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完地,將拖把歸回原位后,周念蓁看著店內,確認已經整理好,隨時可以離開了,她才看了下時間,八點四十三分。
手機在此時響起,是楊曉藍來電,她接了起來。
“小蓁啊……”電話另一端傳來楊曉藍哀哀的訴苦聲,“我好累,好累好累哦,我不要工作了啦!”
“不久前是誰說要好好工作的?”算一算這一回撐了好幾天,還滿難得的。
“是誰說的啊?”楊曉藍不想承認自己說過的話。反正她賺錢的速度永遠比不上花錢的速度,欠的錢也不可能還得完,這么一想,她就覺得自己是在瞎忙個什么勁兒。 安还,我要落跑!”
“不行,至少把已經接下來的工作做完。”
“哎喲,我不管啦!人家好想你,你店要關了吧?別急著走,等我過去,陪我吃宵夜!”
“改天吧,今天我有約了!
“什么?”楊曉藍拉高分貝。誰?誰搶了她的小蓁?“你跟誰有約了?阿姨嗎?”不要嚇她啊!
“阿姨早走了,說是跟朋友吃飯!彼跉馄降氐溃拔壹s季沐原吃點東西。”
“什……什么?”原本還在猜阿姨和哪個朋友去吃飯,結果她下一句話害楊曉藍差點被自己口水噎到。“你……你……”
“我怎么樣?”
“你要跟他復合了嗎?”哇,好復雜的心情,很想說YA,太好了!可是,又有點舍不得耶。
“你想到哪去了,不可能。”是的,不可能。
“那你干嘛跟他吃飯?”依她來看,男人跟女人之間,什么都嘛可能!鞍!你現在穿什么?”她突然像自己要去約會般緊張了起來。
周念蓁低頭看看自己,“就T恤、牛仔褲、涼鞋啊,怎樣?”
“你要去約會耶,怎么可以以平常的樣子去!你等我,我帶衣服跟化妝箱過去,好好幫你打扮打扮,迷死他再迷死你們身旁所有蒼蠅!”講完自己得意洋洋地呵呵笑。
“不用了,他來了。”周念蓁看向門口,“我掛了!辈淮龡顣运{回應便收了線。
她拿起包包,將手機放進去,對進門的季沐原說:“等我拉下鐵門就可以走了!
隨她退到店外,季沐原見她拿起長支架架在中間,才知是手拉式鐵卷門。他忙說:“我幫你!
“不用。這鐵門有點舊,拉下來要有點訣竅!闭f完,她借著長鐵鉤俐落地拉下兩扇鐵卷門,上了鎖,拍去手上臟污。
季沐原望著她,“沒考慮改成電動的嗎?”
她搖頭。“和阿姨商量過,不過店是租的,能省則省。”舉手往左手邊指了一下,示意他往前行進!叭ツ募业暧晌覜Q定可以嗎?”
“當然!眱扇瞬⑿校D頭看她。
她直視前方,“不會很遠,就在前面轉角的地下一樓。”
沉默地走了幾步,他問:“你和阿姨住在一起?”
“對啊。花店也是阿姨開的,這曉藍也跟你說了吧?”她坦率地回答,態度自然得像他是許久未見的普通朋友,兩人正聊著彼此近況。
“嗯……”倒是他,看來有些不自在。
來到店家入口處,周念蓁同他介紹,“就是這邊。比較偏中式,有幾樣小點心還不錯,飲料也滿好喝的!
店家位在地下一樓,進入后,由服務員領至后方座位、季沐原沒有意見,便由周念蓁作主點了幾樣茶點。她跟他推薦幾樣飲料,他選擇和她一樣的。
服務生退下后,她偷瞧著周圍客人的餐點,一邊說:“這家店是阿姨介紹的,其實我和曉藍來過兩次而已,希望合你胃口。”
“嗯。”
她目光轉回前方,停在他身上,“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見他微怔,她說:“看你對菜單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看起來怪怪的。
他略垂睫,決定問清楚?粗_口道:“伯父……去世了?”
