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拭著玉蟬悲傷的淚水,古淮南心里也很難過,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過了一會兒,玉蟬抑住悲憤,哽咽地問:“你這樣費心的找我,是因為我爹爹告訴你,我知道你表弟的遺體所在嗎?”
“不是!
他的回答讓她心里一暖,又問:“那是因為我爹爹要你這么做嗎?”
“是的!惫呕茨峡粗难劬,重復著早先已經告訴過她的話!拔掖饝^你爹爹要找到你、照顧你,我一定要做到!”
照顧她?淚水難以自己地涌出眼眶,她轉開臉,伏在膝蓋上哭泣!拔也幌敫阕撸屛一亍逑商谩,那里有我的朋友!”
古淮南從來沒有想到,她這個小小的要求,竟然像針一樣刺痛了他的心。
看著她纖細的肩膀在瘦弱的膝蓋上聳動,他渴望能阻止她的痛苦,可是他卻冷酷地回答她!拔也粫屇慊厝ツ抢!”
“為什么?”她猛然仰起頭,淚眼中燃燒著灼人的怒火。
他凝視著她!耙驗槲乙彩悄愕呐笥眩y道你忘了兩年前我們擊過掌?”
她哽住,淚眼冒出火花!澳悴皇牵∪绻俏业呐笥,你就不會像這樣不尊重我的選擇!以前我以為你是個溫和講理的好人,可你根本不是!我……”
“我不會跟你爭辯這個。”不容她說出更傷人的話,古淮南握住她的手,溫柔而堅定地說:“我只想要你明白,我是個守信的人,盡管我為你爹爹和你所遭遇的一切不幸深感內疚和悔恨,但我絕不會忘記對你爹爹許下的承諾。”
玉蟬怔忡地看著他,發現在他如此溫柔和充滿自責的目光中,她的怨恨還沒有深入到靈魂,就已經悄然融化了。
見她不再說話,古淮南放開她的手,而她感到手心多了個東西,低頭一看,是個一指長,二指多寬的鏤空白玉仙人的玉佩。
“這是羊脂玉,很貴重……”她驚訝地抬起頭,想把玉佩還給他。
“收下吧!彼苹厮氖,輕聲說!八俏胰ツ晗奶煸诰┏抢湎阌褓I的,是冷秋霞親手雕琢的。帶著它,我相信你會感覺好過一些!
他關切的眼神、平和的聲音,軟化了她的棱角。
玉蟬緊緊攥著這個由好朋友雕琢的精美玉佩,感覺要繼續恨他是如此的困難,可是,她心里仍有著很大的陰影。
“我知道你這樣做是想留下我,讓我帶你找到你表弟,可那時我只是遠遠地偷跟在爹爹后面,萬一我記得不準,沒法帶你找到的話,那該怎么辦?”
“我找你不光是為了那個,你只需盡力就好。”
他的堅持和讓步讓她困惑不解,撫摸著手里的玉雕,她問:“你說過人死則已矣,都兩年了,為何你非要找到那座墳址?是因為你跟你表弟的感情很好嗎?”
他不會在這樣的地方跟她說王上的秘密,于是敷衍道:“是!
