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不是、不可能!郁泱每天都要否決自己的“靈機一動”。
只是想法落在心頭就會越想越深、越想越認定,她不斷在譽豐身上尋找檠豐的特質。
檠豐學富五車、思慮縝密、善于謀劃、能看透人心,行事有些霸氣,常要別人照著他的意思做,往難聽了說是專制,往好聽了說是領導力。
那年朝堂上他屢屢建功,旁人以為他必是殫精絕慮,殊不知是他信手捻來,聰慧無人可比,皇帝幾次試探于他,方知他實非常人。
這樣一個兒子讓皇帝驕傲,也肯定讓賢貴妃焦慮。
冊子的后半部沒有真憑實據,所有推論全出自母親手筆。
娘說霍秋水之死疑點甚多卻苦無證據,然而顧伯庭這個當丈夫的都不打算替妻子申冤了,當皇帝的難不成還能替臣妻抱不平?
也許是心里正在將“顧譽豐”檠豐化,因此郁泱經常出現錯覺,覺得眼前人是檠豐,但每回她又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否決。
不會的、不可能的、不合理、荒謬到不行……在一連的否認之后,她對自己說:你管他是誰,你只要把注意力放在倒數計時上就行了。
然后掩耳盜鈴,繼續過她認為的“平靜無波”生活。
這天,阿良來了,他把孫平和孫安也一起帶來。
不意外,滿車都是野味,還有一條孫嬸縫的被子,厚厚的棉花,厚厚的溫暖,郁泱抱著棉被想起過往。
她怕冷,還沒真正冷呢,光看見下雪她就直喊凍,每年娘總會為自己縫制一條新被,棉花越塞越多、棉被越打越厚,一面做一面說:“別光在一旁看,得好好學,以后年年給自己縫被子!
她總是耍賴道:“何必學呢,我有娘。
誰知道,沒娘的日子來得這么快。
清叔已經把消息帶到了吧,所以孫嬸才會給她縫被子,她也心疼自己怕冷……郁泱悄悄地淚水翻落。
牡丹、芍藥和阿良等人站在房外,看見郁泱摟著被子不放手,心也跟著發酸,阿良帶來的消息讓她們震撼不已,可他們說小姐幾天前便已經知道卻瞞著她們不講,那樣子心里該有多苦啊,難怪總覺得小姐怪怪的。
兩人互視一眼,走進屋里,假裝沒看見小姐的眼淚。
芍藥說道:“小姐,你知不知道阿良他們帶來的野味兒把咱們廚房給塞滿啦,玥兒和祺兒兩個靜不下心寫字,非要往廚房鉆!
“我想把那兔子的皮給剝了,幫她們做個圍脖,天氣那么冷,看她們一面寫字、一面呵氣,怪可憐的!蹦档そ釉。
“好啊,兔子有十幾只呢,剩下的給小姐做件披風吧!”
“有這么多兔子?冬天兔子不都會窩在洞里睡覺嗎?難不成他們敲鑼打鼓的,把兔子全給驚出洞里?”
瞧她們的賣力演出,郁泱揮揮手,苦笑道:“行了,別唱雙簧,我心情沒那么差,阿良、孫平、孫安,你們都進來吧。”
三個擠在窗邊的大男人像一串螃蟹似的,一個接一個走進屋里!靶〗恪!
“你們在莊子上過得好嗎?”
“那里很好,三面有山擋著,冬天沒那么冷!
她點點頭,又問:“清叔已經把話帶給你們了?”
想起夫人之死,三人垂下頭,臉上有說不出的哀戚!笆!
