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夜沒有騙她。
一個時辰過去,原先冷若霜雪的身軀,逐漸恢復暖熱。
吐納漸沉,益發清晰,像是正常人該有的熟睡模樣。
開喜一直看著他,這些點點滴滴的細小變化,沒有逃過她雙眼。
神壽活了這么久,看過億萬凡世多少更迭,她絕非無所知的駑鈍之輩,她已經隱約猜到,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究竟為何。
這是「舍身」。
舍己之身,換廣闊無垠之境,一方溫暖光華,一寸仿月光輝,一場淋淋細雨,一陣梢梢清風,以己身所有魔力,換眾魔安身立命。
村民婆婆曾說,魔主為他們造炤陽、創幻陰,讓他們能在此境,安穩生存。
可魔族,向來只懂破壞毀滅,不若神族天賦,多以創造誕生為主。
這是打自血脈間、與生俱來的差異。
要一只魔族去種活一株花,不如叫他去轟碎一座山來得容易。
本非創造之族,要在這里維持日與月、陰與晴,周而復始,是一件多艱鉅、多異想天開的事。
即便魔力再強大,耗盡之日,終會到來。
一日耗盡……
此時,憂歌張開赤眸,醒了過來。
「握著我的手干么?」他噪仍沉,一眼瞧見,被她裹在雙掌里的右手。
很暖,屬于仙界喜神的仙澤以及她嫩膚的體溫,傳遞過來。
他并不是要提醒她放手,相反的,當她正欲松開十指,他反手握住她單荑,不容她撤回。
她試圖抽了抽手,不敵他握力,醒了之后,就有力氣欺負人哦?
「你這樣會死的!归_喜從來藏不住話,直接說道,也不管突如其來一句話,他有沒有聽懂。
憂歌默了默,見她一臉稚嫩棘卻嚴肅,娃娃臉配上老成眼神,相當違和。
他當然聽懂了。
尤其,淡淡瞥見胸口擺放的蚊眼藍晶,知道自己魔力流離的情況,被她瞧得清清楚楚。
「為什么不說話?」現在是保持沉默的時候嗎?
憂歌扯唇一笑 應該說,只是神情談淡變化:「要我說什么?是,我知道我會死,所以呢?你想勸我?
不是想阻止我?」
「你們沒有其它方式嗎?非得用這種……以命去換命的狠招?」
以他一人之命,去換所有人的命。
「不然請喜神天尊賜教,炤陽與幻陰,應當如何維持不滅,在這個永無日月之境?」他用以請教口吻,嘲諷一回。
開喜怎會知道,日出月落此等小事,她從來不管,在上界,這些根本不成問題。
早上睡醒,灼灼太陽當空照,一日之計在于晨;晚上入睡前,推開窗,便有滿天星子及一輪皎月入睡,這些景致,天天著得見,習以為常。
在魔境,卻是求之,而不可得。
「無中生有,本就該支付代價!顾p哼道,同時松開她的手。
步下水玉大床,他動作熟稔,褪下睡縐的衣袍,取來另外一件同色紅裳換上,一側的銀盆,感滿無根水,他一個手熱,水即變得溫熱,供他簡單盥洗。
「過來替我梳發!顾麃G給她一支蜥骨篦,使喚得很順口。
「……我看起來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嗎?」她嘀咕,心情還懸在前一刻,總覺得他這種豁出性命的魔,實在不該有這般輕松無謂的表情。
「不像,所以給你機會練練手。」不用感激他的貼心。
開喜:「……」她狠狠握緊蜥骨篦,如他所愿,好好「練練手」!
開始,動作確實很粗魯,毛握一綹柔亮墨發,以梳痛他頭皮為畢生目標。
可是梳著梳著,手勁越放越輕,心越來越軟,光想到他的處境,怎樣也對他兇惡不了。
好比讀一本書,剛開始,對里頭的大魔君咬牙切齒,可是了解越深,發現這魔君根本是個只顧愛人、不顧自己,甚至拿自身血肉,去喂饑腸轆轆族民的傻白甜……
她覺得這魔君,很呆,很笨,很不威風。
很教人……想抱一抱他,罵他一句:你這個傻瓜,怎么如此不愛惜自己?
那種想抱,與破財撒撒嬌,他直喊喜姨姊姊,喊得她心軟,將崽子撈進懷中抱抱拍拍,并不相同,但是怎樣的不同,她也說不上來。
「你那是心疼我的表情嗎?」他透過冰棱鏡看她,解讀她此刻低垂雙眸,眉微蹙,握著他的發,若有所思的模樣。
開喜抬頭,也看向冰樓鏡里的自己。
那就是……心疼的表情嗎?
