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冰冷。
祝湘不住地顫抖著,猶如臨死前那般絕望的寒冷沁入骨子里,凍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此時耳邊突地傳來男人心急如焚的叫喚,有股暖意熨燙著她,安撫著她,催促著她張開眼。
“你終于醒了。”他是練武之人,能在黑暗中視物,見她眼睛張開,他總算松了口氣。
祝湘微瞇起眼,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什么都看不見,有一瞬間恍惚著,懷疑她人還在濯蓮殿,而他是來替她收尸的。“你……來替我收尸?”她顫聲問著,嚇得幾乎魂不附體。
時間倒流了嗎?還是打一開始她就沒有離開過濯蓮殿?!
“你胡說什么?”袁窮奇楞了下。
她恐懼著,掙扎著,不愿再回到過去,顫抖的雙手緊揪住他的衣襟。“不!我不要再回去,我不要再當曹——”
“祝湘!”袁窮奇重聲咆吼。
她驀地瞪大眼,眼前依舊黑暗,但是黑暗中他那雙眼分外熠亮著,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微光,微弱卻能穩住她的心。直瞪著他好半晌,她才啞聲問:“我是祝湘?”
“你當然是祝湘,咱們被溪水給沖到下游,我拉著你上岸,找了個山洞避雨,外頭的雨還大得很!毕袷且_她注意力,袁窮奇還指著洞口外。
她楞楞地望去,她看不清楚,聽聲音才能分辨外頭正是風強雨驟,那風雨聲在夜色里顯得危險而冰冷,但也正因為這聲響能讓她清楚感受自己的存在,她的記憶才得以緩緩回籠,想起她和他涉水到小風村,為了拉起一個孩子,她反倒滑進溪里……
“那孩子呢?”她突問。
“我不知道,你一掉進水里,我就跟著跳進溪里!
“你跳進溪里?”她低喃著,這才發覺他渾身濕透,就連臉上都還淌著水滴,發上還有樹葉雜草,狼狽不堪。
“既是我帶你出門,自然不能讓你出事!币娝K于回神,他暗暗松了口氣。
剛剛那一瞬間,他猜想她許是昏了過去,記憶和當年重迭,以為自己是來替她收尸的……所以她是真的移魂,她真的是曹瑾妍,而她再也不愿回想那一段,所以才會將他視為陌生人。
他都明白了。
既是如此,他就絕口不提,讓她永遠當祝湘,永不再提起曹瑾妍之名,以免上天發現她移了魂再派鬼差來拘。
“我……”她吶吶無言。
她沒想到他真會做到這種地步,真是為了救她而跳入溪中……這天候溪水好冷好冷,而他……像是想到什么,她視線往下一移,尖喊著——
“你為什么抱著我?!”
難怪她覺得有股暖意,原來是他將她抱在懷中!
袁窮奇啼笑皆非地提醒她。“表妹,是你抓著我!彼钢陆螅屗靼资撬碾p手緊揪住他。
“嚇!”她嚇得趕忙松開,想要離開他的懷抱,卻被他的雙臂給鉗制!胺攀,袁窮奇,放開我!”
“天候很冷,偎著較暖!彼郎喩肀涞脟樔,一如當初他抱起她的尸體……要不是探過她的鼻息,他會以為他再一次地失去了她。
“不要,你……”她顫抖著,這一次是因為男人的軀體讓她恐慌不已。
“表妹大夫,我很冷,你借我偎一下吧!彼崧晳┣笾。
“你——”她想要抗拒,可是她的雙手觸摸之處,確實是冰冷得嚇人,而且……觸及他的肩頭,指尖上的水不像水,帶了點粘膩,她湊在鼻間一嗅,震愕抬眼,“你的肩膀上有傷!”
那是血,不是水!
“小傷!彼麧M不在乎地道。
“怎會是小傷?得要趕緊……”她突地頓住,低聲問:“我的竹簍呢?”
“被水沖走了吧。”
祝湘無奈嘆了口氣。就算沒沖走也沒用了,竹簍里頭雖有金創藥,但被水泡過也等于沒有。
該怎么辦?風雨那么大,他身上又有傷……
“啊……”
“怎么了?”聽見他沉吟一聲,祝湘趕忙稍稍挪動身體,就怕他身上還有其他傷處被她給壓疼了。
“我的藥瓶不見了!彼崞鹬窈t教他聯想起藥,下意識地往腰間一探,卻沒找著一直戴在身上的藥瓶。
“不見就算了!崩镱^也沒藥,帶個藥瓶也沒用。
“不成,我去找找!
見他真要起身,她趕忙拉住他!澳惘偫?天色黑暗,外頭風雨那么大,你身上有傷,竟然還打算去找藥瓶?”那根本就像是大海撈針,瞎忙一場,他又何必到外頭去冒險?簡直是傻子行徑。
“不行,那藥瓶里頭——”他突地噤聲不語。
那藥瓶里盛裝的是一撮骨灰……
他想,興許是當年他把曹瑾妍的骨灰送到榆川鎮前,他偷了一撮骨灰,才會教她還能留在這人世間,要是那骨灰不見了……她是不是也會跟著一起消失?
“就是一個藥瓶,沒什么大不了!”她緊揪住他不放,不讓他冒任何的險!霸F奇,你別忘了你說過要保護我,你要是在這當頭離開,讓我出了什么意外,你真的面對得了自己的良心?”