原本神色自在,甚至帶著淡淡笑意的她,臉部表情瞬間僵住,然后像怕人看見似地低垂下頭,“嗯。”
從她的反應,他確認了伯父的死是她內心的傷口、不愿觸碰的話題。
“我聽思琳說的……”她此刻的表情,一定相當悲傷。過了這么多年,她仍然無法忘懷驟失慈父的哀痛。望著她瘦弱的雙肩,他不忍心再追問細節,包括什么時候、怎么發生的、為何當時沒有聯絡他等等。就連今天上午他問起,她也不打算說吧。這讓他更深刻地感受到,這些年來他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
“是在……我們分手那年年底去世的。”關于父親,她原本想略過不談,但既然他問起,她就趁機進入主題好了。
再抬起頭的她,已將哀傷表情藏起。從她說話的口吻和嚴肅的神情,季沐原恍然明白,今晚的聚會不只是吃點東西、敘敘舊這么簡單。
今天一整天,他以為兩人終于可以再慢慢拉近距離,他因而歡喜不已,但……此時他的心已慢慢往下沉。
“抱歉,”服務生來到桌旁,“送飲料和小菜。”
看著桌上的食物,兩人都曉得今晚不會有興趣去碰了。
“分手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每一幕、每一句話,至今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想忘也忘不掉。想起來,那晚在回程的計程車上,以及回到宿舍后的任何時刻,我都緊握著手機,深怕錯過你打來的電話。沒錯,雖然喊出分手的人是我,嘴里也嚷著不在乎,但我在等你解釋、等你挽回。
我左思右想,那晚很可能是我誤會你,但我只準自己等你找我復合。好幾次,把你的電話號碼按出來了,我都狠狠掐自己的大腿,用力掐得痛到哭出來,才阻止自己把電話打出去。
為什么要這么虐待、折磨自己?只要聯絡上你,你不會拒絕我的?墒,那樣一來,找們的關系只會陷入無止盡地循環里:你還是你,我卻不再是原來的我,任何一丁點小事,都能導致我不安、嫉妒、自卑到幾乎發狂……然后肯定又是鬧分手、求復合之類,所以,過了一陣子,我又覺得還好,還好你沒有來找我,我們真的分手了……”
季沐原望著她,內心掀起波濤。他沒想到,當時她的心情有這么多轉折。當時他沒有找她,是因為……
“我——”
她搖頭,請他先靜靜聽她說完。
“當我以為我沒事了,卻得知你出道的消息,我開始瘋狂地購買市面上所有書報,找尋里頭關于你的報導,然后我一個人躲起來又哭、又吼、又叫……每次發泄完后我總是顫抖不已,我很害怕自己會永遠陷在瀕臨瘋狂的情境中,再也清醒不過來。”憶及最痛苦的時期,她不禁嘆了口氣。
“接著,我改成不聽、不看、不去了解你竄紅的速度有多快,不再追你和哪個少女偶像過從甚密的八卦……但卻改變不了自己已經生病的事實。是的,我生病了,我吃不下任何東西,躲起來不愿見任何人,不去上學、不和外界聯絡……”
“小蓁……”他一直以為,兩人之間愛的比較多的是他,分手時痛的也是他,沒想到……
“一個人的自己,最怕的其實是孤獨。終于,受不了度日如年、看不到未來的日子,我求救了!蓖鹑缭诤诎抵锌吹绞锕,她的唇畔輕輕揚起,“我撥了通電話給曉藍。你還記得吧,曉藍是在我們高三時參加選秀進入演藝圈的,那時的她跟現在不一樣,對演藝工作很有興趣,也很努力,好不容易熬出頭,擔綱一出偶像劇的女主角,還有專輯發片計劃等著她,但她卻在接到我的一通電話后,拋下一切,離開片場來陪我……
她因為我而失去許多許多,我常常對她感到歉疚,以及無限的感謝。有她的陪伴,我的情況好了一些,但還是休了學。剛開始,我完全足不出戶,這一刻才想說好多了,下一秒鐘卻又不由自主地痛哭失聲;半夜,從前有關于你的一幕幕盤旋腦海揮不去,那感覺很難形容,很懊悔、很恨你,也恨自己……”
心口揪緊著,她停了一會兒,才繼續往下說:“一直到了年底,發生了……一件事,我才徹底清醒。生病的那幾個月,只有曉藍和阿姨知道,她們一起幫我瞞著爸爸。爸爸一直以為我過得很好,好到有自己的世界,不再需要他照顧了……直到他選擇離開的那一天,我們才知道,他對媽媽時刻念念不忘,若不是因為有我,他早就選擇和媽媽一起離開人世間了。好不容易,等到我成年的那一年,其實是我騙他我一切安好的那一年,他……走了……細節我不想多說……”
低垂的雙眸抬起,望著他,“早上我沒有騙你,爸爸現在一定如愿和他最愛的人,也就是我的母親長相廝守,過得很好。爸爸去世的打擊,終于讓我清醒過來了。有什么好難過的呢?就算當時我們沒有分手,之后比還是會分的。瞧,那時你的演藝事業如日中天,我卻在做什么?居然還陷在自己構筑的泥沼里!
