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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香(上) 第6章(1)
作者:黑潔明
  “荼蘼?”

  她眨了眨眼,瞬間回神,看向叫喚她的男人。

  鐵子正瞧著她,挑眉。

  荼蘼瞧著他,腦海里一片空白,  一室七人,似皆在等她開口,她卻神游太虛得不知他在問什么。

  這些男人是討論到哪了?新倉的瓦當樣式?排水陶管?

  她鎮定的坐著,掩飾著心慌,正思索著是否該承認她沒注意時,身后響起了提示。

  “他問你,下個月,秦國有個商人娶妻,須備禮數份,你有沒有什么意見?”

  秦商娶妻?她知道,祝禮是駐秦管事敖司備的,他之前先給她看過禮單了,上好絲絹、織錦,以及螺鈾漆器十數件,此位商賈家業不大,但前景看好,這般禮,備得剛好。

  她沒有回首看那提示之人,只鎮定開口:“敖司所備甚好,荼蘼沒有意見!

  “作坊可如期交貨?”

  “荼蘼會請織娘趕工,定能如期交貨。”

  鐵子正收回瞧著她的視線,道:“那好,今日商討就至此,子御你明日帶隊入吳越,今日就先去歇息吧。”

  “是。”子御應聲,退下。

  “華章,你同我來,其他人各自去忙吧。”鐵子正起身,帶著一名管事,一起離開。

  其他幾位管事,也跟著起身散會。

  荼蘼收拾著桌上筆墨竹簡、羊皮絲綢,回身時,果見華渺渺笑坐在旁,朝她招手。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待所有人都出了門,才開口道謝。

  “謝謝你的提醒。”

  “不客氣。”渺渺笑著嘲笑她:“不過你會閃神,還真讓我吃了一驚,怎么回事?你剛剛想什么那么入神?”

  想什么?

  她黑瞳微暗,垂眼道:“沒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見她不想多說,渺渺也沒追問下去,自個兒便在旁晃了起來。

  荼蘼整理著桌案,然后拿出帳務抄寫記事。

  當華渺渺今早再次出現時,她已經不再感到吃驚。過去這些日子,渺渺三天兩頭就會出現,在她身邊跟前跟后的,同她閑聊。

  很奇怪,不知為什么,她和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魂魄處得很好,渺渺什么都很好奇,看到什么不懂的,都會問上一問,非但如此,她也常會說一些奇怪的故事給她聽,像是她家鄉那兒的人,能夠坐在某種鐵做的大鳥在天上飛,一個時辰就能橫越千百里;那里的人,只要付錢,都能擁有千里眼、順風耳;那兒的人實行一夫一妻制,不能娶妾,但還是有人養小妾、包二奶……等等之類的話。

  渺渺說的話,多數都怪得很,但她卻忍不住傾聽。

  不只因她說的話太過天馬行空,幾乎難以想像,更是因為聽她說話,和她閑聊瞎扯,可以讓她短暫忘卻自身處境。

  或許因為華渺渺非人,只是魂魄,和她沒有利益關系,反而讓荼蘼在她面前能放松下來。

  且渺渺個性果斷,說話明快,和渺渺在一起,她完全不需多想,不需猜測,只要當一個單純的刀荼蘼就好。

  當她察覺時,華渺渺已經和她,成了朋友。

  也許在心里積壓許久,她甚至連自小離家的事,家中同鐵子正借貸之事,都在夜深人靜時,全數吐露……

  渺渺從不曾評論,只靜靜聽著。

  待言盡,心中似卸下了什么,才發現,原來有知心好友,是這般感受。

  “荼蘼?”

  “嗯?”

  “你在寫什么?”

  “記帳!

  眼角人影微晃,荼蘼抬首,看見她趴在一旁木板上,雙手朝前,臀部高翹,擺出不雅的奇怪姿勢;那動作,有一點,像貓咪在伸懶腰一般。

  “你在做什么?”

  “做瑜伽!

  “瑜伽?”

  “一種強身健體的運動!彼鹕碜樱粗!斑@里空氣那么好,還有原木地板,不擅加利用一下就太浪費了。”

  “你看起來像只貓!陛鞭旅曰蟮那浦,說。

  “?那可能是因為,這真的是在學貓的動作吧?呵。我醒著的時候,老找不到時間做這種緩慢的運動,反而睡著了,才想到要學著放松!泵烀焓掌鹕煺沟乃闹P腿坐在干凈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歪頭瞧著坐在桌案后的荼蘼。

  “哪,之前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

  “什么事?”

  “你是不是很討厭鐵子正?”

  荼蘼一怔,差點下錯了筆。

  她停下書寫的動作,輕沾著墨,道:“他是爺,我的喜惡,并不重要。”

  好個四兩撥千斤。

  “所以,你只當他是主子?”渺渺挑眉。

  “是!

