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老林替大人賣命多年,竟換得這樣一個下場?少奶奶就不怕人心渙散,再沒人愿替賀家做事?”
“林掌柜在威脅我嗎?”晴蘭似笑非笑,一雙大眼睛看得對方心慌。
不過是個柔弱女子,怎么有這等氣勢?林掌柜被看得心抖抖、膽顫顫,但狹路相逢勇者勝,倘若他在這時候氣虛退讓,之后的……哪還有之后?
硬起脖子,他得堅持。
“水至清則無魚,少奶奶這般作法,老奴不服,其他的掌柜也不會服氣,倘若少奶奶一意孤行,就別怨我們不顧主仆情誼!
“哦,是嗎?怎么個不顧法,我很好奇呢。”晴蘭嚴肅起眉目,見識過刁奴,卻沒見過如此氣盛的。
“京中四十七名掌柜已經約定好,倘若少奶奶繼續剛愎自用,便集體遞辭呈!
晴蘭冷笑,果然暗地里聯手了,可惜她不是吃素的,“行,盡快遞上吧,賣主惡奴不舍棄,留來留去早晚留成仇,今兒個你們不過貪個數千數萬兩,明兒個若弄出人命官司,必對爺的官聲有礙,倘若政敵以此為藉……防不甚防吶。
“不過你口中的四十七名掌柜當中,有三十二個是賣身奴才,所以十五張辭呈……我等著,至于剩下的,勞林掌柜回去轉達,最慢十日,待我將帳目查清楚,該追的必追,追不回的只好送官府,丹云!”
丹云接聲道:“奴婢查過律法,貪墨主家錢財者,最重可判處流放之刑。”
“林掌柜可聽清楚?煩你回去轉告,不怕被流放的,盡管放手大膽去做。”
她她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居然不怕他們全撂擔子?
白芯見狀,指著林掌柜劈頭就是一陣破口大罵,“別想倚老賣老,以為可以拿翹,更別看咱們家少奶奶年紀輕便能為所欲為,沒那個金剛鉆哪敢攬瓷器活兒?既然打算懲治惡奴,少奶奶怎能不做足準備?
“實話告訴你吧,少奶奶手底下有好幾組人馬,丟掉一個掌柜,就會有一組人進駐鋪子,制定新規矩、培養新掌柜,生意垮不了的。如果我是林掌柜,就乖乖回去把帳目重新弄清楚,盡快把虧空補上,免得日后對簿公堂,弄得半生凄涼!
晴蘭臉上雖云淡風輕,但氣勢極強,她似笑非笑地望著林掌柜,眼底充滿自信。
未出嫁之前,她已做好翻天覆地的準備,她不怕惡奴,不怕刁難,她只怕……只怕他恨她,怕他厭惡自己。
“少奶奶不擔心落得一個刻薄惡名?”
重活一世,她還真的不在乎,前世名聲夠賢良了,但下場如何?何況她哪會坐等著他們去傳?她行事首重效率,老早買通人,到處傳揚賀家大小事了。
再過幾天吧,外頭就會傳出賀巽一門心思撲在朝政上,為國事憚精竭慮,卻無力經營家業,導致惡奴心大,私吞公款。
那將會彰顯賀巽為國為民的形象,他日傳到皇帝耳里……不知道皇帝會賞他什么?
見晴蘭不接口,林掌柜再撂狠話,“少奶奶就等著精明干練、雷霆手段名聲傳遍京城上下吧!
這可不是贊美之詞,士農賀巽商以商為末,官員營商還怕被指責與民爭利呢。
晴蘭輕笑,林掌柜沒說錯,這確實是京城名媛的軟肋,但不是她夏晴蘭的,他錯估她了。
一個娘早死、爹不管的女娃兒,八歲擺攤,六年內鋪子開上幾十家,連小倌館、妓院、賭坊……所有能攬錢的鋪子都敢碰的夏晴蘭,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
區區名聲小事?怕啥。
更何況賀巽與旁人不同,尚未考上狀元前便已拿出大把銀子替朝廷排憂解難,行商之事早在皇帝跟前掛號,就算出仕,也斷無將原本營生收了的道理。
就算賀家新婦弄出個“雷霆手段”、“精明干練”……不正符合之前“賀巽因公廢私”的傳言?
見晴蘭牙硬,林掌柜索性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甩袖走人。
人走了,晴蘭頓時累趴在桌面上,清冷的冰山美人形象收光,她像個孩子似的,有氣無力說:“白芯,我好餓哦,給我做飯。”
白芯聽了,應了一聲,連忙離開忙去。
“少奶奶不能吃了,今天已經吃四頓了。”才剛過午時呢,丹云憂心忡忡,這吃法早晚要弄壞腸胃。
那些惡奴膽子一個比一個肥,都當少奶奶年幼可欺,無半分尊敬,少奶奶面上篤定,心里難免打鼓,這壓力一大不就……吃了吐、吃了拉,吐完拉完,辦完事,繼續吃。
“不吃哪來力氣?你快幫我喊白芯,我餓慘啦。”她撒嬌地往丹云懷里鉆。
眉緊眼澀,才十四歲的小姑娘呢,怎能承擔這么多?丹云心疼。
“來了來了,奴婢來了!卑仔九踔笸,喳喳呼呼進屋。
看見黑糊糊的藥汁,晴蘭連聲抗議,“我要飯、不要藥!”