“那好,接下來我有重要的事要你們去做。”
“小姐盡避說。”阿良道。
“年后,你們再過來一趟,順道把芍藥帶走……”
話沒說完,芍藥立刻跳出來反對!拔也灰乙〗。”
“先聽我把話講完!彼欀迹^續對阿良三人說話,“我本打算離開順王府后搬到莊子上去住,但現在計劃有異,我要帶你們離開京城,然而路途遙遠需要更多盤纏,而我困在這里沒辦法掙錢,所以需要你們幫忙。
“阿良,芍藥跟著我認得不少草藥,開春之后你們帶她到山里去挖草藥,再送過來讓我炮制成材賣進藥鋪,如果有機會再打到鹿、豹子,除了留下自己吃,能賣的盡量賣,咱們一行人七、八個得攢錢再買一輛馬車,現在家里只有阿良和孫叔會駕車,孫平、孫安你們也得學起來,因為這一路山高水遠,咱們必須做足準備!
“小姐,咱們要去哪里?”阿良問。
她微微一笑,道:“別問,到時候你們會知道!
“好,下一趟我們帶芍藥回去,可咱們離開了,莊子要留誰來管?”孫平問。
“屆時把地契送給佃戶吧,離咱們離開還有一點時間,有機會的話,你們領莊子里的壯年人一起上山、教會他們打獵,看能不能改善他們的生活!
“是,小姐仁慈。”
郁泱搖頭,她不是仁慈,是想廣結善緣,她希望“好緣”能夠再度回到身邊……
阿良三人離開,郁泱領著牡丹、芍藥開始處理送來的食物,顧玥、顧祺看見那么多肉,樂得笑到幾乎看不見眼睛,她們繞著大人團團轉,想幫忙卻越幫越忙,錦繡看不下去,從屋里走出來接手。
郁泱向她投去清淺笑意,她回給郁泱一個友善微笑,就這樣,錦繡正式融入她們這個小團體。
顧伯庭興高采烈地從外頭走進來,甫進家門便讓下人把四少爺請進來。
一看見兒子進門,他立刻起身拽著兒子的手臂急道:“譽豐,快!去把媳婦接回你的院子里!
顧檠豐揚眉,媳婦?周郁泱?他認下了、不怕被拖累了?
微哂,他猜測,誠親王已死的消息已經傳回京。
顧伯庭觀察朝廷動向的本事挺高的。
“為什么?”檠豐極力隱忍,卻還是忍不住泄露出一絲嘲諷。
細心的顧伯庭察覺,目光中帶著詢問。
檠豐換個眼神,假意躊躇的問:“我這樣做,娘會不高興吧!
顧伯庭眉心微蹙,方才是看錯了嗎?定眼再往兒子臉上瞧去,他的表情一如平常,嗯,是看錯了。
“理你娘做什么,她什么都不懂只曉得照顧娘家人,她要真為你好就不會想讓鄒涴茹進門。”
“爹不再擔心周郁泱給咱們家帶來滅門之禍嗎?”他明知故問。
“爹是怕誠親王造反,咱們當親家的能不受牽連?”萬一皇帝打定主意,就是要以此為借口奪爵,他豈不是太冤?
自從檠豐一死,皇上擺明要過河拆橋,他的官越做越小,領一個空爵位卻什么都攀不上,連霍秋水名下的產業也在一夜之間主子換了人,眼看著自己半點好處全往別人手里轉,自己連根肉骨頭都撈不到,那個苦啊……
沒想到誠親王居然死了,死得好、死得妙啊,他一死,造反沒了、戰爭沒了,皇帝心頭大患除去,龍心大悅、百官承福啊,但這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誠親王妃殉節!
他倒不是盼著誠親王妃死,只不過“殉節”,這話瞞不過他的眼睛。
誠親王十幾年來不曾回京見家人一面,擺明拋棄皇帝手中的人質,要說誠親王夫妻之間有多深厚的感情,誰信?
若真要找個人殉節,長年陪在誠親王身邊,且生下好幾個兒子的梅姨娘不是更合適,怎么會輪到誠親王妃頭上?要說誠親王的死沒有半點貓膩?誰相信!
