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緊縮的胃在提醒他,今晚餐會上他吃得不多。
他很久以前就明白接見、頒獎、餐會這些都不過是操弄手段--政客們擅于假道賀名義,行作秀拉選票之實;所以這類的表揚慶功餐會他向來缺乏興趣,若非他得陪同子弟兵出席,這樣的活動他斷然不會出席。
扯下束縛的領帶塞進口袋,將正式場合才會勉強套在身上的西服外套隨性搭在手臂上,他略顯疲憊地走著,目光隨意看著兩側。
平時經過這里時,處處可見小吃店蒸氣漫漫,今晚卻不見騰升的熱氣。他抬臂看了眼表面,剛過十一點,他倏然明白自己今夜晚歸了,店家皆已打烊。
林方笙停步,望著前頭角間的小七招牌--只能吃便利商店的了?
他摸出手機,欲撥給李太太,詢問是否還有什么可填胃,轉念一想,都這時間了,李太太應已休息。
倏然一陣香氣飄來,他抬眼探看,左前方一部造型特殊的小餐車吸引了他的目光;隱有熱氣從小車上頭騰升漫開,冷涼的空氣中不覺多了份甜暖,他不假思索,信步走近。
“還有吃的嗎?”小車后,女子手握大湯勺,在冒著熱氣的鍋里撈著。
“打烊了,不好意思!甭芳芜b抬眼看了他一下,繼續撈出鍋里的老姜母。
“什么都沒了嗎?隨便給我什么都好!辈蜁铣缘貌欢,酒倒喝了不少,胃有些難受。
隨便給什么都好?很餓了吧?路嘉遙抬臉看向男人。
純白色襯衫還算筆挺,扣子解了兩顆,外套搭在手肘上;兩只長袖挽起,露出線條有力的手臂,身板瘦長,但起伏的胸口仍隱約透出衣下精實的體魄。
男人很高,五官端正,英氣勃勃,眉宇間略帶倦色,仍難掩他軒昂氣質,想來是在附近辦公大樓某公司任職的中高位階主管;蛟S為了公事忙至夜深,才會有“隨便給什么都好”這么隨便的要求,偏偏,“隨便”最難應付啊。
她微微笑著,問:“你吃甜食嗎?”
他愣半秒,退了兩步,看著餐車上頭的圖案。餐車很特別,與一般小吃攤不同,特殊的造型看上去應是仿傳統的大紅色燈籠。
細看招牌上的菜單,山藥芝麻湯圓、山藥紅豆湯圓、南瓜湯圓、酒釀湯圓、桂花釀湯圓、養生小湯圓……原來全是甜品,她才有此一問吧。
“甜食可以接受,別太甜就好!彼戳丝床蛙嚭竺,是三層樓建筑物,騎樓下擺了幾組竹制桌椅,看著頗傳統。他想,若非租了騎樓做生意,便是住家是自己的,善用騎樓空間做點小生意。
“要加點姜汁嗎?我們自己用老姜母熬的,不是用姜母粉泡的!
“好!崩涮,熱姜湯正好。
他揀了靠餐車最近的那張椅子,把外套擱在交疊的腿上,稍嫌懶散地靠上椅背;他闔上眼,腦海里飛快轉著接下來的培訓計畫。
時值十二月,明年上半年有全國青年杯田徑錦標賽、全中運等,在距離一月訓練期到來的這段休整時間,可以先做缺點檢討,再將訓練方式調整為輕度……什么味道這么香?