看出他沒說實話,玉蟬也不再問,她轉向窗外,暗自猜測著他的真實動機。
從她的表情中,古淮南知道她不相信他的話,但他并不介意。
他已經明白,想要留住她,就得讓她信任他,而坦誠是贏得信任的第一步,他會對她坦誠。
兩人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車廂內十分安靜。
不久之后,車子駛入積雪的山林,這是由望都到廬奴最難走的一段路,起伏不平的山道,令車廂出現了時急時緩的顛簸晃動。
忽然,身邊傳來奇怪的撞擊聲和隨之而起的輕哼。
他轉過臉,驚訝地看到玉蟬腦袋掛在胸前睡著了,可是睡得一點都不舒服。
隨著馬車的每一次起伏搖動,玉蟬的頭和肩膀都會撞在車板上,而每一次,哪怕是輕微的碰撞,都會讓她的臉上出現痛苦的皺紋,紅潤的小嘴也跟著發出類似咒罵,或是抱怨的聲音,可盡管如此,她緊閉的雙眼卻不曾睜開。
看到這有趣的一幕,他咧嘴笑了,心想這倔強的姑娘,要不就是在“五仙堂”數月未曾好好睡過覺,要不就是她天生是個嗜睡之人。
不管理由是什么,他都無法看她痛苦的睡容。
借著一次車廂晃動的慣性,他拉著她輕輕一帶,她便順著那股力量倒向他的肩頭,并自然地追尋著更溫暖舒適的位置。
等他想阻止時,她已經舒舒服服地蜷臥在他的臂彎中睡熟了;而她的手掌無意識地攤開,那個精美的玉佩,無聲地滑落在她的衣襟上。
不忍驚醒她,他伸手撿起玉佩,小心地系在她的腰帶上,然后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聆聽著她的呼吸、感覺她睡眠的深淺。
他發現,只要她不再生氣、不再哭泣,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寒風穿過窗欞灌入車內,玉蟬微微瑟縮著,更加靠近他胸口的溫暖,但并沒有醒來,古淮南下意識地擁緊她,屈起腿為她阻擋風寒。
熟睡中的她顯得格外嬌弱,注視著她眉宇間殘留的悲哀,想著她不久前對他的指責,深深的罪惡感再次襲上古淮南心頭,但他立刻將它撇去。
他是個理智的人,不會讓同情心左右自己,更不會讓罪惡感影響計劃。
然而他知道,他把她帶離“五仙堂”,除了需要她幫助找回王上的寶物,并信守對她爹爹的最后承諾,照顧她、保護她外,還有一個他不曾說出口的理由。
那就是,他不愿意讓她寄居在好朋友家充當勞工或奴隸,更不愿明知她在哪,卻不能看著她、照顧她。
因此,就算他必須違背她的心愿,將她跟她的好朋友拆開,讓她恨他,他也在所不惜。
下了山,車道漸行漸寬,馬車不再劇烈顛簸。
“少主,快進城了!避嚧斑叧霈F路延和的臉。
他由窗口往外望了望,低聲說:“把我的馬牽來!
等路延和消失在窗口后,古淮南低頭看看枕著他的臂彎熟睡不醒的玉蟬,知道平穩的車速不會再給她帶來傷害,于是輕輕托起她的頭,抽身而起。
玉蟬的眼皮動了動,口中發出一陣含混不清的咕噥,蜷曲著身體,再往他溫暖的身上靠了靠,然后安靜了。
見她并沒有醒來,古淮南將她慢慢地放平在座席上,然后掀開厚重的門簾,迅即移出車外并放下車簾,以避免太多寒風灌入。
見坐騎已被牽到車旁,他起身躍上馬背。蒙古馬仿佛迎接他似的揚鬃擺尾,他頓時精神一振,暗嘆,還是騎馬舒服自在啊。
玉蟬在脫離他的雙手之際,因驟失溫暖而迷迷糊糊地醒來,卻只看到他消失在車簾外的背影;而他掀放簾子的動作雖然輕快,但仍有一股寒風灌入車內。
受寒風一激,她徹底醒了,并記起睡著前發生的事。
忽然,她張開手掌,當發現手中空空時,她急得跪起來四處尋找,直到看見腰上掛著的玉佩才寬心地笑了。
一定是她熟睡時將其滑落,而古淮南替她綁在了腰上。
“呵呵,少主一向討厭坐車,今日可是委屈了!避囃鈧鱽砺费雍偷男β。
隨即是古淮南爽朗的回應!氨M管笑吧,咱大丈夫,能屈能伸!
原來他也不喜歡坐車。
玉蟬靠近窗口,看到他騎在蒙古馬上甩著胳膊,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心想為了守住她,而陪她坐在這狹窄的車廂內,真是委屈了他。
車外,路延和沒放過這大好機會,繼續調侃道:“少主乃真正大丈夫,自然能屈能伸,可少主的胳膊被人抱著當枕頭睡了大半天,恐怕是難屈難伸了吧?”
“抱著當枕頭?”玉蟬依稀記起自己睡夢中追逐的溫暖,霍然明白路延和的話并非逗趣,而是真的,難怪他要甩胳膊,一定是被她壓得麻木了。
想到自己竟抱著他的胳膊睡覺,她雙頰發燙,趕緊退離窗口,怕被他們看到。
窗外,古淮南的聲音依然平靜快樂!拔业母觳膊粍谫M心,你還是去城門口看看吧,那里圍了太多人。咱們能過去嗎?
