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
小軒窗內,女子安坐軟墊上,查看家仆送來的新帳。
一捆捆的竹簡,成堆疊放在她裙邊,她專心記著帳,并以毛筆,簡潔的在竹簡上,寫下交代管事的囑咐。
身著玄衣的小丫鬟安靜替她送上新的茶水。
熱茶,冒著冉冉白煙,然后,涼了。
她沒有注意到,只是將左手邊的竹簡一一攤在桌案上打開,批注回覆,再卷起堆放到右手邊。
子時已過,眼看就要到丑時了。
跪在桌案旁,替她倒茶磨墨的小丫鬟,早己忍不住掩著小嘴呵欠連連,她卻依然沒有休息的打算,精神奕奕的持續處理著如山一般的書簡。
當另一個小小的呵欠出現,女子抬起頭來,停下了手中的筆。
小丫鬟嚇了一跳,立刻閉上了呵欠連連的小嘴,臉色發白,緊張的挺直了原本己打彎的背脊。
原以為會得到她的責怪,未料,卻聽見她開口說了一句。
“你先下去歇息吧!
小丫鬟眨了眨眼,但沒有多加質疑自己的好運,和女子微微躬身俯首,跟著便趕緊悄悄從旁退了出去。
看著那無聲退開的身影,女子深深的,吸了口氣。
窗外,明月己過中天,斜斜掛在云邊。
她輕握住冷涼的茶杯,吸了口冷掉的茶水,正欲低頭繼續俯案趕工,眼前卻突然憑空出現一個女人。
女人躺在地上,衣著特異。
她清楚記得,剛剛那里的地板上,并沒有別人,丫鬟才從那里離開而己,但此時此刻,就在方才那一眨眼,那里就多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熟睡著,呼聲大作。
荼蘼握著茶杯,瞧著她。
眼前情景太過怪異,反倒讓她變得鎮定,她抬眼,緩緩從左,看到右,再慢慢從右,看到左。
一室寂然,除了那乍現的怪異女子與自己,屋子里沒有任何其他旁人。
慢慢的,她放下茶杯,右手仍握著筆。
夜半,已三更。
那女子,是人?抑或是鬼?
這念頭才閃過,屋外遠處,燈火在竹林間隱現。
然后,她看見那個男人,提著燈,悄然而來。
男人身形順長健壯,不似文士書生瘦削,一襲深衣不需襯墊,便己飽滿有型。
雖然有一段距離,她只一眼,便認出是他。
握筆的手,不由得一緊。
這女子,是他的玩笑嗎?抑或是他從南蠻異國,帶來的另一名家奴?
他跨入門檻,走了進來。
她瞧著他邁步朝她而來,腳步不急不緩,似不見那躺在地板上的女子,他瞧也沒瞧那女人一眼,直接來到她跟前。
她放下筆,起身離開桌案,跪到一旁,將雙手擺放于膝,俯身恭迎。
“爺。”
男人眉頭微擰,瞧著她:“我十年前就說過,這些禮數,都可免了!
“禮,不可廢。”她繼續垂眉斂目,俯首沉穩的道:“爺是爺,荼蘼是下人。若然亂了禮數規矩,士族商賈皆會瞧輕鐵家!
男人低頭俯視著她,眼角微抽。
他放下燈籠,將火掩熄,彎身在桌前軟榻上坐下,盤起腿,深吸口氣,揉著額角,淡淡嘆了口氣。
“你說這些,可是存心氣我?”
那語氣,帶著深深的疲倦,教她心頭莫名抽緊,她粉唇微抿,眼睫依然低垂,恭敬如常。
“荼蘼不敢!
“不敢?”他自嘲的揚起嘴角,“算了,就當你不敢。既然不敢,這里沒有外人,你要行禮如儀,等有外人再說。”
沒有外人?
不自禁的,她偷偷瞄了那依然躺在前方呼呼大睡的女人,此刻那人蜷縮熟睡著,睡到連口水都從嘴角流了出來。
他沒注意到那女子?