展眸,他目光落在餐車后那纖細的背影上。女子不知忙著什么,只瞧見熱氣不斷漫開,連空氣都甜了起來。
其實剩余的桂圓紅棗黑糖湯底和姜湯是打算自己喝掉,不過這位客人既然不挑,她就做碗養生湯圓。將兩種湯汁一起煮開,丟入已熬煮過的龍眼乾和紅棗稍滾個幾十秒,再放入一些也是熬過的白木耳,撈起另一鍋中已滾開的幾顆湯圓。
把撈起的湯圓擱入白瓷碗,加入熱甜湯,放進湯匙,她端至男子面前。
“包餡的湯圓只剩兩個山藥紅豆和一個南瓜口味,沒包餡的小湯圓統統給你了。你試試,要小心包餡的會燙舌,得小口咬!甭芳芜b貼心提醒。
他看了她一眼,輕頷首!爸x謝,麻煩你了!辈辉僬f話,握住湯匙柄,先抿了一小口熱湯。湯滑入喉,進了胃袋,他忽看著湯匙,笑了起來。
意外,相當意外--原本他對她賣的甜湯不抱什么期待。湯圓還能怎么樣?除了甜就是甜,可這一口,他要用兩字來形容--驚艷。
黑糖做底的湯保有黑糖香氣,卻無他以為會有的人工甜膩;口腔里漫開黑糖香味,帶了點老姜的微辛,還有龍眼干特有的香甜,甚是美味。不過是一小口熱湯,便能嘗出層次感,除了用驚艷來形容,還能是什么?
他舀了顆紫色胖湯圓,記住老板娘的叮嚀,小口咬下,立即感受松軟的紅豆在他嘴里化開;以為吃進的會是甜膩,留在口腔里的味道卻意外清爽。
他看著被他咬開的湯圓,淡紫色的薄皮里奔流出來的紅豆幾乎顆顆分明,而非色澤較深較濃稠的紅豆泥,難怪口感與超市買來或一般外頭吃到的紅豆湯圓不一樣。他想,應是她費時熬煮的紅豆,才能保有豆子完整的形狀。
稍回想方才所見菜單上的價位,一碗要價九十元,不算親民的價格,可只吃上一口,便覺物有所值。
“餡料是自己煮的嗎?”林方笙看一眼女子忙碌的背影,淡聲問。
“是。從皮到餡料和湯,全都自己煮!甭芳芜b擦著餐車,并未回首?腿藖韥砣ト,這類的問話常有。
“這碗甜湯,是刻意少放糖的?”
她笑一下,說:“甜度固定,沒特別調整。湯先用龍眼干、紅棗和白木耳熬,撈起這些料后,再加一些黑糖,黑糖能讓身體溫暖、活絡氣血!彼蟾乓詾槭撬f了不要太甜,她才為他特別煮了碗不甜的湯圓吧。
“南瓜里頭包的是什么餡?”他看著湯匙里那顆被他咬了一口的南瓜湯圓,只感覺口齒生香,但吃不出深濃的褐色流體餡料是什么。
“里面包的是椰糖,一小塊而已。太甜嗎?”擱下抹布,她走了過來。
“不會。好奇這是什么而已!彼瘟嘶螠祝α艘幌!昂芟!
“椰糖是椰子的花序汁液,經過蒸煮后取得的,礦物質含量比一般糖類高,是健康的甜料。”
這么養生?他聽了聽,微笑道:“第一次吃。”
“可能無意間在哪道餐點吃過,只是不知道里頭有椰糖;好比說泰式料理的涼拌木瓜絲,或是西米露,這些食材里都該有椰糖。不過椰糖成本高,也不保證店家都是使用椰糖!彼宰髡f明,微一頷首,轉身回餐車繼續打烊工作。
將幾個大小不一的鍋子收疊一塊,繞過餐車,拿至角落水龍頭下;她挽高袖口,清洗起來。得快點收拾干凈,她尚有講座內容要設計編寫,早點完成方能早點休息,讓疲憊的身軀重獲能源。
一碗湯圓吃得精光,一滴甜湯也不剩。他胃暖實了,掏錢包準備付錢時,卻不見女子身影。
“老板娘。”林方笙起身,微揚聲音喚,僅有水流聲回應他;他循聲而去,餐車遮去他大部分視線,只瞧見右前方騎樓梁柱前有隱約的身影晃動!袄习迥?”
沒聽見?他稍揚聲,道:“老板娘,九十元對吧?”
