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辰旭眼神有些空洞的看著酒坊里的人忙碌的來來去去,忽然有種或許自己還在夢中、尚未醒來的錯覺。
是啊!如果真的是夢的話,該有多好?
大哥死了是夢,家里的祖產被大伯奪去、爹娘被趕出家門是夢,就連他原以為逃了親之后可以擺脫那個女人,最后卻落得只能被她收留這件事情也是夢。
如果一切都是夢的話,該有多好?
那么高家還是北十三州里賣酒的大酒商,不管是釀酒還是收酒,高家喊了第二,就沒人能喊第一,還有自己的酒莊,年年都掌著貢酒的牌子,也是貢酒皇商里頭數一數二的大商行。
他再次拎起一邊的酒壇子,仰頭狠狠灌了一口,就連酒水灑濕了衣襟也不予理會,只希望藉由一口口嗆人的烈酒,讓自己可以真正的醉暈過去,這樣他就不會清楚的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糟糕。
朱家酒坊里的兩個小伙計看著喝得醉醺醺的高辰旭,一邊做著活,一邊靠在一起說起小話來—
“唉!這不是大小姐原來定的那個夫婿嗎?他怎么還有臉整天坐在這里喝得醉醺醺的啊?”
“誰讓咱們家老爺小姐心好,那一家子都讓人給趕出家門了,要不是咱家老爺認為他們勉強還算得上是親家,才收留他們的,要不然他們一家,兩個老的老,小的整天混吃等死,早不知道落魄到哪里去啦!”說話的伙計越說越覺得自家老爺心太善,口氣也忍不住拔高了起來。
“噓!小聲些!”另外一個伙計忍不住看了高辰旭一眼,深怕他聽見他們剛剛說的話。
背后說人本來就有點心虛,這說的還是罵人的話,就算這事大家心里都明白,但當著人說了總歸是不好。
“怕什么!這人要行事做得正,還怕人家說不成要說他高家的產業被奪,他也得擔上些干系,說起來高家大郎死得突然,高家二老爺中年失子也跟著病了一場,但凡二房要有個能夠挑起頭的,也不會讓高家大老爺奪了印信,又鼓動了一些酒坊的管事老人,硬是歪曲了事實,說高二老爺當初篡奪長子家財,硬是進了官府打官司去。
“官府里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收了好處還是二老爺身子虛,禁不起問話,反正當堂畫了押,那是誰都抵賴不了的,高家就這么快速的轉了手,他們一家子也落得被趕出門的下場!要說怪,怪時運不好,也得怪他做了虧心事,成親當日丟了人不管的報應!”那伙計也是嘴硬的嚷了好一段,只是聲音畢竟還是小了許多。
朱家酒坊雖說鋪面小,但是靠著朱家老少兩個東家的手藝,訂酒的客人可是一點也不少,更別說大姑娘整日里還總琢磨著些新酒了,酒坊里的活永遠只有沒做完的,沒有沒得做事的時候。
兩個人也不過是偷了個空才閑話幾句,不一會兒,就又各自忙去了,自然沒瞧見高辰旭在他們走后,睜開的雙眸里那濃濃的不甘。
他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狼狽,衣衫皺巴,身上還攙著酒臭味,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半發開的梅干菜,哪里還有以前高家三少爺的瀟灑模樣,莫怪就連兩個小伙計都能夠瞧不起他了!
他在心中冷笑,胸中一股郁氣倒是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心。
現在每個人都瞧不起他,就連她……也是一樣的吧?要不然她手下的人怎么能夠大剌剌的說出這些話來,說她要是沒有這個意思,誰信呢?
手中的酒壇子往地上砸去,散落了一地的碎渣子,他臉上掛著笑,眼神卻陰沉沉的讓人覺得慌。
高家的家業大哥撐得起,他難道就不行了?
不!應該說就連朱蘋兒那個女人都能夠掙出一片天來,難道他還不如一個女人?
