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別擔心,我一定會治好你的,只要再一針,我能辦得到,你要相信我,撐下去……”
一張鋪著厚被褥的炕床上,躺著一名雙頰凹陷、幾乎面無血色的年輕婦人,長年的勞作讓她顯得比實際年歲憔悴,微黑的肌膚是曬出來的,看得出來常頂著大太陽工作。
可是兩年前的日子不是這樣的,那時田里的活兒有結實勤快的男人負責,她只要喂喂雞和養在欄舍里的羊,洗洗一家人的衣物和做飯,養得一身白凈膚色,外貌不比城里的姑娘差,堪稱老山口村的一朵花。
只是有一回男人進城去,聽說救了一名差點被馬車撞到的孩子,自己卻因此受了傷,腦子破了個洞,血流不止。
被送到醫館后,大夫用心診治了一番,男人是清醒了,卻也忘了自己還有妻子和兒女,再也沒有回到村里。
其實男人數年前是被一場洪水帶到村口外的那條小河,后來被年輕婦人的爹娘救起,他不記得自己是誰,從此留在這戶人家家中。
男人來時還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和當時同樣年少的婦人朝夕相處產生情愫,最后當了上門女婿。
兩人的日子過得簡單,卻也幸福,再加上一兒一女陸續出生,他們都認為天長地久、白頭偕老便是如此了。
可是男人離開后,這個家也跟著垮了。
老山口村位于幾座大山環繞的平地山谷中,約四百多人口,出入都是靠著兩條村民開鑿出來的山路,能行車走人,往北往南十分便利,并不閉塞。
村里有一半的人姓辛,因為一開始是一戶姓辛的人家帶著一家十來口來此定居,逃避連年的戰爭和徵兵,后來孩子一個個長大,各自婚嫁,一戶分成好幾戶,開枝散葉。
漸漸地有了外地人遷入,人口越來越多,村民開墾了四周的荒地,老山口村因此形成,村長也一直由辛家人擔任,不曾變過。
今日老山口村的村長就是昏迷不醒的婦人的堂兄,他們的父輩是兄弟,手足感情甚篤,所以年長婦人十歲的堂兄十分照顧這位獨撐門戶的堂妹,何況婦人并無其他兄弟姊妹。
“蒙蒙,娘的情形還好嗎?”
一名長得壯實的男孩走了進來,手里端著一碗熬得濃稠的肉粥,上面還撒著蔥花,味道香濃。
明顯小了兩、三歲的小女娃迅速收起手里的銀針,抓來一旁的布巾,假裝為沉睡不醒的娘親擦拭面龐和手腳,才回頭看向自家兄長。
他們一個七歲、一個五歲,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的女子是兩人的親娘,也不過二十二歲,母子三人相依為命。
“娘的呼吸平順,應該快醒過來了,我們繼續喂藥,娘的身子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以她的醫術沒有救不了的病患,可是這該死又落后的地方!沒有任何先進的醫療設備,只能土法煉鋼,慢慢治。
蒙蒙,也就是辛未塵,一臉抑郁,她是媲美漫畫中的黑杰克的天才醫師,不到二十歲就擁有一手超乎想像的醫術,享譽國內外,是個少見的醫界圣手,舉凡她經手的病患,從未有人死去,人稱“死亡攔截手”。
她的一生說平順很平順,說坎坷也有點坎坷,出生軍人世家的她,父母在海軍服役,兩人在一次海上任務時遇到狂風暴雨,船艦沉了,雙雙斃命,所以她是由退休的將軍祖父和從情報處退下來的祖母扶養長大的。
辛未塵是一名軍醫,服務于軍醫院,除了早年喪親外,她的人生順風順水有如神助,念醫學院時還和一個中醫世家的傳人同寢室,她用兩年時間偷師,把人家祖父的手藝學得爐火純青,連快失傳的針灸古法也學齊了。
她是少數中、西醫雙修的醫師,西醫為主,如開刀之類,中醫為輔,如術后的調理等等。
別人用七年念完醫學院,她求學時期就連連跳級,又在三年內完成醫學院學業,十九歲實習完畢,二十歲成為正式醫師。
很少受到挫折的辛未塵始終是醫界的佼佼者,受到多方推崇,她也不吝嗇地將自身經驗推廣至全世界,成為許多瀕臨死亡患者的救星。
那一年,她三十五歲,正是聲望達到顛峰的時候,受邀到馬德里出席一場國際醫學會議,到場的醫師有一千五百多名,全是當時的一流名醫,還有不少醫藥博士,大家互相學習切磋。
誰知精心設計的恐攻毀了這一切,一百多名醫師當場死亡,重傷者不計其數。
辛未塵是死亡名單上的首位,她被炸彈的威力轟飛,撞破五樓會議中心的落地窗,直接墜樓。
