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覺時候已經不早,正想悄悄溜走,但那小姐不知何時拽住她衣袖。
“輪到你了,快說你是誰!”
原來她沒有忘記。“……我是府上的賓客。”黃梨江輕描淡寫地道。
“廢話!”小姐一點也不知書達理地道:“不是我周府的賓客,怎能在庭院里閑逛。我是問你的名字!
黃梨江極不想回答。
“不說?那我就要喚我父兄來,說你闖進后院里,想非禮我!”小姐毫不閨訓嚴謹地威脅。
如春還算公道地說:“小姐,這位公子方才只是扶住你,不算是非禮,小姐可別害了他!笨傆X得這黃衣公子氣質清雅,眉目俊秀,雖然相偏女貌,但方今天朝美男子哪個不是如此?他……有點兒像她仰慕的黃梨江公子啊。
“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請小姐放開在下的衣袖!秉S梨江好言勸說。
“已近巳時,想必小姐還有重要的事情,能否——”讓她離開?
“不行!”周適香揚唇笑道:“本小姐原本就不甘愿行那什么及笄禮,你來的巧,我正好拿你當借口!毕肓讼耄瑸榉来巳嗣撎,她索性抱住黃梨江一條胳膊,又道:“反正我也知道我爹是不可能讓我嫁給玹玉皇子的,七皇子身體不好,必定會英年早逝,留我一個人沒依沒靠的……唉。”
為一心仰慕的“春月柳”再嘆上一嘆,小姐方定睛打量起身邊的偽男子。
方才她沒注意,現在仔細一瞧,才發現黃衣公子十分俊俏,且氣質清雅,不似凡夫俗子。此人究竟是誰?
無意間扯起公子衣袖,露出一只玄烏繩環,小姐瞇了瞇眼,道:“咦!你這繩環……”
黃梨江用力抽回手,總算掙脫,將手藏進寬大的衣袖里,遮住她手中玄烏。
可小姐已經卷起自個兒手腕,舉到她面前叫她看。“你瞧,我也戴了一只環,是蝴蝶花紋的。”
見此,黃梨江訝異地問:“小姐怎有這繩環?”
看起來跟真夜送給她和帶緣他們的很相似,是皇朝繩環。但真夜僅送給東宮侍從,周適香怎么會有?
一旁的如春笑出聲,解釋道:“公子自己手上也有繩環,難道會不知道最近京城有很多人手上都戴著繩環么?聽說這是太子出使海外時帶回來的玩意兒,戴上它,可以保人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有退煞阻惡的功效,神奇得不得了,樣式又好看,每一款只有一個,我們也都戴了一個呢!闭f著,其他婢女們也點點頭,紛紛露出手腕上華麗多彩的繩環。
黃梨江好奇地逐一檢視,發現這些繩環跟皇朝如意環有些相似,卻又不完全相同。其一是絲線的材質不同,婢女們手上的繩環用的是天朝本土的絲線編制的,流行的花紋也和皇朝多以鳥紋、獸紋、云紋等取自山川自然的圖騰不同,主要是以百草紋搭配蝶花構圖,但繩結處的穗子裝飾倒是很相似。
是誰這么有生意頭腦?竟以東宮侍從當免費宣傳,在天朝賣起海外皇朝的繩環?而且它的用途還跟真夜告訴她的一模一樣!
“這是在哪兒買的?”她求教問道。
“在河市呀!比绱盒Φ溃骸拔覀兺腥巳ベI了一堆,讓小姐先挑選,剩下的再猜拳輪流挑!
河市是在運河與阮江之交的河域上不定期性的散市,商貨主要以河船運送,買賣也在京城南郊運河上進行,并不靠岸,因此無法征稅,算是半非法的集市。
“都是些什么人在賣這些東西?”黃梨江又問。
因為河市不定期,因此連她都沒親眼見過。
繩環的樣式不可能是從東宮里流出去的,帶緣和龍英他們都很珍惜真夜送的東西,外人不應該會知道這繩環的來歷才是。
被冷落在一旁的周小姐很不高興的重新拽住黃梨江胳膊。“你問那么多做什么?我剛剛話都還沒講完呢!”
黃梨江勉強配合地道:“請小姐繼續說吧。”反正這位小姐才是今日主角,她都還沒到前廳去,她自也不用著急,不妨先順小姐心意,再找機會問清楚繩環的事。
“我決定不嫁玹玉皇子了!毙〗阏f道。
聞言,婢女們松了一口氣,紛紛口稱萬幸。
名門千金們都變心得這么快么?這位小姐前不久不是對那被染指的黃梨江嫌棄得要命,一心只愛七皇子隱秀么?
黃梨江沒當過名門千金,很難想像假使自己打小就以女子的身份被養育,今天她會不會也是另一個周小姐?
周小姐雖然還算天真可愛,但真的不是她的菜……嗯,以一個男子的眼光來看。假使過去真夜認識的那些千金小姐們也是如此……好吧,她不怪他為什么千方百計地抗拒婚事,甚至不惜抹黑自己名聲,讓世人認為他有男風之好。
“我要嫁你。”周小姐又宣布。
“呃?”黃梨江猛然回神,錯愕地追問:“你說什么?”