“少奶奶乖,不吃藥,飯吞了還不得吐?先吃藥,飯馬上到。”白芯好聲好氣的哄,哄著哄著心頭跟著泛酸。
她家小姐性子剛強,遇事只會勇往直前,什么事沒見過,哪里就會撒嬌了?肯定是心頭難受得緊卻不能發作,只能同她們撒撒嬌、泄泄委屈。
看著藥,晴蘭滿臉痛苦。
心苦、身也苦,就不能來一點點甜、一點點幸福?她底齡了誰呀。
她想橙哥哥、想四哥哥,想……以前的大哥哥了……
賀巽全看見了,看見晴晴和林掌柜的對峙,看見她對下人撒嬌,看見那一大碗嚇人的湯藥。
擰緊眉目,他大步走進屋里。
“少奶奶……”白芯戳戳正在喝藥的晴蘭。
抬眉,晴蘭發現賀巽,笑容瞬間躍出,漂亮的小臉浮上一層光暈。
他來了?成親月余,他終于愿意見她,那是不是代表……他沒那么生氣了?代表面對她時他可以平常心了?這算得上守得云開見月明嗎?
把最后一口湯汁吞下肚,但她喝得太急嗆著了,忙拍起胸口咳個不停。
丹云經驗老道,快手把痰盂捧到主子跟前,果然咳不了三、五聲,剛吞下去的湯藥原路退回。
苦啊,晴蘭齜牙咧嘴,白芯熟門熟路地給她端茶漱口,再往主子嘴里擺顆蜜餞,只是,生氣吶,白熬一個時辰的湯藥……她的臉和主子一樣苦。
賀巽看著眼下青黑、臉色慘澹、唇白無血,衣服掛在身上空落落的小丫頭,她活生生把自己熬成紙片,誰允許她搞得這么慘?越看,他越生氣,她就不能消停一點?
“裝可憐嗎?”他出口,卻是刻薄無比。
但晴蘭沒被刻薄到,她精力充沛跳上前,拉拉他的衣袖,勾勾他的手臂,鼓起腮幫子笑得亂七八糟。
“我會裝傻裝萌,就是不裝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不想可恨,只想可愛,大哥哥,我還可愛嗎?”
沒見過這么沒臉沒皮的女人!賀巽瞪她。
瞪她?很好、太好了,總好過不聽不見不甩不理,她喜歡被他瞪,如果他肯巴她兩下就更好,晴蘭笑得越發燦爛。
她信誓旦旦道:“大哥哥別擔心,那些掌柜不是我的對手,他們還沒出招,我就把路給堵了,他們早晚要把錢吞出來的,而且是加倍吐出來!
“適可而止!彼幌胨秊榱隋X,把小命都給交代了,他另有摟錢的法子。
“才不要適可而止呢,我要大破大立,掃蕩蠹蟲,相信我,我能做到的!彪m然這條路比前世更艱辛,但有經驗的她肯定能夠做好。
“銀子真有這么好?”他輕哼兩聲。
“銀子肯定沒有大哥哥好,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得有銀子當后援,我們像以前那樣吧,你負責大事,金銀爾等小事,我來搞定!
她笑得越甜就越發礙他的眼。說到底,她這么拚為的全是他?
他惱怒了!他值得嗎?他對她不好、非常不好,她應該做的是保持距離,不是盡心盡力。
他沒說話,但她知道他心軟了,笑彎眉毛,把玩起他腰間玉佩,她笑問:“大哥哥知不知道花心是什么意思?”
話題怎會扯到這里?她在……指責他風流?
“我不風流!辟R巽鄭重回答,他只是必須守住約定,必須為媛希留住自己的心。
“花心不是風流,而是……”晴蘭走到桌邊,從瓶子里抽出一枝鮮花遞到他面前,“花心是把心花在你身上!
他被撩了、臉紅了,頓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臉紅的模樣可愛得讓她的心抨枰亂跳,嘴上的笑容更大了。
白芯、丹云眼睛不知道往哪兒擺才好,兩人只能悄悄地退啊退,退出房間。
就算賀巽有再大的氣,也被她這沒臉沒皮的樣子給撥散了,何況……是啊,她也是受害者。
接過花,他順手掐上她的臉,恐嚇道:“再敢瘦下去,鋪子里的事你就別碰!
這是心疼嗎?不管是不是,她都好喜歡,“痩點好,聽說仙女都很瘦的!
還想當仙女?他沒好氣地問:“知道你和仙女哪里不同?”
“知道啊,仙女在天上飛,我在你心里飛,飛、飛、飛……”她把頭靠上他胸口,攬住他的腰,在他的懷里笑得亂七八糟。
他的嚴肅被她的亂七八糟弄得破功,失笑道:“不對,仙女變金如糞土,你把糞土當黃金!