高辰旭覺得自己似乎在一連串的打擊后,又重新找回了過去的自信,即使身上依舊是那么的狼狽,但是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像是什么都能夠做到一般,充滿了無與倫比的自信心。
他昂首闊步的走了出去,只有還來不及散去的酒氣證明了他曾經借酒澆愁的頹喪。
待高辰旭走出朱家酒坊,兩個伙計遠遠的看了一眼后,才又小跑步的回到酒坊釀酒的屋子里去。
“大姑娘,高公子出去了,看那模樣……像是已經明白了!闭f話的是剛剛那個勸人小聲些的伙計。
被喚做大姑娘的女子穿著一身粗布衣裳,外頭還套了件粗布圍裙,正仔細的翻動著蒸好的糯米,聽了伙計的話,只是動作微微頓了頓,緊接著又繼續翻動著糯米。
如果不是那一瞬間的停頓,不管是誰都會覺得她像是一點也不把那個人放在心上。
只是,如果真不放在心上,又何必管那個人是不是萎靡頹廢,又何必讓人做上這樣一場戲來刺激他?
“嗯,知道了!彼刂又袷峭蝗幌肫鹗裁,手指往邊上放東西的架子一指!澳抢锏男『砂镉袔讉大錢,你們兩個拿去分了吧!闭埲宿k事,該要有的獎勵還是得有的,雖說他們是簽了契的伙計,但也不能白白的使喚他們做這些非分內的事兒。
那個伙計答應了聲,拿了荷包后就默默的退了出去,一邊和另外一個伙計把錢給分了,一邊嘆著氣。
“二子,怎么了?完成了大姑娘托的事兒,怎么還嘆氣啊?”
“唉!看著大姑娘這樣幫著高家三郎,我心里怎么就是有點不是滋味呢!”
“不是滋味才對呢!那是大姑娘真真太好心腸,要說大姑娘沒讓我在高家三郎前說那些話,我也打算找著機會刺上他兩句!”
“得了吧!”二子睨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要真敢說你不早就說了,還等得到大姑娘吩咐?你啊,就是有那個心,沒那個膽!
黑子咧咧嘴,摸了摸頭,吶吶的嘟噥道:“我這不是怕說重了,傷了大姑娘的心啊!那高家三郎是怎么一個憨貨我可不管,但他在成親當日逃婚,讓大姑娘沒了面子,這我就看不過去,偏偏他家出了事,一堆人躲得遠遠的,就咱們家老爺、姑娘好心,還把人給收留了,老爺甚至為了讓他們東山再起,帶著高家二老爺跑到了偏北的地方去采購那釀酒的上好葡萄,那不都因為高家大老爺從中作梗,不讓高家二老爺弄到這些原料的關系……咱們東家替高家做了這么多,我就是不能對高家三郎怎么樣,過過嘴癮也不成嗎”
“行行!就是這話可別再說了,讓大姑娘聽見了可得多傷心。
兩個小伙計的聲音越來越輕,只剩下淡淡的低語隨風飄散。
朱蘋兒依然認真的翻動著散發出熱氣的糯米,隨著酒麴慢慢化在糯米香氣里,米香中滲入了微微發酵的味道,微甜的氣味讓人禁不住的想深吸一口氣。
沒多久,她終于停下了動作,對于那滿屋子彌漫的甜香不為所動,只是淡淡的勾起了一指的米放入口中。
微微的苦澀化在了心頭,久久無法散去。
高辰旭以往有個能撐起家業的大哥,有個會讀書的庶子二哥,他身為大酒商的么子,別的不擅長,最精通的就是吃喝玩樂,只是現在大哥沒了,二哥也遠遠的當官去了,家業又被占了,光憑他一個人要想把家業給撐起來,嘴上說說容易,真要做起來,他還真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
只是他也是有點小聰明的,想不出要做什么,馬上就把主意打到朱蘋兒酒坊里的那些東西來。
在外走闖多年,正經的生意法子沒學會多少,但轉賣一手拉高價格的便宜伎倆他還是會的。
至于朱家的酒愿意用什么價格賣給他,那從來都不是他會去考慮的事情,而客源就更不用擔心了,別看朱家酒坊店面小,產量也不多,但是真正內行的人就會往這兒尋好酒,不說朱蘋兒自釀的新酒,就是偶爾她托人往外尋的新酒也常常是老饕們關注的目標。
若不是朱家酒坊出的酒一直量少,說不得這兌州城里的第一酒商還得換人做呢。
高辰旭打定了主意,開始往自己那些狐朋狗友里尋找著買家,只是一個個人選被他劃了去,不為別的,因為都是一同玩樂的,誰不知道誰的底細?
