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王朝,明德四年。
濯蓮殿,深殿華貴,鏤墻描金,雕柱嵌寶,堆砌滿室奢靡,但,卻空洞冷清。
殿門一開,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沉而濃的藥味,夾雜著一股微腐的氣味。
躺在四柱大床上的濯蓮殿主子,虛弱地張著眼,氣若游絲地問:“是郭大人嗎?”
男人身形高大,步若游龍的來到床邊,畢恭畢敬地道:“妍妃娘娘,在下是錦衣衛千戶長袁窮奇!
“……是你?”曹瑾妍奮力地想張大眼看清來者,但她氣虛得連張眼都費盡大半力氣。他一襲香色飛魚服,戴黑弁冠,束鸞帶,佩繡春刀,高大昂藏,氣宇軒昂。
她記得他,因為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但……已經太久太久,恍若隔世。
“正是在下!痹F奇畢恭畢敬地站在床邊。
“怎么不是郭大人?”
“指揮使公務繁忙,要在下前來替妍妃娘娘……打理后事。”
曹瑾妍聽著,微扯著唇!澳銇硪渤伞!
她只是不愿意死后,后事還得交由齊賢那個走狗置辦,所以才央求皇上讓郭庭卲替她收尸。
袁窮奇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彷似等著她交托后事。
“袁大人可知道我爹娘的落腳處?”她問得極輕,仿佛只剩一口氣。
她知道,郭庭卲收了他當義子。郭庭卲為人正直,眼光精準,會將他收為義子,那就代表他是個可信之人。
“知道。”
“好……袁大人,當我死后,把我燒成灰,將我的骨灰送到我爹娘身邊,要記住……我,是死在端王府里,是因為染上風寒而死,知不?”她臉色平靜,姣美面容灰白一片,已是離死不遠。
“知道了。”
“還有,我擱在床邊的這支玉簪,也請一并送去。這是我曹家的傳家之寶,血翠是世間少有的玉石,更是已逝的宮中玉匠大師盧素最后遺作,亦是先皇所賜……請你告訴他們,我過得很好,端王世子極為憐寵我!
袁窮奇看了眼枕邊的玉簪,這扁杓狀的玉簪似綠染紅,長度不及巴掌,在暗處卻彷似會微泛光芒,沿著玉色雕出龍鳳,著實是鬼斧神工之作,教他不禁取來細瞧。
“袁大人,千萬切記。”
“我知道!彼麑⒂耵R入懷中收妥,再將目光移到她枯槁的面容。
他知道,她的時候不多了,但是他依舊記得她燦艷如花的時候,猶如三月春光,嬌嫩得教人不敢直視。
“不要一直盯著我……”盡管沒張眼,她也感受得到他的視線。
袁窮奇聞言,轉身就著床踏,背對她坐下。
曹瑾妍微張眼,看著他的背影。兩年前遇見他時,他還是年少之姿,遭齊賢爪牙欺負受傷,可如今他已長成頂天立地的男人,教她不禁自慚形穢。
那一年,她還是無憂無慮的戶部尚書千金,從父親口中得知東廠督主齊賢在朝中翻云覆雨,陷害忠良,她便對齊賢極為唾棄,自然愿意幫助遭受齊賢爪牙欺負的袁窮奇,可沒想到隔年,齊賢以貪污瀆職的莫須有罪名硬是判父親死罪,若非父親好友郭庭卲一再求情,甚至不惜下跪請求,才得以保住父親一命,流放邊境做苦力,最后又受郭庭卲相助,偷偷移往榆川鎮,低調度日。
而同年,她出閣嫁入端王府,怕庶妹瑾娥無所依靠,便讓她以陪嫁丫鬟一并進府。她本以為端王爺會害怕受牽連而將從小訂下的親事作罷,但端王爺無懼齊賢接納了她這個媳婦,她因而成了端王世子妃,與世子恩愛度日。
但是好景不常,她的庶妹竟遭世子染指,她不得不讓庶妹成了世子小妾。
這一切她都能忍,但是,為什么端王世子能夠眼睜睜地讓齊賢以一頂小轎把她給接進宮中?她是端王世子妃,怎能成為皇上的妃
齊賢為攏絡皇上的心,在殿內養了多名孌童歌女、教坊優伶,甚至只要聽人說起哪位官員的夫人貌美,便派東廠爪牙帶進宮中……她曾以此為恥,厭惡當今皇上竟是如此荒淫放縱,豈料這事竟也落到自己身上。
她本想要一死了之,但是齊賢卻以父母安危威脅,逼迫她不得不從。古云忠臣不事二君,好女不事二夫,可是她卻不得不……
端王世子懦弱無情,教她寒透了心,她便當自己死了,不在乎了,甚至在自己染了病,她也刻意不飲藥,放縱病情加重。
她是一心尋死,帶著這早已污穢的軀體只求解脫。
但,就在幾天前,庶妹瑾娥進宮見她,她才知道,原來—— 是瑾娥陷害了親爹、是瑾娥把假帳冊放在父親的書房里,更不敢相信的是……瑾娥為了成為世子妃,向齊賢進了讒言,好把她給送進宮。瑾娥難道不知道女人的清白是不容許半點瑕疵?瑾娥是她的妹妹,怎么能!
她心痛欲死,病情急轉直下,已至藥石罔效的地步,如今她只求一把火燒去她滿身的污穢,好讓她可以清清白白地回到父母身邊。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絕不嫁入端王府,我寧可陪著爹娘流放……”她是多么希望回到無憂無慮之時,她想要回到那個時候,她淚眼婆娑地望著那道背影,低聲喚著,“袁窮奇,你說句話……就說我這一生可笑極了……”
背對她的袁窮奇卻置若罔聞,未置一語。
“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是認為我是個污穢的女人,所以連句話都不肯對我說嗎?”她像是發了狂,伸臂卻怎么也構不到他。“我不是自愿入宮,我不愿意……可我沒有辦法……”
原來他是這般冷漠無情之人,打一開始,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就極為淡漠,彷似早已忘了兩人的一面之緣,又或者是他打從心底看不起她進宮伴駕,可是他可懂得她的苦?
她是不能抗拒,不得不!
在這一瞬間,她累積的恨與怨像是找到出口,讓她放聲痛哭著,直到她嗚咽地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
血染紅了她的唇角,滲入銀白蠶絲被中,一片怵目驚心。
而,袁窮奇沒有回頭。
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氣,他依舊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