她不懂!如果他真的如此看重她給予的每樣東西,表態他睹物思人,如此地將她擱在心上,那么當初他為何不肯回頭?
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他的背影給羞辱,可是,眼前他卻珍惜著她給予的藥瓶,教她實在搞不懂他當初到底在想什么!
袁窮奇聞言,再猶豫也得停下腳步。
她說的一點都沒錯,她的眼力沒有他好,在黑暗中無法視物,要是他去得太久,她一踏出山洞外出了意外,他如何承受得起?
她就在他的面前,他只要將她護得牢牢的,老天沒道理還要將她帶走,對不?
她曾經受過那么多苦,為了家人委曲求全,她能移魂必定是老天給予的重生機會,既然如此就不會任意再收回,不是嗎?
黑暗中,灼亮的黑眸直瞅著她,用他的眼一再確定她安好,讓他的心可以平靜。
“你……把衣服給脫了!彼坏溃W避著他的注視。
袁窮奇疑惑地看著她。
祝湘見他動也不動,不禁微惱地揪著他的衣襟!鞍褲褚路o脫了,再穿著你一定會染上風寒!”外頭風雨這么大,她也不清楚這里到底是哪里,就怕劉文耀他們想尋來,恐怕一時半刻也找不著,想離開至少也要等到天亮,要不摸黑踏錯又踩進溪水里,豈不是自找死路?
袁窮奇怔怔地看著她半晌,心想她并不喜有人靠近,甚至他的碰觸都會令她厭惡恐懼,可她竟能接受他把衣服給脫了?
“快點!難不成你是要我幫你脫?!”她惱聲吼著。
袁窮奇沒有猶豫,心想夜色籠罩下,她什么也看不見,也就不會感到恐懼才是。他緩緩地褪去衣服,感覺她退開了些,然后——他驀地別開眼,不敢相信她竟當著自己的面脫下襦衫……
她在做什么?他目不斜視,不敢朝她的方向望去,可是——
“袁窮奇,你在搞什么,我喚了你好幾聲,你為什么都不吭聲?”祝湘羞惱地往他懷里一坐,強迫他看著自己。
袁窮奇喉頭干澀,懷里是她柔軟的身軀,她只著貼身衣物,冰涼滑膩的肌膚貼覆在他身上,教他心猿意馬。
“你還冷嗎?”她問著,身體微顫,因為冷也因為恐懼男人的軀體,可是她是大夫,她很清楚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如果他們不用彼此的體溫暖彼此,恐怕就連要撐到天亮都有困難。
袁窮奇楞了下,總算明白她的用意,一方面赧然自己起了邪念,一方面又動容她為溫暖自己可以將恐懼暫拋一邊。
“你呢?”
“還好。”她摩挲著雙臂,突地又抬眼問:“你身上還有哪里有傷?”
“不知道,但不礙事。”
她干脆抓起他的手替他診脈,確定他的脈象強而有力,教她稍稍安心!斑@樣就好,等離開這里我再替你上藥!
“嗯!
兩個人曖昧地分享體溫,教她要是不說點話就擺脫不了打從骨子里冒出來的尷尬,只能找著話題,才抬眼便瞥見他掛在頸上的血翠簪,血翠簪在黑暗之中發出微亮的光芒,教她不禁低聲問:“這玉會發光,特別得很,打哪來的?”
袁窮奇斂睫瞅著她,好半晌才啞聲道:“這是一個我心儀的姑娘家留下的遺物!
祝湘楞住,沒料想到會得到這答案。
他心儀的姑娘家?
她?!怎么可能?!
她救過他一回,那是明德二年,而她死時是明德四年,這其間他們就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她救他,一次是他為她收尸……不過是兩面之緣,怎么可能會心儀她?
“她臨死前,托我將這玉簪送到她爹娘手中,可是……我舍不得,所以就留在身邊,有這玉簪在就能堅定我的心,讓我更加明白我該做的是什么。”他要為她報仇,就算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傾盡一切所有,他也要殺了齊賢。
祝湘怔怔地說不出話,她不能理解他竟因為她救了他便心儀自己,可那時的自己和端王世子正式文定,隔年便嫁入端王府,再隔年死在濯蓮殿……她是如此污穢骯臟之人,而他竟還心戀自己……至今未變?
可如果是如此,為何當年他不回頭?她想不通?伤麤]必要對她撒謊的,對不?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曹瑾妍。
“表妹,我有點冷,可以抱著你嗎?”
她抬眼又垂斂長睫,才緩緩地把臉頰貼在他的肩頭上,讓他可以將自己合抱住,這一刻,她不怕了,因為他是袁窮奇,他不會傷害她,她是如此篤定。
他充滿肌理的軀體有股雨水的清爽氣味,溫熱地將她環抱住,將她護得牢牢的,在她最害怕的時刻守在她的身邊。
她原諒他了,不問他為何不回頭,因為在她人生的最后,是他無聲的陪伴,沒讓她孤單地離世。
有人惦記著自己,如此地惦記著自己……
風雨聲呼嘯著,枕著他的肩,倦意襲卷上她,教她沉沉睡去。
袁窮奇垂睫瞅著她的睡臉,輕柔地將她緊摟入懷。
她方才清醒時,瞬間的恐懼尖喊讓他心好痛……三年了,她已經脫胎換骨,可她的魂魄依舊陷在惡夢里。
三年前,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香消玉殯;三年后,他窮盡一切,任誰都不能將她從身邊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