幾不可聞的嘆息,再次傳來。
她終于忍不住抬首,男人剛硬的臉,被燭光強調了深淺,如刀鑿刻。
男人的臉上有著疲倦的痕跡,他一手支在桌案,揉著額角,一手則隨意的翻看她剛剛處理完的書簡。
“爺深夜來此,找荼蘼有事?”她將冷掉的茶壺,提至一旁的暖爐里加熱。
今晚稍早,他才剛從外地回來,出門月余,她清楚他已經累了,還特地讓人替他備好盥洗的熱水,以及清淡的晚膳。
原以為,他梳洗用餐后,早該睡了,未料他竟深夜上門。
聽見她的問話,他沒有回答,反問:“市里的總布又增加了?”
“是!彼龑⑿t的火,重新扇起,邊回道:“市令月初已明令公告,我已派人打點好了。”
男人一扯嘴角,沒多說什么,國家要打仗,強征稅收,身為一介商賈,除了乖乖繳稅,還能如何。
她的字,還是像以往那般簡潔秀挺,沒有一絲多余。
他看過一卷,伸手再拿一卷,攤開來,看見上頭她的加往,交代道:“巴蜀近年氣候較穩定,今年多和那兒買些糧,把原有的數量加倍,屯著也好!
“已經加了,這批,是后加的。”
他一愣,抬眼,只見她將加熱的茶壺,提了過來,跪在他身邊,替他倒了一杯熱茶。
茶香撲鼻,白煙冉冉。
她白哲的容顏近在咫尺,近到他能嗅聞到她發上那淡淡的馨香。
“近來情勢不穩,怕又有戰事。”她將茶水倒了七分滿,再把壺擱置一旁,然后抬起他方才看完,隨手放在桌案上的書簡,仔細卷起。
“你如何得知?”鐵子正瞧著她優雅的動作,好奇開口詢問。
“燕地愷甲又漲,丹砂、金石,市價亦升,胡馬也有人大舉引進,許是有人在暗中收購,往年屯兵買馬收糧,皆為戰事。戰事若起,糧價必會飛升,谷雨剛過,秧苗己栽,若等爺回來決定,怕己被人訂走,所以我才自主請人加購,和當地農戶事先買下今秋糧作!
她將書簡卷好,抬首見他凝神望著她,心頭不由得再一跳,但這回,她沒有閃避他的目光。
“爺,覺得荼蘼多事?”
這個問題,有點多余。
這些年來,在內務上,他不曾插手過她決定的事。
多年相處,他原以為,她已經不畏懼他。
敬他,但不畏他。
還是,她依然會感到害怕?
“不。”鐵子正看著眼前的女子,柔聲道:“你做的很好!
心頭,莫名怦然。
她垂眸,將卷起的書簡以繩綁好。
眼前的女子,沒有表情,垂下的眼眸,也讓他看不見她眼底的情緒。
她為他的稱贊,感到高興嗎?抑或,只是為此松了口氣?
這些年,他雖然放權讓她主事,但也只管內務。他沒想到,她光是在城里,從市集買賣交易之間,就能從中,掌握周遭情勢。
或許,對她來說,當鐵家的內務總管,是大才小用了,畢竟,她是齊商之女,雖是巫兒,從小也習商務。
輕輕的,他握住她垂落身前的烏黑長發。
握著書簡的小手,微微一僵,緊握。
不是沒有察覺到,她的緊張,但他依然,握著那縷仍帶著她身上余溫的黑發,輕輕以指腹摩挲。
“爺,夜深了,您該回房歇息了!
他抬眼,將視線,緩緩從指間柔順的發,往上移到她的臉。
她依然垂著眼,可淡淡的暈紅,上了她的頰面。
所以,她還是會在乎的。
是惱極,還是羞極?喜悅,抑或厭惡?
又或是,不得不忍?
這數年,他總無法自制的臆測著,眼前女子的心思。
他拉近她的長發,湊至鼻間,悄聲問。
“你這是趕我?”
纖纖的小手,收得更緊,將竹簡壓出了細微的聲響。
“荼蘼不敢!