“我說我要嫁你!敝苄〗惚ё↑S梨江手臂,嬌氣一笑。“與其順著我爹心意,嫁給那個被斷袖太子染指過的黃梨江,還不如干脆嫁給你算了。反正我瞧你挺順眼!
“這,太隨便了吧……”黃梨江擰起眉。
“會么?”周小姐道:“我可是很認真做出這個決定的……還是說,你已經有家室了?妻子……你有么?”
“沒有!秉S梨江直覺回答:“但我——”
“那就沒問題了。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本小姐你的大名了吧?我的未婚夫婿?”
黃梨江哭笑不得。想了半晌,決定吐實。“我就是小姐口中那個已經被人染指的黃梨江。”
“嘎?”小姐訝呼,眾人紛紛絕倒。
好厲害的一擊。
更厲害的還在后頭——
“小妹,你捉著黃大人手不放,是在做什么?”
周適意奉父命前來尋找失蹤的黃梨江,以及早應該出現,卻沒出現在前廳的妹妹周適香,卻沒想到,會一起找到他們。
“哥。”周適香還抱著黃梨江手臂,轉頭便道:“我剛告訴這個人說,我要嫁給他?墒俏覒K了,他竟然就是那個被好行男風的太子染指的黃梨江,天朝人不能言而無信……我不知道要不要遵守承諾!
“當然要遵守!敝苌袝恢螘r站在庭院另一頭,眼底明顯寫著“女兒,做得好”這幾個字。
“呵,這可不成。”一聲輕笑聲傳來,傳聞中,那有斷袖之癖的明光太子出現在眾人前頭,朝著站在一株早開的臘梅下,聲稱要去茅房,卻意外陷入深閨緋聞的心愛少傅眨了眨眼。
他頭戴弁冠,一身紅衣,腰束玉錦帶,在雪地里看起來格外顯眼。黃梨江以略帶笑意的眼神回應他的調侃。
“為什么不成?”問話的人是小姐自己?磥硭⒉皇钦娴牟幌爰藿o有斷袖嫌疑的黃公子哪。
真夜把玩著手中折扇,緩步走向他佇立于雪中的小臘梅,笑意盈盈道:
“因為我就是小姐口中那位好行男風的太子啊。”握住心愛人兒另一只手,假裝沒有看見小梨子警告的眼色,樂意之極地說給眾人聽:
“而這一位,就是傳聞中被我染指的東宮少傅黃梨江。很榮幸見到你,周小姐,你讓本太子大開了眼界。”從此知道,市井傳言非但不可盡信,而且還可能非常離譜。
如果這就是“知書達理”、“閨訓嚴謹”、“國色天香”的周家小姐,那他真夜必然就是“才高八斗”、“文質彬彬”、“濁世獨立”的太子爺了。
簡直胡扯!黃梨江想盡辦法將兩條手臂抽回來,取回自己的獨立。
眼見先前在前廳等候的賓客竟然都跑到后院來了,還親耳聽見真夜證實了他斷袖的傳聞,若真讓這事傳了出去,他很快就會被皇后召進宮里“關照”。
“殿下真愛開玩笑,我雖不近女色,可也不好男風;更甭說,我黃梨江這輩子早已準備了為天下黎明百姓貢獻此生心力,以回報君上提拔的恩德,因此不管兩位決定如何,都與我無關。我已心如磐石,不可轉動!
木瑛華鼓掌走出人群,笑道:“不愧是我朝才子狀元,說得好!這也是我木瑛華一生所愿。”
句徹朗聲笑說:“既然你我三人同心為國,無暇男女私情,未來就讓我們在朝堂上好好為國效力吧!”
只一句話就把自己也牽扯進來,滿高明的,木瑛華覷了眼句徹,不怎么期待他的介入。三個人已經夠麻煩了,若再加入一人,事情只會更錯綜復雜。
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個樣子,被冷落在旁的周適意忍不住表態:“在下也會一起努力的。”
才說罷,那木瑛華與句徹雙雙轉過頭來,對著周適意和氣一笑。
那笑容教周適意有些發麻。是因為不習慣男人對男人這么笑么?可他就很希望黃梨江也能對他笑一笑……
“傳說中的漁翁,今日總算見識到了……”真夜默默嘀咕這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一類的抱怨。
“什么漁翁?”某個并不重要的人耳尖地問。
“殿下老毛病莫又犯了。”黃梨江輕聲提醒。
“少傅說的是!闭嬉故芙痰攸c點頭。轉身對周尚書道:“周尚書,令千金的及笄禮……”還是趕緊把這事兒做個結束吧。若儀式早一點結束,說不定還有時間帶他心愛的小梨子上山水食船去吃魚。冰魚從冰凍的河水里釣出來,肉質香甜沒有土腥味,眼下正是吃阮江河魚最好的時節呀。
聽太子提起“及笄”,眾人這才想起今日聚在周府的原因。
“啊,是。”周尚書恭敬地回著話:“耽誤了時辰,諸位貴客萬勿見笑,請殿下及諸位大人一起移駕前廳觀禮!被仡^又命婢女:“快將小姐帶到前廳準備妥當!