  雖然這回答是如此迅速,但渺渺清楚看見,在那一秒,荼蘼的筆,又停頓了一下。

  渺渺瞧著那垂眉斂目的女人,她其實可以跳過這個話題,但這兩人的關系,實在很困擾她。

  那位爺,似乎對荼蘼有意思,他對這位內務總管,真的是關切有加,有好幾次,渺渺看見他在看荼蘼,用一種男人看女人的方式。

  荼蘼對那位爺,也盡心盡力,從他吃的、穿的、用的,她都仔細關照,從未曾有所遺漏,雖然不是樣樣都親自伺候,但那男人所需的一切物品,都是她事先備好,再差人送去。

  甚至連鐵子正吃的食物、喝的茶,荼蘼都會先行試過,確定味道,也試毒。

  她的用心,早已超越尋常奴仆。

  但是,荼蘼卻又常常不著痕跡的,在閃避那家伙的觸碰。

  也許荼蘼并不喜歡他,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說實話,她真的不喜歡看女孩子得被迫忍受性騷擾,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

  “那個男人想要你!泵烀扉_口提醒。

  荼蘼繼續垂眉寫著字,道:“你想太多了!

  “是嗎?”渺渺起身走到她面前,坐在桌案的另一邊,伸手擋住荼蘼寫到一半的字。

  荼蘼不得不停下寫字的動作,抬眼看她。

  “我看過太多有權有勢的男人,他們平常只會把下人當下人,把女人當女人,分得十分清楚!泵烀烨浦J真的給予忠告:“相信我,鐵子正把你當女人,而不是下人,如果你不喜歡他,對他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或許你該注意一下,盡量不要和他獨處!

  荼蘼無語,沉默。

  渺渺直視著她的眼,道:“男人,是會在一瞬間,變成野獸的!

  “他不會!

  荼蘼瞧著她說,然后垂下了眉目,苦澀重復:“他不會……”

  是她聽錯了嗎?

  渺渺凝望著外貌冷似冰雪的荼蘼,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她這語氣,是不是帶著些許遺憾?

  “原來,是喜歡他的嗎?”聞言,荼蘼為之一僵,似在瞬間,石化成像。

  然后,她笑了,輕笑。

  “爺借錢給我家,邀我來此做客,一住十年,家里的人年年和他借貸,要錢他給錢,要貨他給貨,爺待我好,我怎會不知,自當泉涌以報,豈是喜歡二字可以輕言帶過……”

  她笑著說,抬眼看向渺渺,卻見渺渺一臉同情的看著她。

  這女人,像是看透了她。

  荼蘼嘴角的笑,再撐不住,緩緩消逝,無蹤。

  “你活得真累!泵烀焯郑瑩嶂哪,悄聲道:“有時候,不要想那么多,會比較好!

  荼蘼喉嚨緊縮,未及回話,渺渺身形已經開始淡去,留她一人兀自發怔。

  原來,是喜歡他的嗎?

  渺渺恍然的言語,回蕩在耳邊,繚繞。

  不自覺,握住了腰間香囊,輕輕摩擎。

  淡淡香氣,輕揚。

  不知怎,生生的,想起那年隆冬。

  她病了,他護她三日三夜,非但親自喂她飲食,還親配安神熏香,給她定心。

  她醒后,他不顧禮教,依然故我。

  幾乎,像住進她房里來了。

  雖然除了照顧她之外,他什么也沒做,但旁人不是這樣看的,她應該拒絕他,請他出去,但她逃避著一切,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只想縮在這安全的懷抱中。

  他可以對她予取予求的,但他沒有,始終不曾。

  他替她梳發,喂她米粥,直到她燒退,病愈。

  然后,他問了她一個問題。

  “荼蘼?”

  她抬眼看他。

  鐵子正凝望著她,黑眸深深。

  “你,可想當主?”

  聲啞,但穩,且定,讓她知曉,他是考慮過的,不是玩笑。

  這問題,驚起千堆雪,在她平靜的心湖里,刮出狂風暴雨、驚濤駭浪,讓她無法再繼續躲避。

  她可想當主?可想?

  荼蘼看著眼前男子,心頭抽疼,難以自抑。

  原來,他想過這問題。

  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這人對她,究竟是憐憫?同情?還是愧疚?不舍?

  或者,只為買忠、買心?

  但,打一開始,她就是一樁賠本生意。

  他助刀家,只為還祖爺一份情,當年鐵氏夫婦意外喪生,鐵家遭人釜底抽薪,只有已逝的祖爺雪中送炭,是以當刀家出事,鐵子正才愿以她相押,質借萬金予刀家,助其翻身。

  他大可抽手不管的,買斷認賠的事,他不是沒有做過。

  這是多么荒謬的一件事,他卻愿意為此付出一生?只為給她一個位置?

  祖爺的情,有如此大嗎?再大的情,過去七年,家里對他的需索無度,也早還清了。

  他,心甘情愿嗎?值得嗎?他真是疼她?惜她嗎?

  那些好,可是真心?

  荼蘼揪著心,瞧著他、看著他、望著他,想看出什么,辨認出他的思緒、他的想法,卻捉摸不定。

  他是商,無商不奸,無奸不成商。

  就算他真有那么一點情,她可敢取?可能?