所以,我重拾書本,復學,但不再當分數的奴隸了。我慢慢培養興趣,做自己想做的事,一步一步順其自然地走下來,就變成現在這樣了;日復一日,過著再平凡不過的生活,但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至于你,我放任自己把你當成壞人,所以在路上重逢時,才會有那樣的反應。”
她輕笑了下,但見著他凝望著自己的幽深瞳眸,她斂住了笑。
“說這么多,主要是想告訴你,一切都過去了。那種自尋煩惱的痛,對我而言,一次就夠了。也許,是我多慮,甚至有點兒自作多情吧,可我想跟你說清楚,我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可能的話,能像這些年來音訊全無是最好的了,但偏偏住得近,就連工作地點也近,加上又相識多年,沒辦法請你把我當成陌生人,但我希望不要有不必要的接觸,可以嗎?”不要再用那好似暗藏千言萬語的深情瞳眸望著她,可以嗎?
也就是說,請他不要借故接近小郅、思琳他們,打探她的消息,試圖接近她,是嗎?
明明沒說什么話,喉頭卻干啞、發緊,張開口發不出聲,他閉嘴咽了口唾沫,望著她,再度開口:“我——”
餐廳前方傳來女人的尖叫聲,打斷了他的話,也吸引了餐廳內所有人的注意。
“不要臉的女人!虧我把你當朋友看!賤人!李琴!你這個搶人老公的賤人!”
全餐廳的人都聽見了女人的叫罵聲,而坐在餐廳后方的兩人同時一怔。
“李琴?阿姨?”周念蓁猛然站起,疾步往前走,季沐原尾隨在她身后。
“啪!”她看見一名表情扭曲猙獰的婦女甩了一名女子耳光,那女子雖背對著他們,但應該是阿姨沒錯……
“冷靜點……”婦女身后的中年男子抓住她手臂勸道。
“放開我!”婦女尖叫、掙扎,“我今天非打爛她那張裝無辜的臉不可!”
季沐原看向那努力制住婦女的中年男子,訝然出聲:“鄭教授……”竟是在醫院對他諸多關照的鄭賢楠教授?他……和坷姨?
背對著他們的李琴聞聲回頭,見著二人,原本低調黯然的雙眸驚詫得睜大,“小蓁……”表情霎時變得羞愧難當。
“賤人!”掙脫丈夫鉗制的鄭太太隨手抓起桌上的水杯往李琴臉上潑去。
李琴沒有閃躲,只不斷搖頭低語:“你誤會了……”
“誤會什么?你們自己看!”鄭太太從皮包內拿出一個紙袋,氣怒地自紙袋內抓出一大疊照片往李琴身上丟去。
其中一張照片飄至周念蓁腳邊。照片內是李琴和鄭教授手牽著手,互視微笑……
“他去大陸開會,你這賤人趁機跟過去,兩人同進同出,證據確鑿,還有什么誤會?”鄭太太平日貴夫人的優雅姿態盡失,雙眼圓瞠、充滿血絲地恨瞪著李琴,“我本來想睜只眼閉只眼,心想回來臺灣你就只能跟以前一樣,眼巴巴不要臉地對著我老公流口水而不敢動手,結果,你們這么快就約在這幽會,還敢說你不賤!”