鏡里的少女,無比陌生,她只知道她有多愛笑,總是掛著滿臉笑靨,神生無憂無慮,日子快快樂樂,喜澤裹身,喜鵲圍繞,沒有任何事,能使她的笑顏光彩褪色。
她卻為了他,眉宇間,染上愁緒的黯談。
「我不知道心疼該是什么表情。」她坦言回道,說完,還是認為與其討論她的表情,不如繼續討論他的安危,兩者相較,后者重要太多太多了。
「我覺得,你應該尋找其它辦法,別用自己的性命作犧牲,這樣——」
「我的生死,與你有何干系?」他眸色深濃,覷著她,故意要逼問出答案。
她愣了下,梳發動作亦停止,于冰棱鏡中,與他視線膠著。
他眸光似火,燒灼般,緊盯她。
被他那樣看著,讓她雙腮熱燙燙的,似要煮沸腦袋瓜子,難以好好思考,若不閃躲,就會遭他焚燃殆盡……
第一輪眼神對峙,她認輸,眼光落敗瞟開,待至頰上熱燙漸緩,她才平穩聲音道:「……確實是沒什么干系,單純給你建議,你聽聽也沒損失,雖然我一時想不出有什么好辦法,不過仙界能人眾多,我去幫你問問,說不定能讓魔境維持現況,而你又可以保全魔力和生命。舍身應該是最后撒手锏,太早動用不太妥!
「既然沒什么干系,不勞喜神天尊費心。」他撇開臉,挑刺般哼哼。
「我說了一長串,你怎么只聽頭一句呀!」不是都說要去幫他問了嗎?不是還擔心他魔力耗盡給掛了嗎?耳背哦,后全數自動消音嗎?!
她真想揪扯他的發,叫他認真聽人說話!但考量了身在魔境,目前法術不如人,她揪他頭發,他可能會反過來剝她一層皮,還是暫且忍忍。
因為光聽見頭一句,就不爽往下再聽了。憂歌內心腹誹,又是一聲冷哼。
開喜還想數落他不知好歹,可是見他撇向另一邊的側顏,與昨夜提及美仙時,何止表情相仿,她立馬又悟了。
回答了「沒什么干系」,踩痛魔主尾巴,讓他龍心不悅,對吧。
「都忘了魔主您愛慕我,聽見我那樣回答,生氣是必然的!顾詡兒邊說邊頜首,表示她懂、她理解,她真是蕙質蘭心冰雪聰明吶。
聞言,他再度轉回頭看她,對于她的結論,眸帶詫異。
「誰說我愛慕你?」
「不用誰說,您表現得夠多了,也不怪您動心,我喜神向來很討人喜歡!顾炕刂灰谩改惯@個字眼,多少帶點調侃意味。自己夸完,她神色一正:「但有件事,我必須表達我的嚴正立場,有婦之夫我不沾,你再不久就要娶妻,立馬正名了「有婦之夫」這稱號,對自家愛妻以外的女 子獻殷勤,實在不行——」
憂歌本來確實有些氣惱,卻被她一番歪打正著的胡說八道,給逗出了笑意。
「能像你這般狂妄自大,還狂妄自大到臉不紅氣不喘,也真是個本事!顾麤]針對「愛慕」一說提出反駁,似乎默認了。
「我哪里狂妄自大了?我哪個字說得不在道理上?」她真心求解。
能如此直言自己很過人喜歡,還不夠狂妄自大?世間難得層顏人吶。
憂歌忖笑,不過,她確實頗討他喜歡。
這樣的喜歡,能算得上幾分愛慕,他尚在思量。
只是他很確定,她待在他身邊,讓他感到愉悅有趣。
單是聽她說話、看她模樣、與她拌嘴,他便不覺得厭倦。
許因她是喜神,不經意溢散舒心喜澤,感染了他,他只想獨享,不容旁人瓜分。
不反駁她的狂妄自大,針對她的「嚴正立場」,他倒能說上一說。
「我雖娶魔后,卻不影響身旁再多養個女人,她無權嫉妒,安分當她的魔后即可,有婦之夫這稱號,限制不了我。」
「你這思想、這行徑,在我們那兒稱之為何,你知道嗎?」
「說來聽聽。」他愿聞其詳。
「渣。」泛指東西榨干養分后,殘在下來的碎物,堆推肥還行,沒有其它用處,人稱人渣,仙稱仙渣,魔嘛,當然就是魔渣了。
「身為——將死的渣,本君倒不覺得,及時行樂、左擁右抱,有何不妥!
呃,他這么說,也不無道理,人之將死,爽快最重要,哪還有心情去守仁義道德?