眾人紛紛在往前廳移動時,刻意殿后的真夜對他的小梨子咬起耳朵。
“小梨子,我以為你掉進茅坑里了呢,真是好久不見。”
因這句話而想起往事,黃梨江反問:“假使我真掉進茅坑里,你要拉我一把么?”當年真夜沒撈起被推進御溝里的她,雖說已經釋懷,但總覺得心上仍有個缺口。事隔多年,她忍不住藉題一問。
心里還介意著么……真夜瞇起眼,看著前方人群的背影,低語道:“我還以為,如今的你已經有能力避開路上的坑坑洞洞,不會再掉進任何地方爬不起來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是啊,你說的沒錯!彼宦穲猿值浆F在,不許自己軟弱,不就是為了避開危險,讓真夜再也不必為救不救她這種事頭疼么?不管他們私下如何親近,他的身份不容許他犧牲自己去拯救別人,當然,也包括救她……
“所以,我是說‘假使\\\',”黃梨江隨著眾人的身影緩緩往前走,不停下,也不遲疑!凹偈寡矍熬陀幸粋坑,我明明避得開,卻一定要跳進去,你救是不救?”
真夜忍不住低笑出聲!皼]辦法救吧。我同你并肩而行,你若掉下坑去,我能不跟著一起掉下么?”
若是以前,真夜這么說,她就不會再問了,雖說會因此心酸個幾天就是……
但今天她不知為了什么緣故,堅持要問到自己滿意為止,因此又問:“假使我跳下坑前,先想辦法讓你回到坑洞上頭,你會不會回頭拉我起來……”
“那坑,很深么?”
“不確定!
“若坑很深的話,我不會伸手拉你。”不是沒感覺到她今天懷著某種期待追問這些問題。他知道她得花很多力氣才能讓自己一問再問。
又得到一個“不”的答案,黃梨江得很努力才能壓低音量!霸趺凑f?”
“因為我的手不夠長,我會先試著找一條繩子來;倘若找不到繩子的話,就把身上衣服脫下來,綁成帶子,直到把你拉起來!
她怔住,片刻又問:“倘若……坑并沒有很深呢?”
他沒講既然不深,她為什么不自己爬起來,只是笑道:“那我也不救。”
“又怎么說?”在他身邊這么多年了,如果還不明白他總把真心藏在重重吊詭的言語之后,她就白活這幾年了。
“我巴不得跟我心愛之人朝夕相處,不想有人打擾,若坑不深,跌不死人,我跳下去陪你,等到心甘情愿時再跟你一起爬上來!
黃梨江聞言,真不知該喜該嗔。他說這什么惹人五味雜陳的混賬話呀!
“若那坑,就是會臭死人的茅坑呢。”她居然還想再問,她一定是瘋了。
真夜轉過頭來,表情有趣的看著她。沉吟久久,不語。
她自己先困窘起來,索性一口氣問到:“也可能是蛇坑、毒坑、有的沒的亂七八糟不知道該怎么說的坑,也不管是什么原因讓我掉下坑去,自愿也好,被推落也罷,我若真跌進了那些坑坑洞洞,你怎么做?”
今天他的小梨子想聽真心話么?如果他是一個聰明人,他不會讓她知道自己真正的決定,然而世人皆說,太子無才。
快拉近與其他人的距離了,真夜往前邁步時,拋下一句極輕的話——“往后,不管你掉進什么坑里,我都會想盡辦法救你,倘若救不了,我也一起跳下去!
管它什么后果!誰說當太子的人一定要以國為先?他所看重的,不過是身邊所擁有的一切而已。一個人的心能有多大?他固然是太子,卻也是一個普通男人,想珍惜自己心愛女子的心意,他不知道有什么錯。
藏在衣袖下,蜷起的手指終于緩緩地放松開來,黃梨江一路跟隨,默然無語。因她不想假裝客氣,說:不用,茅坑很臭,她自己爬起來就好。
也不想說:他相信他這話,就算被騙也甘愿。
更不想說:他是太子,不應該犧牲自己來救她,真要有人犧牲,也該由她來做……
她歡喜,歡喜與他同生共死,同跳進一個坑里,管它是茅坑還是什么鬼坑。她要與他一起弄臟自己,再一起洗凈;一道跌進坑里,再一道爬起來。
當然她會盡量不掉進坑里頭,可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個人,她感到無比歡喜……
管它什么責任!誰說當臣子的人一定要以國為先?她所看重的,不過是身邊所擁有的一切而已。想讓家人得到好的照顧,想與朋友友善相片,想跟喜愛的人一輩子在一起,希望人人都能安居樂業,生命中沒有苦痛。
她固然正走在自己決定的道路上——這是條不歸路;可想守護的心意,她義無反顧,只為這世人皆看輕,在她卻有雷霆般份量的傾國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