見她高舉起右手又要打李琴,周念蓁趕忙上前護住李琴,代她承受那一巴掌。
“小蓁!”季沐原心疼地喚她。
周念蓁感覺臉龐熱辣辣的,但她不以為意,她只擔心李琴。
“阿姨……”
李琴不敢面對周念蓁關心的目光。如此難堪的場面,竟讓侄女撞見,她羞愧得無地自容,于是單手掩面,轉身想離開。
“不準跑!賤人!”鄭太太情急之下,拿起空的玻璃杯,“賤人!”
周念蓁用身體擋在鄭太太面前,鄭太太的面容扭曲了下,忿恨地將玻璃杯砸向地面。
周念蓁只覺右腳腳背有些刺痛,但她不以為意,轉身就要追跑開的李琴。
“等等,你腳受傷了!”季沐原發覺她的腳背滲出血來,但她毫不停留,快步跑向餐廳門口。季沐原無暇留意鄭教授的情況,他趕緊追了出去。
他在樓梯間抓住周念蓁的手腕,“別動!你流了好多血……”她的腳背一片令人觸目驚心的紅,傷口恐怕很深。
周念蓁低頭一看,逐漸有了疼痛感,但她說:“我沒事。阿姨……”
她想甩開他的手,但手腕被他緊緊扣住。
“不行!傷口很深,一定要馬上處理才可以。”
“我說我沒……喂!”
他突地一把將她抱起,直接步出樓梯口,隨即引來街道上的路人側目。
周念蓁有些意外,但為了維持平衡,她兩手抓著他的衣領。
“你做什么?”受不了被人指指點點,她側頭低聲問道。
他維持穩健地步伐往前行,“先去醫院上藥、包扎好,再去找阿姨!
“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不行!萬一細菌感染就更難處理了!彼謭猿帧
“才走幾步路哪會……”整個人偎靠在他身上,她愈想愈覺得不好意思!拔液苤,放我下去!”
“你不重,很輕。”他只擔心她腳上的傷。
她望著他,發現他直視前方,目光堅決,她知道那是他固執起來的神情。
“哎喲!”她無奈地哀了一聲。他一旦固執起來,便拗得要命,說什么也沒用!拔也还芰耍阕呖禳c!”她索性將臉埋在他肩頸,看不到其他人,也不讓人看見她。真是丟臉死了,希望不要被街坊鄰居認出來。
進入醫院,他仍大刺刺地抱著她,詢問護士哪一間診療室空著;她則窘得直往他懷中縮,但清楚明白自己在眾人注目之下,被他抱進了診療室。
看他細心地為自己處理腳上的傷口,她本來覺得他太大驚小怪,但當他夾出嵌在傷口處的細小玻璃碎片,她想起曾聽過有人因為小傷口感染而不幸截肢的消息,便不再責怪他多事,沉默地接受他的治療。
“好了!睂⒖噹捕朔凑,以膠帶固定,包扎完畢!翱p了兩針,傷口會愈合得比較快。晚點痛的感覺會明顯些,我開點止痛錠和消炎劑給你。”
他收妥藥品和醫療器具,起身至墻邊的洗手臺洗手。
“謝謝。”她暗暗嘆了口氣。才高調地宣言希望與他保持距離,卻馬上又欠他一個人情……
他拿紙巾拭手,“一定要記得吃。”
“嗯……”傷口都處理過了,不吃那什么消炎藥也無妨吧,而且她也不怕痛……但面對那直直盯著自己的炙熱目光,她只好再次投降,“我會吃啦!”
他滿意地點頭,又說:“還有每天要來換藥,至少一個禮拜!
“晤……”思緒飄向阿姨那,還有擔心她現在的狀況,所以遲了幾秒才對他的話有所反應,“什么?”聲音難得拉得好高。
季沐原壓抑住幾乎溢出唇畔的笑意。她內心一定正暗罵“怎么那么麻煩”吧?
“嫌來醫院麻煩的話,我可以找時間去花店幫你換藥!彼軜芬鉃樗⻊铡
意思是她絕對逃不掉就對了。
她手一揮,“不用了,我來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