  凝望著眼前這名偉岸男子,她跟了他七年,懂他的喜好、熟他的性情,卻依舊無法知曉,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唯一清楚的,是她已欠得太多。

  腦海思緒雜亂無章,千回百轉,終于,塵埃落定。

  她張嘴,吐出一個字,輕輕。

  “不!

  那字,回蕩在室內,如雷貫耳。

  他沒有顯露出任何表情,不惱、不氣,也沒有松了口氣。

  他只是淡淡收回了作坊撤職之令,復了她的職。

  然后,走了。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她告訴自己,那夜,卻無法成眠。

  翌日一早,丫鬟隨著早膳,送來了香囊。

  “爺說,讓您去作坊時帶著,可緩和染料刺鼻之味!

  她揪握著香囊,心暖,喉緊。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蒼白著臉,她閉上眼,深深吸著那特殊的恬淡香氣。

  不能再欠……

  回過神來,夜已深。

  才發現,自己竟渾渾噩噩的,度過了一天;才驚覺,她不知何時,竟來到他所居住的院落。

  他屋里掩上的門,透出微微的光亮。

  她在做什么?

  荼蘼慌張回身,卻一頭撞入男人的懷抱,她吃了一驚,未昂首,已從香味,得知是他。

  他攬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踉蹌的身形。

  她的唇就在他鎖骨邊,她的手擱在他胸膛上,她可以嗅聞到香氣之外,他身上男性的味道,清楚感覺到,掌心下,他規律的心跳。

  不知為何,心虛得,不敢抬頭,低垂著螓首,卻一眼瞧見,他腰間吊掛著的香囊。

  這男人,以前不帶香的,是她那年病后,他才開始帶起了香囊。

  香囊和她同式同款,連香味都一樣。

  不是她給的,不是她備的。

  他使用的所有物品都經她手,只有這不是。

  “找我有事?”

  他低著頭,沉穩的嗓音,近在耳畔,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

  “怎不進屋又回?”

  她垂首望著那對香囊,他的,與她的。

  靠得好近好近,依偎在一起。

  “荼蘼?”

  她輕顫,深吸口氣,抬首迎視他的眼。

  這男人,仍是一派斯文,劍眉朗目依舊,比當年帶她離家時,更加高大健壯,眉目間也添了點風霜,因為太早擔起家業,他向來較同齡的士族商賈多了些許沉穩。

  那雙幽黑深邃的眼里,映著她的容顏。

  在想什么呢?想什么?

  原來,是喜歡他的嗎?

  渺渺的低語,在夜風中,輕輕掠過。

  “你還好嗎?”他再問,眼里有著為她而起的擔憂。

  心,微微悸動著。

  那個男人想要你……鐵子正把你當女人,而不是下人……

  那些話,教她心慌,他的凝視,讓她想要耽溺。

  匆匆的,荼蘼收回擱在他心上的手,退了開來,垂首不敢再看他眼。

  “我……沒事。”她極力保持著語音平穩,道:“夜深了,荼蘼巡房剛好經過,見爺屋里燈亮著,所以想讓人來替爺添些茶水!

  這是瞎話。

  兩人皆心知肚明。

  低頭瞧著身前的女子,鐵子正沒有揭穿她,只將兩手負在身后,緊握。

  “免了,我正要歇息!彼_口,淡然交代:“夜涼露重,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是。”她應了一聲,卻忘了應有的禮數,忘了該待他先行進屋,反而匆匆繞過他,急行而去。

  那個男人想要你……

  回到房里,她將房門緊閉,額抵門上,心仍狂奔。

  鐵子正把你當女人,而不是下人…

  她知道,豈會不知。

  你,可想當主?

  他的嗓音,低回耳畔,教她心疼酸楚不己。

  緩緩的,她滑坐在地,三年前,她便已將他拒于門外,她欠得太多,怎還敢奢求,成妻為妾?

  她知曉,他非尋常商人,他還有鴻圖大業、尚有雄心壯志,他的妻,必得是士族之女,是商界大賈之后,必得有權有財有勢,方能助他一展遠大抱負。

  刀家,已沒落。

  況且,她是巫兒,得終生不嫁。

  她本來就不該在他妻妾名單之內,正妻不成,妾更不能。

  三年前,她以為他只是同情,只是憐憫,以為他只是不得不提,她原以為他過后就會忘記。

  但他沒有。

  他已年二十八,早該娶妻納妾,這些日子,也曾有人登門說媒,但他卻從未應過。

  這三年,他沒和誰提過親,沒和哪家哪戶問過女。

  她不嫁,他不娶。

  他沒有說出口,從未提過,關于刀家的借貸,關于他的不娶,關于那一式一款,成雙成對香囊的意義。

  香,是他親配的,他帶香,只因她喜那香,他帶香,只為安她的心。

  他不逼她,不給她壓力,不讓她承受那些風雨。

  她不嫁,他就不娶。

  絕口不提。

  緊握著香囊,荼蘼將其壓在心口上。

  淚,奪眶,如珠玉叮咚,滾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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