又一個不敢,好一個不敢。
他閉上眼,唇角難掩苦笑。
然后,松了手。
烏黑柔亮的發絲,從他指間滑落。
他起身,沒喝她特別為他加熱的茶水,也沒去注意,她是否因為他的放手,而感到放松,只開口交代。
“晚了,別再弄這些帳務。”
他轉過身,邁步離開,臨到門邊,又停了下來,回身看著那跪坐在桌案旁的女子。
她依然維持著那拘謹有禮的姿勢,兩手也依舊緊握著那卷書簡,就像一尊陶土做的人偶。
“荼蘼。”
“爺,還有事?”
他注視著她,幾乎想命令她抬起頭來,不要那么循規蹈矩,不要那般一板一眼,不要那么……像個下人。
他幾乎就要開口,但最后,卻仍忍了下來。
“早點睡!
他說,然后轉身離開。
荼蘼微訝抬首,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心頭浮現難以言明的情緒。
這男人,忘了他提來的燈,也沒有回答,他深夜過來,究竟是為了何事;這些書簡,不急著在夜里查看,她清楚,他知她不會誤事,才讓她接手內務。
所以,他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倏忽間,眼角,驀然有了動靜。
她朝那兒望去,看到了那名女子,一時間,荼蘼小小的吃了一驚。
方才被他這么一攪,她竟忘了,這個異族女子的存在。
他似乎從頭到尾,沒有注意到這女子,看起來也不是故意鬧她,也就是說,此女恐怕……是非人?
原本熟睡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她瞪大了惺忪的睡眼,以手撐起了自己,有些慌張的打量著四周,似是不知自己為何身在此處。
當她視線和自己對上,荼蘼看見她臉色微微發白。
兩人相看無言,黑夜里,一室寂靜。
在那寂靜的片刻,荼蘼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沒有影子。
燭光映在她身上,但她身邊的地板上,沒有任何應該存在的陰影。
就在這時,那女子有些遲疑的,開了口。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點睡迷糊了請問,這是哪里?”
荼蘼將手中的書簡,堆放回原處,思索著是否該理會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孤魂。
很小的時侯,她曾聽族里長老說過祖靈之事,她是巫兒,早有會遇見祖靈的準備,但打小卻不曾見過,直到現在。
這女子,衣著奇特,怎么看,也不像是齊人打扮,更甭論是刀家先祖。
荼蘼抬眼,瞧著她。
眼前的女子,臉上帶著微微的迷惑與困窘,和些許的慌。
不知怎地,她讓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個被迫離鄉背井的自己。
所以,荼蘼開了口,解答了她的疑惑。
“這里是楚地的郢都。”
“楚?”她一臉的呆。
“楚,位于淮水以南。”
荼蘼開口提醒她,但那女子依然滿臉的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這女子看起來如此迷惘,她忍不住開口說:“算了,這也不是非常的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女子瞪著她,臉色蒼白的咕哦著:“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荼蘼凝視著她,問:“你記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嗎?”女子一愣,有那么一瞬,她以為這女的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然后才聽到她張嘴道。
“渺渺!彼嘀>氲乃槪瑖@了口氣,重復著:“我叫華渺渺!
這一切真是詭異得緊。
報上自己的名字時,有那么一瞬,渺渺以為自己睡昏了頭,還在做夢,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實。
形制古老的燈架,原木厚實的桌案,結實平滑的木頭地板,粗大的梁柱,雕工細致的窗欞,沿墻堆放的捆捆竹簡,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像真的。
甚至連眼前那個女人,都真的不能再真。
她是夢游了嗎?
或許她不小心誤闖了人家拍戲的場景?
她困惑的再次看向四周,卻找不到其他應該存在的攝影機,片場里,不是應該有很多線路,很多燈光,很多架子,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嗎?
因為什么雜事都接,她也曾經實際到過電影片場。
除了鏡頭前的場景,實際上的片場,其實并沒有如此夢幻,那里并不像這個地方,如此真實。
不安,充塞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