這些個公子哥兒一個個看起來都像是能一擲千金的爺,但是說實在話,若真要談大生意,這些人轉頭還得回家里伸手拿銀兩才行,更別提他們誰會沒事買了一堆好酒回家里頭放著?
高辰旭想來想去,就是找不到一個出手大方的買家人選,好不容易激起的一點雄心壯志,一時之間又添了幾分挫敗感。
高母這兩天看著兒子從頹廢到振作,原本備受打擊的心思也活絡了起來。
她這些日子先是承受失子之痛,接著又是被趕出家門,然后又讓自己過去瞧不起的人給收容,一連串的打擊,她雖還自恃著大家夫人的風范沒有說什么,但是心里除了難過外,卻是滿滿的不得勁。
失了家業或許悲慘,但讓她受到朱蘋兒的援助……那心里頭的憋悶卻是一日比一日重。
好不容易這兩天看到兒子似乎想要振作起來了,她怎么能不為之振奮,而這時見到兒子眉頭不展,她自然關心!霸趺戳耍龅绞裁措y事了?說給娘聽聽。”
高母穿著一身素淡的衣裳,坐在桌邊,身上即使只插戴著幾支素色釵環,也沒失了曾經豪富之家的氣度。
高辰旭不想把這些小事說出口,抿抿唇,壓下心中的煩躁,淡淡回道:“沒事!
高母低嘆了一聲,“行了,都這時候了,我們母子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你的心沒有比我這個當娘的更明白的,經過了那些事,現在又住在別人的屋檐底下,不說娘委不委屈,你心底又怎會好過?”
高母一番話,無疑又刺激到他心里的隱痛,尤其是那日兩個小伙計說的那些話,一句句都像是扎在心里頭的刺,就是不碰也讓人陣陣的疼。
“娘,別想太多,兒子一定會把家業給重新奪回來!备叱叫癖砬閳远ǖ恼f道。
“娘怎么能不想多,你自個兒瞧瞧,你這兩天回來臉色就沒好過,我就怕你在外頭受了委屈也不說。”高母頓了頓,才又問道:“怎么了?是想做的生意不順當?”
他本來是不想開這個口的,但是幾個繞彎后又讓高母一問,也就順了口把自己這幾天發愁的問題給說了出來。
若只是一般的酒,想要在轉手之間賺取大量差價,那非得足夠的量才行,只是朱家酒坊卻是做不到的,所以他一開始就是選定一些特別的酒,然后高價賣出去賺上一筆,只是這樣一來,能買想買的人就更少了,起碼這幾天他就沒問到過。
高母聽了兒子的困擾,忽然想起之前娘家兄弟提起的事兒,嘴角輕勾,連眉眼都輕快了幾分!斑@事兒你早說出來不就得了,娘這里還真有個人能幫上忙。”
高辰旭是真沒想過娘親一個內宅婦人,居然真有可以說得上話的人,原本他想的是,若是真不成,就找他爹去,雖說這樣就失了他想自己一個人成就一番事業的豪氣,但他想著都到了這般時候了,若不能做出什么成績來,丟臉的也不只是他一個。
他急急忙忙的催促問道:“是誰啊?”
高母輕抿著嘴,笑了笑。“還不是你舅舅嘛!他上回來尋我的時候,就說了有人托他尋些特色酒,本來也打聽到了朱家有這酒,但是怎么也不肯賣給他,才拐了彎求到我這兒來,之前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作不了主,就回了他,若是如今你有法子把酒弄來,你舅舅就能幫忙收了,價錢方面他也提過了,絕對不會虧待的。”
高母沒提的是,之前她也跟丈夫提過這事兒,只是當場就被教訓了一頓,說她做人不能得寸進尺。
她就不懂了,幫朱家拉了筆賺錢的生意,怎么就得寸進尺了若真要秤斤秤兩的較真,朱家以前若不是靠著他們高家,能夠有如今這般的生活?說難聽些,幾十年前,朱家也不過是高家里的一戶奴才而已。
高辰旭一聽,是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卻默默陷入沉思,朱家都已經拒絕的生意,他也不一定弄得到手。
別人不明白朱蘋兒的性子,他還能不了解嗎?她既然說了不賣,那主意就是定死了,那古板的性子要想有二話,幾乎就是沒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