當她再睜開眼時,居然成了甫出生不久的女嬰,身處一間用紅磚砌墻,灰瓦鋪屋頂,古樸味十足的屋子。
她真的懵了,好一段時日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把她的新爹娘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因為她不吃奶。
后來她終于愿意喝羊乳了,但確切來說她是慢慢適應了,接受自己出生在一個古代的農村家庭,有爹有娘,還有呆萌又憨實的哥哥。
她是說真的,她哥辛大郎真的很呆萌,且無時無刻不在吃,但是很奇怪,他怎么吃都吃不胖,而且力氣比別人大,三歲就能拖動磨谷子的石磨。
“萬一醒不過來呢?娘已經躺了五天了……”辛大郎擔憂地道。
村里人都說娘不行了,要他們準備準備,可是他不懂要準備什么,只知道好久沒吃到香噴噴的肉,他和妹妹只會燒飯煮粥,其他的什么也不會。
“胡說什么,你看娘的氣色不是好多了,之前連水都喝不進去,現在喂她喝粥都能吞咽,這不表示娘的身子正在好轉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要不是少了上手的器具,她娘能好得更快。
辛未塵的爹在兩年前“失蹤了”,在這之前,她一直是被寵愛的小女兒,前一世的忙碌生活讓她今生不想太累,而且她也太小了,身子還在發育,因此她沒想過重拾醫學,只想當她爹娘的心肝兒,快活的過一生。
誰知天有不測風雨,爹失蹤之后不到半年,她的外祖父母也跟著出事,兩位老人家進城買些油鹽等民生物品時,中途遇到走山,外祖母被埋在土石里,眾人把她挖出來時已沒了氣息,外祖父稍微幸運一些,被壓在翻倒的驢車下,撿回一命,但是他雙腿從膝蓋以下都被壓爛了。
她想救外祖父,但她年紀太小了,沒人肯聽她說的話,就算有人肯聽,但古人要怎么接受開刀、切斷腿的這種可怕的治療方式,再加上她力有未逮,以她三歲的稚齡是無法拿刀進行手術的,力氣太小了,連切開皮肉都有問題,不過她會偷偷的進山里挖草藥,盡最大的努力想讓外祖父能多活些時日。
無奈草藥的幫助畢竟有限,無法治本,拖了半個月,外祖父就去了,死因是敗血癥,他死時全身都發黑了。
從那次之后,她下定決心要撿起上輩子的醫術,稚嫩的雙手努力找回手感,不時以“玩”當做理由,跟著娘或是村里的舅舅、舅媽們上山,憑著腦海中沒有因為穿越而遺忘的藥理,挖掘罕見且價高的藥草,趁著少數幾回進城的機會把晾乾的藥草賣掉。
幾十文、幾十文的攢錢,她花了七、八個月時間才攢足了三兩多銀子,私底下讓人打了副銀針。
辛家并不窮,辛老頭原本有五畝水田、三畝旱地,養活一家三口不成問題,還有剩余給女兒存點嫁妝。
后來辛老頭撿到辛未塵的爹,多了一份勞力,幾年下來多了五畝水田和兩畝旱地,以及二十畝大的水塘。
換言之,辛家目前的身家有十畝水田、五畝旱地,二十畝種荷養魚的水塘,加上村長又是隔房親戚,對家中無男子的辛家多有關照,所以日子過得甚為寬裕,娘親床頭下的洞還藏了二十多兩銀子,足以讓他們舒舒服服地過上幾年。
只是誰會將這筆銀子拿出來打一套銀針,更沒人會相信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會治病,因此辛未塵只好辛苦點,偷偷摸摸的努力存錢,一個人為不可預知的將來做打算。
一套完整的銀針起碼要一百零八根,而她財力有限,只打了毫針、長針、大針等九根銀針,不過也夠用了。
看,這次不就用上了,還救了她娘一命。
若沒有用針灸除瘀排血,降低腦壓,同樣的憾事將會再度上演,她又要體會喪親之痛。
“咦!真的呢!娘的臉色不再死白死白的,像活兒做累了在睡覺,那娘何時才會醒來?”就是瘦了,看起來沒精神。
“快了,就這一、兩天。”怕就怕傷了腦子,從那么高的地方滾下來,腦門磕在地面凸出的石頭上,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無法預料的后遺癥。
人的大腦太精細、太奧妙了,即便是現代醫學也無法研究透澈。
“妹妹,喂娘吃粥吧!背粤酥嗖艜禳c好起來。
看到辛大郎有些燙紅的手,辛未塵心中有幾分酸意,她接過手時粥已經涼了,不燙手!澳悴粻C嗎?”