路延和的回答,被淹沒在“達達“的馬蹄聲中。
她再靠近窗口,這次沒看到路延和,只看到古淮南,而他剛好轉過頭來。
“你醒了?“看到她大張的雙眼,他輕踢馬腹側,靠近窗口。
玉蟬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睡著了,不知道壓了你的手!
看著她嫣紅的雙頰,他很高興她不再生氣,便笑道:“我沒事!
“少主,城門暢通,進城吧!”車外傳來路延和的聲音,隨即,他粗曠的臉龐帶著大大的笑容出現在窗邊!啊值堋瑑赡甓鄾]見,你更漂亮了!”
這是重逢后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玉蟬笑著說:“路大哥也更胖了!
路延和臉上的笑容換成了愁容!澳氵@是恭維嗎?“玉蟬依然笑呵呵地。“當然是!
“那好吧,既然是恭維,那我就欣然接受啦!甭费雍统蠲家徽梗榱搜凵磉叺闹魅,對她笑笑,吆喝著馬兒跑了,古淮南取代了他方才的位置。
馬車駛入廬奴高大的城門,玉蟬看著暮色中的街道粙城廓,它們雖然都被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中,但仍能看出豪華威嚴的輪廓;多年前她曾跟隨爹爹來過這里,但記憶早已模糊。
馬車停在一個院子里,古淮南掀開門簾對她伸出手。“來吧,我們到了!
玉蟬抓著他的手跳下車,車夫趕著車,和其他牽著馬的男人,沿門樓右側的石徑往屋后走去,她則瞪著雙眼打量四處。
這是個寬敞的庭院,三座華麗美觀的樓宇,與身后的門樓呈四方形,環繞著庭院;大門兩旁的門樓,是這里最高的建筑,看得出兼有守值房和了望塔的功能。
“太冷了,進屋吧,以后你再慢慢看!币恢闭驹谒磉叺墓呕茨险f。
玉蟬轉過身問他!肮糯蟾,這里就是天下杠轂嗎?”
“不,車行和古家大宅在西城,這里是我的居所千駒閣!
他的居所?玉蟬驚訝地問:“你沒跟你爹娘住在一起嗎?”
古淮南對她的反應似乎覺得有趣,輕擁著她走向右側的大殿,反問道:“我這么大的人,還不該獨自居住嗎?”
聽他這么一說,玉蟬方想到他也許早有妻小,過去因從未聽人說過他的妻室,她根本沒想過他是否成親。
想到他居然有了夫人孩子,她心里有種怪異的感覺,可隨即又對自己的這種感覺感到好笑。
玉蟬跳上臺階,自嘲地說:“是我糊涂,你成名這么多年,也這么老了,當然早該成家獨居了!
古淮南聽到她的話,腳步猛地一頓,仰起頭看著已跳上最高一層石階的她,臉上帶著令人難解的神情,但什么都沒說。
而不知何時跟在他們身后的路延和,則一個大步跳上臺階,站在玉蟬身邊不滿地說:“你這姑娘不光莽撞,還很糊涂。”
可他的話,被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
“延和,還不帶姑娘進來,看把她凍壞了!”
玉蟬回頭,看到一個女人站在半開的門內。
由于天色昏暗,門口陰影重,她只看到對方身上穿著貴婦流行的曳地長袍,又聽她說話的語氣,玉蟬想當然耳地,認為她就是古淮南的夫人,于是有禮的回應:“謝謝古少夫人,我沒事。”
聽到她的話,門里的女人和身邊的路延和,以及臺階下的古淮南全都愣了。
玉蟬隨即也感覺到了這詭異的氣氛,她頭皮發麻,瞪著雙眼偷瞟他們。
爾后,屋里的女人不知咕噥了句什么,便消失在門后,路延和則大笑起來。
古淮南板著臉疾步走上臺階,壓低嗓子對玉蟬說:“姑娘,你可不可以看仔細了再開口?那是總管夫人,你瞎說什么!”
總管夫人?哦,才進門就認錯了人……面對自己鬧了大笑話,玉蟬窘迫不堪,只能傻笑賠禮,“對不起,但這不能怪我,誰叫你們不早點告訴我她是誰。”
“你不會慢點開口嗎?”古淮南有點氣急敗壞。
“你真是厲害咧!”笑得前仰后合的路延和對她搖搖頭!鞍ィ蓱z的總管夫人,在這院里呼風喚雨多年,今天卻被你這小毛丫頭,一開口就嚇跑了!
