誦經聲驟然停下,賀老夫人側耳聽著兩個孩子對話,與林嬤嬤對視之際,忍不住咧嘴,看來這個孫媳婦很有意思啊。
還以為昨晚阿巽沒進喜房,這新媳婦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躲在屋里蒙頭大哭,沒想到一大早就過來。
來便來,她猜應該是想求個公道的,可人家……好像沒那個意思。
“老夫人想不想見見少奶奶?”林嬤嬤問。
“聽說她模樣長得好?”賀老夫人問。
“是啊,昨兒個喜帕掀開,不少人驚艷極了!
“這么美,阿巽也不喜歡?”
“怕是大少爺對夏大姑娘心有所屬!
“還以為那孩子冷情,對女人不上心,沒想到竟有意中人。”
“打少爺哪回不是不聲不響就做出大事?”
是啊,可惜了,不知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還是陰錯陽差,好不容易有個心儀的女子,卻弄成這番局面。
“讓她進來吧!”
“是。”林嬤嬤推門出去,走到夏晴蘭跟前道:“少奶奶,老夫人有請。”
“多謝嬤嬤!鼻缣m聞言一喜,忙跟在林嬤嬤身后進屋。
剛走兩步,賀洵立刻搶到跟頭,嗆聲道:“有我在,你別想蠱惑祖母!
“蠱惑?用筆墨紙硯嗎?”
晴蘭噎得賀洵說不出話。林嬤嬤憋住笑意,低頭往屋里走去。
賀老夫人一頭銀發,皮膚很白,像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似的,然而一雙飽含智慧的眼睛炯亮有神,只消一眼,晴蘭便明白,這是個可以信任的老太太。
見兩人對視片刻,賀洵輕哼一聲,“她詭計多端,祖母別被她給騙了。”
“她能拿什么東西騙我?你才是被騙的那個吧。”
啥?連祖母都知道?這下子所有人都要以為他眼皮子淺了,悶極了,可是……紫霞先生的硯耶……他就不信,有幾個人眼皮子能深得起來。
太師椅上的賀老夫人打量起晴蘭,果然是好樣貌,別說男子、便是她這個老太婆見著也都喜歡的,更教人歡喜的是她的氣度,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寵辱不驚,這丫頭相當不錯。
“問祖母安。”晴蘭屈膝。
“為什么來?”
“大周以孝治國,新媳婦進府,自該向長輩問安!
她當自己是新媳婦,可阿巽認嗎?
晴蘭不疾不徐、不驚不懼,分明心知自己將面對多少困境,卻不愁眉低頭,這樣的堅定與毅力,值得高看。
“我是不管事的閑人,幫不了你,別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與祖母說話不算浪費時間,何況……做任何事都需要帶著目的嗎?孫媳婦不認為!
不帶目的行事?這話說服得了小孩,可騙不來她這歷經風霜的老太婆。
“跟老太婆說話,不覺得無趣?”
“從小到大我覺得最有趣的時光是賴在王嬤嬤身邊,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嬤嬤曾問我:‘知道幸福長什么樣?’我回答:‘榮華富貴、光宗耀祖?’嬤嬤說:‘不對,幸福是無事擾人,是你笑笑我、我笑笑你,說說東墻、批批西墻,瑣瑣碎碎過完一生!
“那位王嬤嬤很有智慧!
“嬤嬤不識字,經驗全是在歲月中累積,她無子無孫、無依無靠,卻生就一副豁達性情!
“王嬤嬤是?”
“她是承恩侯府下人,我母親的出身配不上高貴的承恩侯府,生下我后,我們母女被發落到莊子上,母親早逝,是嬤嬤一路照料我長大。”
“怨嗎?”
“不怨,與其把力氣用來恨人,不如用來改善生活,我做點小生意,足以養活我們祖孫倆。直到嬤嬤過世,直到侯府把我接回去,直到……眼下!
晴蘭聳聳肩,分明無奈,笑容卻一直存在,承恩侯府虧待,她無半句批判,阿巽苛待,她滿眼豁達,她習慣解決困境,不習慣抗議困局。
“你和阿冀的事,我幫不上忙!辟R老夫人重申。
“我懂,但我在賀府一日,就會與祖母請安一日,這是本分也是責任!
這么堅持啊?但是,能夠堅持多久?賀老夫人很想看看。
“不嫌無趣的話就來吧。”
“多謝祖母。”
“今兒個已經不早了,先回去吧!”
“是!彼D身退出。
看著她的背影,方才一直沒說話的賀洵橫眉怒目地開口了,“祖母,您別被她欺騙,她足智多謀、狡滑奸詐,慣會收買人心!
賀老夫人偏頭望他,哂道:“你被收買了?”
“當然沒有。”
“是啰,那么貴的文房四寶都沒收買到你,幾句請安問候,哪能收買我這個老人精?”