辛大郎呵呵笑著。“燙呀!不過不能燙著娘和妹妹,我拿在手上等它不燙了才拿給妹妹!
誰說他傻,這份疼妹妹的心教人為之動容。
自從爹不見了,外祖父母又陸續過世后,辛大郎懂事了一些,自覺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會主動擔起家里的雜事,像割草喂豬、撿母雞下的蛋、幫忙干田里的活。
以前他哪知道怎么生火,灶臺上有什么吃的就拿什么,有娘和外祖母在,不愁他一口吃食。
可這會兒他連粥都會煮了,雖然煮壞了好幾鍋粥才找到竅門,但終究沒餓到自個兒還有娘和妹妹。
“以后別這么傻,等粥涼了再拿過來,不然你要是燙傷了,我一個人照顧不了你和娘兩個人!彼@小鳥力氣連替娘翻身都做不了,還要這頭小擰≠來幫忙。
“好,聽妹妹的!彼晦煹男,從身后拿出一根黃瓜,卡滋卡滋的啃著,他又餓了。
辛家的菜園子里種了不少當季蔬菜,黃瓜是其中一種,原來有將近一畝大的菜地,是他們的爹開辟出來的,但是一大兩小吃不了那么多的菜,便用一半的菜地來養雞。
五十多只雞一天能下三、四十顆雞蛋,城里每隔六天開一次市集,他們攢夠了兩百顆蛋便扛到市集賣,一顆雞蛋一文錢,一個月光靠雞蛋至少能賺上八百文錢。
對靠天吃飯的農家人而言,這錢不少了,比種田賺的還多,難怪會引人覬覦……
“蒙蒙、大郎,吃飯了嗎?”
一道高大黑影堵住了門口,把光也給擋住了。
“舅舅!
“舅舅,你又帶什么好吃的來?”
村長辛有財看到一個嬌憨、一個憨實的喊人,心中的沉重略微消散了些,走了進去,將手中捧著的一個大鍋子往桌子一放。
“大郎還這么貪吃呀!你們嬸子弄了花生燉肉,夠你倆吃上兩天,一會兒拿個大碗來盛!边@兩個可憐的娃兒,沒個大人在一旁照料,看得辛有財好生不忍。
“哇!花生燉肉,我想吃!饞肉了!币宦牭接腥獬,辛大郎整張臉都發亮了,立即撲上前用手捏了一塊肉。
不過疼妹妹的他并未先吃,而是把較瘦的那一邊放到妹妹嘴邊,等妹妹把瘦肉咬掉,他才一口吞了油滋滋的肥肉。
妹妹不愛吃肥肉只吃瘦肉,所以他吃肥肉,油嫩油嫩的,真好吃,他一個人就可以吃上一大碗。
“謝謝舅舅!毙廖磯m用軟糯的嗓音說道。
聞言,辛有財的心都快化了!安恢x,是舅舅應該做的,你娘的身子好些了嗎?”
老山口村的風水不知出了什么問題,接連好幾代都男多女少,辛有財的父親是辛未塵外祖父的大哥,辛老頭排行老三,他們一家五個兄弟,沒有姊妹,老四早年溺水而亡,并無子嗣。
上兩代的男丁加起來有十數人,可就只有辛未塵的娘一個女孩子,等到辛未塵這一代,她上下二十幾個表兄弟,就她一個女娃,可想而知她有多受寵了,簡直是辛家的糖丸兒,每個人都寵她寵得要命。
所以辛未塵的娘招上門女婿一點也不教人意外,還是全族人合議的,辛家男人舍不得她嫁人受婆婆磋磨,便興起招贅入門的念頭,正巧撿了一個和她情投意合的男人,這事兒就這么成了。
可后來他們都后悔把辛未塵的娘許給一個失憶的男子,傷好后說走就走,把一家子老老少少丟下了是什么意思,好歹回來說清楚,別讓人枯等。
“好多了,我娘的傷在復原中!毙廖磯m想,再針灸兩回便可完全清醒,輔以湯藥能好得更快。
“是嗎?”辛有財探頭一看,床上的人兒神色平靜的闔著眼,呼吸平穩順暢,提起的心略微放下。
“我娘會好起來的,不會有事!蹦镆步^對不能有事,不然留下她和哥哥兩個稚齡的孩子,他們兄妹倆會過得很艱難。
辛有財笑了笑,撫了撫小外甥女的頭。“那個人……”他顯得欲言又止。
“那個人?”