玉蟬被他笑得很不自在,又看到古淮南惱怒不滿,很想為自己開脫;可想到熱心熱腸的總管夫人,確實是被她嚇跑的,便覺得沒話好說,只得對古淮南歉疚道:“是我莽撞了,為了不失禮,那你先帶我去認識你的夫人吧。”
古淮南的臉黑了,面頰上的肌肉猛然抽搐,就連笑不可抑的路延和,也忽然停住了笑聲,臉上的笑紋凍結成古怪的直線。
玉蟬再次被他們怪異的反應嚇了一跳,本能地想逃開,卻被古淮南一把抓住,低沉地問:“姑娘,你何時聽說我有夫人了?”
啊,古淮南沒成親?她又說錯話了!
這次,玉蟬沒有留下來清解自己的尷尬,只掙脫古淮南的手,轉身跑進了敞著門的大廳,不理會身后路延和毫不掩飾的狂笑。
古淮南看著她的背影,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跟這個姑娘在一起,他得隨時準備承受她因直率和單純,帶給他的沖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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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很豐盛,玉蟬很高興沒再見到古淮南;路延和說,他進宮去見王上。
那是他的習慣,每次替王上辦完事,都要先進宮,這次也不例外。
不過她倒是看到了那位總管夫人,這才明白自己有多莽撞,竟把一位四十多歲的夫人,當作古淮南的妻子,難怪那時大家那么尷尬。
可惜,她還沒有機會向那位好心的女人賠不是,那女人就離開了。
唉,都怪她把人家給得罪了,她真該改掉這毛毛躁躁的毛病!
郁悶的她一邊自責,一邊把注意力轉向一起吃飯的同伴。
他們都是這次隨古淮南去南方取貨的古家侍從,除了路延和,其他人她都不認識,但那并不妨礙他們的交流。
因為天氣冷,結束長途跋涉回到家的男人們特別放松。
再加上喝了酒,不免話比平日多,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這次的出行和以往的經歷,聊奇談異事、談百家傳言,聲音大得仿佛能揭瓦掀梁。
好在玉蟬自小與販夫走卒打過交道,對男人們的粗俗言行早已見慣不驚,因而與他們聊得還滿開心。
從他們的“說古論今”中,她了解到古家的事業是從他爹爹那輩開始的。
中原地區的商業運輸在文景之治后發展迅速,古家老爺年輕時以貨運起家,苦心經營數十年,成為聞名天下的販運商;古家車行車馬之多,冠絕天下。
古淮南十五歲接下父業后,就遷離了古家老屋,居住在新建的“千駒閣”。
他雖然年輕,但管理古氏運輸業很有魄力,在他手里,古家事業更大了。
他唯賢是舉,敢于用人,改變固有的用家奴做幫手的習慣,雇用喜愛做生意、有頭腦、有膽識的貧窮人為伙計,給予他們平等的地位相應有的尊重。
對待同行競爭,他不卑不亢,不使用暴力或陰招,無論黑道白道皆一視同仁,以禮相待。
因為他深得人心,在短短幾年間,就大大擴張了“天下杠轂”的運輸版圖,將販運線延至各個角落,古家因而財富劇增,成為天下巨富。
大家議論的事情,很多都是她過去聽過的,只不過今天由這些參與者和見證人之口說出來,具有更強的說服力,她對古淮南的認識,也因此更加具體。
過去的經驗告訴她,強商多半心狠手辣,古淮南能在短短的十多年里,將古家生意擴大到如今這個地步,如果沒有高超的手段和算計的本領,如何能做到?
腦海里出現古淮南“大哥哥”般地親切笑臉,那絕對無法與錙銖必較、冷酷無情的商人相提并論,因此,她覺得他就像一道謎題,而她很難猜透謎底。
不過他也發現,當她無意間問起古淮南如此有成就、年紀也不小,干么不成親時,男人們就顧左右而言他,變得格外謹慎。
那可真不像酒后口無遮攔的男人!
她有點不滿地想,也許就是古家的規矩,她聽說很多富人家都不準奴仆談論主子的私事,如果這樣,她還是別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