呵呵一笑,賀老夫人讓林嬤嬤扶著進屋,對這個孫媳婦,她有幾分期待。
望著晴蘭,白叔方喉嚨卡卡的,他有想哭的感覺。
“好端端的,你干么冒充別人啊?李代桃僵好玩嗎?”白叔方氣死她了。
晴蘭無奈,怎地所有人全當她熱愛當西貝貨?
撇唇,她瞄一眼他身后的賀巽,噘嘴抗議,“我是桃子,不是李子!
誰跟她論桃子李子,他的意思是……厚,看中的小娘子被老大給截胡,而截了好貨的老大還嫌貨色差,氣吶、悶吶、煩吶!
看看晴蘭、再看看老大,所有的不滿只化成一句輕嘆,“你還好嗎?”
這種情況,好得起來才有鬼。
“我想和大哥哥說話!
意思是叫他滾?滾有何難,就怕自己一滾,轉眼老大動起手,沒人可以救她。
白叔方眉頭兩道毛毛蟲皺成團,他很清楚,當初老大有多期待這門婚事,現在就有多失望,正在氣頭上的老大,傻瓜才去招惹。
白叔方猛朝她使眼色,可晴蘭沒瞧見。
她正小心翼翼地瞄著賀巽,她希望自己能夠放大膽子說——“不管前世或今生,你都不是夏媛希的丈夫人選”。
但,哪能呢?那個“前世今生”太嚇人,誰信才有鬼。
苦苦一笑,不等白叔方讓開,她大著膽子走到賀巽身邊。
晴蘭輕勾上他的手指,賀巽想也不想的甩開。
她扯扯他的衣袖,他又甩,他用態度擺明一刀兩斷,擺明兩人交情不存在。
抿唇,她眼底透出堅定,小小的掌心握上他的,牢牢裹住,這回她用盡全身力氣,不教他順利甩開。
溫熱襲上,淡淡的馨香沖入鼻息,他甩不開她的糾纏,氣不過的低頭瞪向她笑靨如花的臉龐。
“我們談談吧,假使談過之后,你仍然認定我居心叵測,那就……”
就怎樣?他斜眼看她,這表情和賀洵一模一樣,果然是親兄弟。
“我就立刻離開賀府,絕不令你為難。”她高舉五指發誓。
她眉眼真誠、表情無辜,被這樣一張臉對上,任誰有再大的怒氣也會消失無蹤。
但賀巽,不,他太失望、太憤怒,最教他生氣的是……令自己失望憤怒的人竟是晴蘭。
他性情多疑,卻在她身上投注信心,他自以為懂她、理解她,沒想最后坑自己的竟然是她,假使換上別人,他或許不會那么憤慨,可偏偏是她!
“不占用你太久時間,我保證!彼阉氖治赵谛厍,皺彎一雙兔子眼。
半晌,他僵硬地點了下頭。
晴蘭松口大氣,也不管白叔方還在旁邊,開口就直說:“我母親出身青樓,我是夏府不愿意承認的外室女,我從沒有認祖歸宗的非分念頭,所以不是我不向你坦承身分,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自己的出身!
若有回歸夏府的想法,她不必這么辛苦、這么獨立,不必想方設法憑藉自己的能力,企圖在這世間橫行。
目光一閃,他有兩分動容。
“我是見利起早、無利不逐的商人,怎會不懂‘侯府千金’這身分能帶給我多大助益?那可是與生倶來的榮華啊。只是我很清楚,高門貴府的婚姻多數建立在利益交換上,我不愿意自己的婚姻是利益交換的結果,我向往自由,也相信有本事能掙得想要的自由,所以我真的不認為自己和夏府有任何關系。
“我以為自己早被夏府徹底遺忘,以為人生掌握在手中隨我折騰,沒想到夏家突然命人將我接回去。
“知道他們企圖作主我的婚事時,我是抗拒的,但祖父母提的人竟然是你,是你!不是盲婚啞嫁,是熟識多年的賀巽,是那個說‘不必急,我會慢慢走,你慢慢跟,我往前一步,總要回頭等你一步,不管怎樣,我們總要并肩的!馁R巽,既然是決定要與你并肩,我還有什么好抗拒的?
“我發誓,我不知道這樁婚事是你向皇上求來的,不知道你喜歡夏媛希,更不知道夏府有李代桃僵的打算,我單純以為這是個美好的巧合。”
“現在又知道了?”他輕哼一聲。
“昨晚丹云向我交了底,她是夏府的家生子。”晴蘭無奈長嘆,身子往前,她的額頭頂在他胸口。
像過去那樣,累了就往他胸口一靠,好像這么靠著,力量就會自然產生。
“對不起,我錯了,我可以理解你的不平,也明白御賜的婚事不是你說休便可以休棄,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做,但不管你怎么打算,我都全力配合,只求你別氣我、別討厭我,別一筆抹去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與情誼,可不可以?”