「不然最起碼……你不要娶魔后,好好放人家自由,去另尋幸福,本天尊倒是可以考慮考慮,跟你談談清、說說愛、聊聊未來人生什么的!顾f出自己的最大讓步,最末那兩句,煨得面腮泛紅,粉撲撲的,增添幾絲小女人氣息。
開喜自覺自己這主意不錯。
既不傷任何一方,也無人需要吞忍委屈,皆大歡喜,她與他,還能心無芥蒂,只專心于彼此、屬干彼此。
譬如說,手牽手漫步于魔境呀,又或者,美麗的血色幻月映襯下,兩人背靠背,同坐樹梢,天南地北亂聊——話本子常見此類狗血老套,代入她和他的身影,半點都不討厭,她甚至在心里頭大喊「甚好!甚好呀
。 ,光想象,牙根就甜到發疼了,嘻嘻。
豈料,他不屑撇眸,瞧也不瞧她半眼,無情回她:「不可能,魔后我非娶不可!
談判,就此破烈。
喜神神生不成文守則,第一百零一條:熱臉不貼冷屁股,有空不如燉雞補。
別人給她冷屁股貼,不,冷顏冷眼冷心腸,她也不會傻傻貼過去。
雖然偶爾眼拙,瞧不懂別人臉色,還是會不小心貼了一下下,但憂歌那時的神情、那時的口吻,瞎子兼聾子都能看清楚、聽明白,更遑論是她。
魔后我非娶不可。
說得這么篤定,毫無轉圜余地,結束對話,很好,她也無話可說了。
難得她喜神對于某一個人,產生了談情說愛的好興致,結果人家一副「我先娶完別人,再來找你聊人生」的高姿態,她也只能呵呵。
偏偏真的呵笑不出來。
呵笑不出來的喜神又自我反省,興許,他與未來魔后,亦是真情實愛、兩小無猜,自小長大的竹馬青梅,她才是后來后到的第三者,竟企圖要拆散人家,誰比較缺德,高下立判。
「不對,第三者還算不上呢……」她咕噥著,下了個凄慘結論。
這幾日,她秉持囚犯的最高原則,安安分分尋了處角落,自己安置自己,不要沒節操地與他同寢共枕,把第三者罪名坐實了。
反正她人小,不占空間,到處都能睡。
憂歌也沒來尋她,許是篤定她逃不出魔爪,于是放任她在寢宮隨處窩藏。
況且,他手中還有人質破財,她哪能一走了之?
就算揮揮袖,不帶走一片云彩,起碼也要帶走破財呀,否則有何顏面回去面對窮神夫婦?
開喜一面想著他的渣,一面又想著他的舍身,一面覺得擔心他安危的自己很蠢,一面還覺得自己這么蠢該如何是好……頗為糾結。
這種時候,特別懷念起破財,雖然小崽子沒啥實質作用,好歹還是能聽她吐吐苦水,陪她一塊唉聲嘆氣。
不知破財有沒有被欺負,要是真欺負個小娃兒,狩夜也太不是人了……嗯,有渣侄必有渣叔,何況,他們本來就不是「人」,是魔。
開喜坐在當時老魔婢灑掃的地池畔,雙手托腮,數著混濁地池,咕嚕咕嚕冒出的泥泡數目。
地池里,植著石菊,開似大朵壽菊,可全棟宛若石頭雕成,顏色暗淡,了無生息。
可石菊極香,飄散一股沁涼味兒,聞了倒很醒腦,她現在最需要的,也是醒醒她的腦,別再想憂歌要生要死、要娶不娶。
正當她數到第三千六百八十一顆泥泡時、女子交談聲傳來,由遠而近,從模糊漸清晰,她本只是懶懶瞟眸過去,卻瞧得越來精神了。
是未來魔后。
先前匆匆一眼,只記得七成模樣,此刻,總算把剩下的三成補全了。
魔后依舊一身合襯的花紅衣裳,姿容絕艷,淬了赤妝的眼尾,繪有一朵花形,點了朱紅的豐唇,水亮飽滿,飛睫似兩把小墨扇,隨其眨眼淺笑,微微扇動,秋波輕送。
領口滾了圈白獸王,極度柔軟,襯托她玉膚賽雪,吐納香息間,白獸毛輕柔拂動,彷佛活物。
烏發上的配飾,多為晶礦打造,雖非金銀,布滿金絲的稀罕鈦礦晶,串成數條珠鏈,盤纏于青絲間,流溢出貴氣華美。
魔后亦發現開喜的存在,她與身旁魔婢皆面露詫異,意外在魔主痕殿外,看見這名妙齡丫頭。
如何能不發現?這般粉嫩模樣的女子,出現于魔境蕭瑟貧瘠的色彩中,如此醒目耀眼。
出自女性敏銳觀察本能,未來魔后直覺這丫頭身分不簡單,連她素日都不被允許隨意進出寢宮,尋常丫頭又怎能待在此處?
未來魔后向貼身魔婢一使眼色,魔婢立馬會意,跨前兩步,揚聲問開喜:「你是誰?為何擅闖魔主宮中!」
開喜沒想搭理魔婢,一雙烏眸骨碌碌,直勾勾打量未來魔后,試圖挑挑人家缺點,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挑不出半項,她有些氣餒、有些理解了憂歌的非娶不可。
換作她是憂歌,她也想娶這一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