“啊?喔,四十元就好!彼珜W⒂谒伎,并不知道客人已喚她三次。
“不是九十元一碗嗎?”
“一碗會有五個或六個,你那碗我只賣你剩下的三個,算你四十就好!甭芳芜b關了水龍頭,起身走來,兩手在圍裙上抹著。
他翻著錢包,只有兩張千元鈔票,掏掏褲袋,零錢不足,他遞出一張千元紙鈔,道:“抱歉,沒有零錢。”
“我找你,你等等!
林方笙想了兩秒,出聲阻止:“不用了,寄放這里,我兒子喜歡吃湯圓,我會帶他過來吃!彼h首,拿了外套轉身欲走。
“也不用這么多,萬一你忘--”
“請幫我放著吧,這邊的店家我幾乎都有放點錢;方便的話,簡單記個帳,不夠了再告訴我,我再給你!闭f罷,轉身離開。
看看手中的鈔票,再看看男人的高瘦背影,路嘉遙忍不住摸摸自個兒的臉,想著--難道,我長得像儲值卡?
“老板娘,有名片嗎?”想起什么,停步回首的林方笙正撞見她摸著臉與鈔票對視的有趣模樣,他笑了笑,揚聲問。
她回神,從餐車抽屜里拿了張名片!昂竺媸荕enu,參考看看。”
林方笙接過名片,并未細看,只兩指夾著名片,微舉手臂,晃了下名片。“湯圓很好吃!毙α艘幌拢D身離開。
許是方才那碗加了老姜母的姜湯起了作用,他出了點汗,抬手抹過額際,果然微濕著;他腳下一頓,停下步伐,稍作歇息,低眸看著手里那張名片,覷見上頭店名時,笑了笑。
圓滾滾湯圓?店名挺有趣。
翻至另一面,上頭列著品項,價位一律九十元,下面小字注明著每種不同口味湯圓的數量,南瓜和酒釀有五顆,其余皆有六顆;大概是南瓜里的椰糖和酒釀的成本較高。
將名片收進掛在手肘上的西服口袋,抬眼時,他微地一愣。那是……他半瞇起眼,看著前頭校園圍墻上晃動的黑影,倏然想起近日學校一連掉了電腦、單槍投影機,還有相機一事;更早前,還有學生單車遭竊。他不多想,邁開長腿往前直奔。
越過馬路時,他看清那黑影,果然如他所想。
兩名黑衣偷兒一人在底下接過物品,另一人手里不知拿著什么,準備從圍墻上方再次遞出來。他盯著對方,掏出手機,直撥三個數字,壓低聲音:“我要報案。地點是理仁中小正門旁圍墻……”
簡短說完,把手機擱進褲袋,他悄悄靠近,忽揚聲斥喊:“你們在干什么?!”
兩名男子被嚇了一跳。“干!被發現了啦!卡緊咧!”圍墻外的黑衣男子先反應過來,朝上喊了聲,迅速抱起地面上的竊物。
“干你白癡哦?東西不要了啦!”上頭男子收回已半跨過圍墻的腿,在上頭指揮著!熬o造啊!”
見林方笙已靠近,男子果真放著竊物不管,拔腿就跑。
林方笙不急著追,他雙臂抱胸,岔開雙腿,身子站得直挺挺;他微抬下顎,看著圍墻上的男子,噙著淡笑,“你打算在上面待多久?”
“你、你……我警告你,你別多管閑事,要讓我下去,打得你叫不敢!”
林方笙招招手。“你下來,我想知道你如何把我打得叫不敢!
男子側首,朝同伴逃離的方向看去,溜得可真快;他看看底下的男人,一面思考著該從哪方向逃走,一面恐嚇出聲:“我同伴去烙人來了,你好膽麥造,在這里給我待著!”