是,她用了心機,她想要以退為進,她想要待在他身邊,想要夢想成真。
但她也知道盛怒的他,怎肯給她機會?她只好百般退讓、萬般妥協,盼求得他一個心軟,讓她有時間改變局面。
她知道他的心遠不如表面那般剛硬,知道他吃軟不吃硬,知道他對她比對旁人更寬容,也知逍自己正在利用兩人的感情。
冷冽目光緊鎖在她身上,她害怕,卻不敢把頭抬上,只是貼在他胸口的身子在抖著。
她這么可憐,他怎么忍心拒絕?終究,他還是信任她的。
他輸了……一聲長嘆之后,他問:“夏府打算讓媛希嫁給周勤?”
“是!痹谙母巳硕紴榇耸律罡序湴。
失落在眼底凝結,他再努力也爭不過周勤是嗎?就因為他不是龍子鳳孫?
“為什么不提早告訴我?”
寫信也好,托人帶口信也行,哪怕只提早一天知道真相,他就能扭轉干坤。
沒錯,她可以寫信告知他她的身世、告知他她對兩人即將成親的歡欣……但她不知道該怎么寫,故事很長,一行偏差、滿紙皆錯,她擔心誤解加深,以為面對面解釋會更清楚,甚至……她是真的樂觀啊,她認定他會喜歡這個結局。
但是很顯然地,她的認知有嚴重謬誤。
心鼓噪得厲害,她很想告訴賀巽,夏媛希不是好人,她惡毒苛刻、心地狹窄、睚眥必報,她還害死王嬤嬤,外頭傳揚的名聲不過是假象……
可是,如果她現在說這些話,他肯定會更厭惡自己吧?
男人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而自己送上門的……是卑賤。
晴蘭心微澀,“我在夏府被看管得很緊,那次溜出門,好不容易才跟橙哥哥、玉姊姊接上頭,卻沒料到會碰見你,我發誓,當時我真的想把事情給說開,但徐嬤嬤帶人找來……
“不管怎么講,隱瞞和你成親,我有錯。如果你無法和我同在一個屋檐底下相處,我可以搬走,如果你勉強能夠忍受,我愿意為你執掌后院,接手你的營生,讓你心無旁騖、專注朝政。你可以不當我是妻子,就當合伙人吧,我們像過去那樣相處、那樣合作無間好嗎?”
他從沒拿她當合伙人,他拿她當……拿她當什么呢?朋友?不對,他的朋友很多,她不僅僅是朋友。
當兄弟?不對,他待她和待白子黑子截然不同。
當兄妹?他想過的,想把她納入羽翼好生照顧,但他待她,與待阿洵不同。
所以他當她是什么?
搖頭,他問:“這是贖罪?”
“是,讓我有機會贖罪好嗎?”
“你不是我想要的妻子!
這話真傷人,她咬的下唇滲出血絲,唇齒間嘗到血腥味,卻不得不抬眼對上他的眉,不得不逼自己咧開嘴角,假裝自己心中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我明白,你這么厲害、這么強大,倘若心意不變,我相信早晚夏媛希會是你的人!
這話像刀在砍,砍得她五腑六臟盡碎,可……他說的是事實,她說的也是。
“到那一天,你怎么辦?”他想把話問清楚。
怎么辦嗎?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要怎么回答?可是他目光灼烈,非要她給出一個答案。
強咽下哽咽,晴蘭不允許傷心流泄,她必須用大把大把的力氣才能順利開口,“既然是合作關系,就有拆伙的時候,我想,到時我肯定也強大到可以面對所有困境!
即使是被休棄,她也能……好好活著吧。
“這么做,你圖什么?”
不是圖,是賭!賭一個機會,或許最終結果是滿盤皆輸,但總好過連努力都沒有來得好。
“你問倒我了。我想不出自己圖什么,我是被逼著走到這里,眼看前面有個天坑,不想掉下去又不能回頭,只能繞著天坑謹慎細心地走。我知道自己在繞圈圈,不知道會走出什么局面,只能一步走過一步……也許吧,也許最終會掉進坑里,但也許有機會能柳暗花明,誰又知道呢?”
順開額頭一縷散發,她苦苦笑著,望向天空的眼底寫滿苦澀,還以為這么成功的自己,將要一帆風順呢,可見人算總是不如天算。
她的無助茫然讓賀巽心抽,他想將她攬到胸前細細撫慰,只是……氣難平、怨難消,他怎甘心多年謀劃竟是如此收場。
心亂,腦子更亂,賀巽解不開這團亂麻,只能轉身離去。
一直守候在旁的白叔方看看兩人,嘆口氣搖頭走開。
園子里沒人了,晴蘭不必再硬撐,但她仍堅持著笑臉,不教一絲軟弱侵襲。
她深吸氣、深吐氣,她不斷告訴自己沒有關系,她不斷鼓吹自己,她一定能夠過關斬將,再度走出新局,她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