用一千文來買這匹馬。
但她相信謝志寧這樣做一定有道理,因此什么都沒說。
謝志寧推回男人的手。“我看中的是它的經驗,不是年齡,你安心收下吧!
男子雙手捧錢,兩眼含淚地看了看賣出的馬,再對謝志寧俯身一拜,道:“公子是好人,我兒在天之靈會保佑公子二人一路平安!
說完,不等謝志寧回答,他已經轉身跌跌撞撞而去。
謝志寧注視著大叔消失在馬群后的瘦削身影,緩緩握起韁繩。
“你真是個好人。”被剛才那一幕深深打動的小珚崇敬地看著他。
謝志寧轉過頭來對她皺皺眉!安灰绨菸亦福疫是那個被你痛罵的“英俊的冷血鬼”,別以為多給傷心的賣馬人幾文錢,我的冷血就變熱了。”
小珚笑道!笆堑,傻瓜才會那樣認為。”而我就是那個傻瓜。
“祝賀公子剛做成一樁好買賣!
身后有人說話,謝志寧和小珚同時轉身。
馬欄上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粗壯漢子,那一身短衣緊腿褲將他短小精悍的身材顯露得有力而靈活,他機警的眼睛猶如進攻中的獵鷹,犀利而無情,當他緊閉嘴巴時,臉頰上露出兩道深深的紋路,讓他看起來既嚴厲又冷酷。
他目光如炬地在他們身上掃過,最后落在謝志寧臉上。
“敢問這位大哥是誰?”謝志寧平靜地問。
那個漢子咧開大嘴一笑,而這個笑容讓他整個人頓時變得親切多了!奥犝f有位京城貴公子自杭州城就在打探我的行蹤,而后又一路緊追來到這里,難道那位公子不是閣下嗎?”
謝志寧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與小珚對視一眼后,興奮地說:“原來你就是我們苦苦尋找的苗大鍋頭?”
對方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后,說:“在下正是苗大勇,公子一定就是謝家黃酒“龍泉酒莊”的繼承人,謝大少爺了?”
“正是在下!
漢子聞言,當即跳下木欄,伸出一只手走了過來。謝志寧立刻迎上去,用同樣的動作與他合掌交握。
他粗壯的大手握住謝志寧的手用力搖了搖!拔遗c何大哥是過命交情,他常常提到公子,所以我可以說自公子十歲起就認識你了,直到今日才得謀面,我還以為公子已經改變主意了呢!”
謝志寧爽朗地笑道:“我早想動身,可惜時機一直不對,此番又差點兒與苗大鍋頭失之交臂,真險哪!
聽到他的稱呼,苗大勇啐嘴道:“噯,你我既是舊交,就以兄弟相稱吧!
“行,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以后一路上就拜托大哥相助了。”
苗大勇有趣地指著馬!翱纯茨,馬都買好了,就算沒有我,你大概也要進山了,是嗎?”
“那可說不定,如果找不到大哥,沒有穩妥的向導,我寧愿再等一年。”謝志寧誠實地回答。
“聰明!果真如何大哥所說,公子智慧過人!泵绱笥鹿笮ζ饋!拔艺ャy生郡,剛好可以陪公子去步日鎮買茶!
隨即,他精明的眼睛看了小珚一眼,轉向謝志寧道:“這位姑娘是公子的相好吧?想必兩小情深,難忍相思之苦?刹桉R道險著呢,你確定她能成嗎?”
小珚被他的胡亂猜測和輕蔑語氣激怒了,正想開口糾正,卻被謝志寧一把拉過去,親熱地摟在身側,很不正經地對苗大勇擠眉弄眼,笑道:“別小看她,她可不是弱不勝衣的女人!
他的神情和言詞讓小珚很不滿,也引來了苗大勇更宏亮的笑聲!澳呛芎,路途遙遠危險,誰知會發生什么事,愛哭愛叫瞎緊張的女人可是大麻煩呢!
隨后,兩個男人不理會小珚的羞窘,約定晚飯時在酒樓相會后,苗大勇便先行離去,謝志寧則帶著她繼續逛騾馬市場。
“喂,謝志寧,你為何要欺騙苗大哥?”等苗大勇離開后,小珚緊跟在謝志寧身邊質問他。
“騙他什么?”謝志寧明知故問。
小珚不是傻子,在茶鋪賣茶多年,也算精明,當然看出他不想解釋。當即抓著他的衣袖!皠e耍滑頭,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快好好回答!
謝志寧不耐地掙脫袖子!岸啻簏c事兒值得你這么嚷嚷?快走,我們得先給栗兒買行頭,再為它找個過夜的好槽口!
話一說完,他不理會她的抗議,專心為馬兒購置裝備。從帶有護腦鏡和纓須的花籠頭、新馬鞍、鞍墊、軟馱,到用紅布紅綢做的“紅彩”、鼻纓等,無所不包。
直到東西買齊后,他才滿意地牽著馬轉回客棧。
注二:即今日的宜賓縣。
注三:上馱即裝載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