林方笙笑笑,道:“好,我不跑,就在這陪你!笨纯粗茉猓诎ㄅ_上坐了下來,大有“你不下來,我也不走”的姿態。他看那竊賊的反應和動作,不像老手;他氣定神閑,開口問:“上星期學校掉了電腦、投影機,還有相機,有個老師自備的麥克風也不見了,那麥克風可不便宜,挺識貨的!
像是刻意欲讓對方心神不寧,稍頓,才問:“統統是你們偷的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東西了?不要誣賴我!”
“那地上那幾樣東西怎么說?”林方笙細看,主機、液晶螢幕,還有……筆電?筆電應是哪位老師的私人用品吧。
“說什么!你看到我拿那些東西了嗎?!”男子打量著外頭花臺上的男人。不知道這家伙跑得快不快?他要是越過圍墻,被直接攔住的機會很大;但不越過圍墻,他就得往校園里跑,并須在這家伙翻墻進來追上他前翻過另一道墻……
“我看見你把東西遞給你的伙伴,但那些不是你的東西。順便教你,不屬于自己的物品,不該拿!绷址襟闲χ,音色微冷。
黑衣男子察覺他語氣的改變,瞪著他瞧。這人看上去斯文,身子瘦長,文質彬彬,像讀書人,應非兇惡之人,但這刻坐在那,笑著說話的樣子,卻令他背脊竄上一陣寒意。不會這么倒楣,讓他遇上便衣吧?
“誰跟你說那不是我的東西?”男子揚高嗓,壯大氣勢。
“你是理仁的教職員嗎?”
“我、我當然是!”
林方笙笑兩聲,問:“哪班的老師?還是科任的?”
“問這么多干嘛?我來拿我的東西有什么不對?你也管太多!”
“拿自己的東西沒有不對,但為什么要翻墻?”林方笙起身,緩步靠近,目光盯著圍墻上的男子!拔以诶砣什辉娺^你,你如何證明地上這些都是你的東西?”
這人不是便衣,是理仁的老師?老師在他眼里,不過就是很會考試的書呆子一個,是能多會跑?黑衣男子不再理會他,看看幽靜校園,盤算著逃跑路線。
“不用想逃!绷址襟峡戳丝幢,道:“大約五分鐘前,我電話報警了!
男子聞言,瞪大眼,一時間心慌意亂,不加思索便躍下圍墻,跑進校園。
林方笙不意外,隨手扔了手中西服外套,身子輕躍,雙掌攀上圍墻,長腿一跨,翻進校園,依著那黑影移動方向快步追上。
現在怎么辦?路嘉遙看著那翻墻進校園的背影,一會便不見蹤影;她忽望向身后路邊幾部停放的機車,隨手抓了其中一頂吊掛在機車把手上的安全帽,撿了他的外套,沿著圍墻邊跑至校門口候著。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從正門出來;但她沒時間多思考,只能在這等著,要是他們從這里出來,那再好不過;若從其它地方出校園,她至少也是盡力了。
她站在開啟的小門邊,探頭望進校園里。夜已深,偶有汽機車經過的聲響,再無其它;她靜佇一會,便聽見跑步聲,瞇眸一瞧,果真有兩條黑影從穿堂旁冒了出來,直往門口奔來。
退兩步,她身側貼墻,豎耳靜聽。喘息聲混著腳步聲,還有兩聲聽不清的咒罵,已如此接近;她屏息,在覷見黑影竄出的瞬間,手中安全帽用力一扔,準確砸中黑影;下一秒,只聽見一聲痛喊,那黑影趴跌在地,還咻咻喘著。
林方笙驚愕地瞪視面前這一幕。只差兩步,再兩步他便能揪住竊賊,誰知天外飛來一頂安全帽,精準無比地砸中對方,省去他這兩步。
一名女子背對著他走向竊賊,從她衣物和系在腰上那件圍裙,他認出是湯圓店老板娘;擔心那竊賊身上還有刀械,他快步上前,只輕道一句“抱歉”,手一輕扯,拉下女子腰間圍裙,利用綁帶將竊賊兩手反綁于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