她就知道,他對她買糞的行為不茍同。
她為了兩年后的糧荒作準備,弄來一堆人,侍弄上萬軟田,糞土能讓貧田改頭換面變成沃土,誰說糞土不能變黃金?
“大哥哥,你不生氣了對不對?”輕輕地,她問。
面對這樣子的她,他還能生氣?嘆息,摸摸她的頭,他說:“辛苦你了!
他說她辛苦?心一酸,眼淚差點繃不住。
前嫌盡釋了嗎?那是不是代表他們可以往下個階段走?
對于感情,她再也不敢過度樂觀,但她有耐心有毅力,她的性情堅定無比,早晚他們的關系會和想像中一樣好,對不對?
“不辛苦,很興奮!彼麛D鼻子。
“興奮?”他不解她腦袋里裝什么。
“兩人同心其利斷金,披荊斬棘無所畏懼,我看到我們富裕光榮的美好未來!彼鋸埖厣煺闺p臂迎向天空。
說什么鬼話?賀巽道:“我撥十個人給你,以后出入把人給帶上!
擔心她的安危嗎?晴蘭笑彎眉眼,就知道他不會不管她,就知道他們的情誼不會一筆抹去。“嗯!
“這幾天我讓黑子、白子過來幫你,誰給你使絆子,該抓就抓、該關就關,別跟他們廢話!
他看見她的危難?晴蘭連嘴角都勾了起來,“嗯!
“別擔心錢的事,我心里有主意!
他不愿意她操勞?她泡進蜜桶里去了,“嗯!
她不是仙女,但她覺得自己在飛,在天上飛、在他心里飛,飛翔的滋味讓她笑得合不攏嘴。
她的笑讓賀巽心情飛揚,籠罩多日陰霾消除,沉重松開,大石移走,他突然覺得自己傻到不行,這些日子到底在硬撐什么?她不好過他又何嘗好受?
晴蘭勾住他的手臂往屋里帶,“快來,我給你個東西!
賀巽隨她進屋,這里是喜房,他只來過一次的地方,如今大紅囍字被撕掉,富麗亮晃的擺設全撤下,干凈簡單得像平頭百姓的屋子。
她爬跪到床上,從床邊的木柜里找出木匣子,捧著它走到他跟前,討好地、小心地說:“里面有七萬三千五百兩,大哥哥先拿去用。”
他正缺錢買弓弩,這場仗他必須得勝,必須取代周勤得到官員們的攀附。
目光微凜,他問:“你怎么知道我缺錢?”
天,她疏忽了……賀巽謹慎敏銳,一點小差錯都能揪得出,若不是這樣的性格,在前世無人無錢,各方條件都差的時候,他憑什么與周勤對抗整整十年?
下一刻,晴蘭刻意笑得眉彎嘴翹,笑得他心頭滲入糖漿。
“大哥哥缺錢嗎?我不知道啊。只是王嬤嬤常教我,人是鐵,錢是鋼,有錢傍身才有膽量。更何況大哥哥在朝堂行走,不能沒底氣,不管需不需要,銀子都得把荷包給塞滿才行!
這話……說得沒破綻吧?晴蘭在心底自問。
“你倒是賢慧!辟R巽輕嗤一聲。
晴蘭柔美的五官被午后的陽光包圍,像鍍了層金似的,教人蠢蠢欲動,她又圈上他的腰,靠上他的肩。
“何止賢慧。磕阒恢滥膫字可以用來代替聰明、可愛、美麗、睿智?”有這種字?他低頭看著撒嬌的她。
她抓起他的大手,壓下四指留下食指,指向自己,道:“想不出來嗎?就是‘我’!”
他被她的痞給弄得失笑,他總是拿她沒有辦法。
“那哪個字可以代表卓爾不凡、足智多謀、清逸俊朗?”
“還不簡單,是‘你’!卓爾不凡的你、美麗睿智的我,我們相扶相攜,肯定能夠打遍天下無敵手。”
“口氣真大!
“因為有大哥哥啊,有你當后盾,我才敢為所欲為。”
唉,痞成這副德性,他真拿她沒轍了,“去坐著,我讓人送飯過來。”
她纏住他的手臂,問:“陪我吃?”
“還陪咧,要不要喂?”
“你想喂,我也不反對!
這話……也能說?女子啊、矜持!王嬤嬤就沒把這教會她?
賀巽戳她一記額頭,轉身往外尋人做飯菜,見他離開,她大大地松口氣,松下背脊,開緊繃的身軀,她坐到床沿,頭靠上床柱。
才靠上,眼皮就變得沉重,松懈的心情少了負擔,呼吸漸漸沉了……
再回到屋里,賀巽發現她睡著了,這么辛苦嗎?
他有一點點后悔讓她接手營生了,放輕腳步走近,手指撫上她的臉,柔嫩的觸感在指尖漾開,她這樣子讓他如何將她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