“就是害你們娘滾下山坡的人!蹦莻該千刀萬剮的混蛋,下手真是太輕了,殺了他還便宜他。
辛未塵倏地抬起頭!澳銈冋业剿?”
她看不出喜惡的小臉讓人心頭一慌,冷靜得不像個孩子,眸光仿佛寒冬的第一場雪,冷冽清澈。
“是的,我和你們的舅舅們把他狠狠揍了一頓,揍得鼻青臉腫,連他爹娘也認不出來!彼麄冃良胰丝刹荒馨装妆黄圬摚粋外村人也敢跑到他們地頭行不軌之舉。
“打死了嗎?”那種人死不足惜。
辛有財咳了一聲,黝黑的臉漲紅了,這么可人的小蒙蒙怎會說出如此殘暴的話!斑溃∧莻……他家有個老奶奶,快六十五了,她跪下來求情,所以、所以……”
不看僧面看佛面,總不能讓一名行將就木的老人家跪他們吧!實在是受不起,即使明知作戲的成分居多。
“原來沒打死!毙廖磯m輕輕地慨嘆了一聲。
辛有財的心瞬間吊得老高,有種好像自己做了對不起小蒙蒙的事。
“不過在我們的威迫下,那人允諾絕不再到我們的村子,還賠了十五兩銀子給你們娘治病,養身子!
但他沒說的是,對方原本還死不認帳,硬扯是他們老山口村的女人勾引他。
呿!瞧他那副獐頭鼠目的模樣,他也配?!
后來是在眾多拳頭的威脅下,那個男人才老實承認他是看上蒙蒙她娘的姿色,以及十幾畝田地和水塘,他打算先占了人家的身子再登堂入室,然后把兩個小的賣掉,如此一來他就能獨占辛家的家產,人財兩得。
哪曉得蒙蒙她娘看起來瘦弱,脾氣卻很倔,用割草鐮刀反抗,他被劃傷后一氣之下便推了她一把,殊不知那里剛好是一道斜坡,她被這么一推人就直接往下滾。
看到她倒地流血、一動不動的模樣,他嚇得魂不附體,連忙拔腿就跑,因為做了壞事太過慌張,逃跑時撞倒了一位下山的老山口村村民,村民這才發現躺在血泊中的蒙蒙她娘,也才意識到撞人的是兇手。
“舅舅,如果我用十五兩請人殺了那人,會有人肯嗎?”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但她是“小”人,雖然十五兩好像很少,但在農村中已是一筆大財。
“?”辛有財一臉訝然。
辛未塵用布巾輕拭著從娘親嘴角溢出的粥,一邊說道:“舅舅,我說笑的,你別放在心上!
辛有財乾笑著從懷里拿出那十五兩銀子,放到她身邊!澳惚却罄陕敾,這銀子收好別弄丟了,你娘以后還要靠你照顧!
想到自己方才把一個才五歲的小女娃當大姑娘說話,辛有財不免有些羞臊,可是他沒女兒來幫手,家里的女人也很忙,不但要照顧老人、小孩,還有一堆家務,更別說春耕過后的事兒還有得忙呢!
辛家人挺護短的,對自家人十分照顧,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呀!
當年他的小姨子也看上了蒙蒙的爹,托了他妻子來說親,但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蒙蒙娘早和人家兩情相悅,因此鬧得很不愉快,偏偏小姨子鬧死鬧活的非嫁不可,說是為妾共侍一夫也甘愿。
她愿意,可蒙蒙的娘不愿意呀!最后鬧到跳了河,雖然沒死成,但兩家就此有了嫌隙,他妻子立場尷尬,也偏袒自個兒娘家多一些,所以從蒙蒙的娘說定親事后,她便未再上門。
不是仇,但也無法和睦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