誠親王正值英年,又萬事皆備準備坐上龍椅,什么時候不好死,誠親王妃嫁完女兒、一到北疆,他就死了,這局勢再蠢也猜得出誠親王之死與誠親王妃有關系,幕后指使者除皇帝外不會有其它人,否則怎地誠親王一死,二十萬大軍能夠立刻被接管,而他的小妾和兒女全都莫名其妙失蹤?
換言之,誠親王妃是立下大功啦!
可惜人死燈滅,再大的功勞也無福享,那個好處定會落在周郁泱頭上。
周郁泱是誰?是他們順王府的長房媳婦啊,她好了、兒子能不好?兒子好了、顧家能不興旺?
因此一得到消息,他便迫不及待返家,他得搶在圣旨到之前把兒子和媳婦給送作堆,女人啊,心眼最小,之前妻子和鄒姨娘連手欺負人家,連和離書都簽下了,恐怕她的心思早已沒擺在顧家。
這會兒再讓她知道自己身價水漲船高,哪里還肯和兒子做夫妻?
不如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之前把兩個人送作堆,自古以來女人都是這樣的,只要身子被沾,打死都不會想和離,就算心再大也得安分。
“你放心,誠親王已死!彼卮稹
“誠親王已死?”檠豐吃驚,這個表情有幾分真,只不過他驚訝的是,順王府已經淡出權貴圈,顧伯庭的消息竟還那么靈通,顯然他的交游不簡單哪。
“兒子,教你個乖,男人狠、女人更狠,永遠別小看女人,要是爹沒猜錯的話,誠親王妃定是聽從皇上指揮到北疆殺了誠親王!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明知道的事,可他是“譽豐”不是“檠豐”,該裝傻的時候還是得傻。
“女人是弱者,為母則強,她這不是在給女兒留一條活路嗎?如果誠親王真的造反,就算皇帝不追究,咱們能給周郁泱好日子過?現在誠親王一死,誠親王妃立下大功,皇帝的賞封定會接踵而至,往后咱們敢不善待周郁泱?
“誠親王可是皇帝的心頭大患,殺與不殺都難。不殺?誠親王想要的可是那把至高無上的龍椅。殺?誠親王是皇帝的親弟弟,皇太后身體康健,當兒子的能讓母親眼睜睜看著兄弟相殘?若非左右為難,怎會誠親王造反的謠言傳那么多年,皇帝動也不動?”
“所以咱們要對周郁泱好?”
“何止好,還得把她當公主捧著,你想想,皇太后死了兒子媳婦,所有的念想只能落在孫女身上,而皇上對親兄弟、弟媳有罪惡感,自然要加倍補償這個唯一的侄女了!
“可這樣做,表妹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不過是個姨娘,你喜歡就多寵幾下、不喜歡就丟在一旁,我不信周郁泱連這個都忍不下,何況你也別騙爹了,爹是個明眼人,這段時日你老往秋水閣跑,說,是不是早就看上周郁泱了?”
檠豐臉微紅,道:“她根本理都不理我,而且表妹說過要和兒子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呸,鄒涴茹是什么貨色,破落戶的女兒還想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先去掂掂自己有幾兩重吧,不說她,倒是周郁泱那里你得費把勁兒,當初咱們可是把人給得罪慘了。”洞房花燭夜把正妻丟在一旁反而宿在姨娘身邊,這口氣難吞,何況府里下人哪個不看主子眼色,她恐怕沒少吃苦頭。沉吟半晌,他問:“你說,她當真理都不理你?”
揚頭打量兒子,不是他自夸,兒子的人品長相,滿京城還挑不出幾個能媲美的,過去是不求上進,可現在也改啦,周郁泱也該分得出好壞。
“是,她每次看見兒子都沉著臉,一心一意等著兩年后離開順王府?烧娌荒芄炙敵跏莾鹤影言捳f得狠了,她個硬性子的,性氣也高,自然難哄,爹,要不我先搬到秋水閣,等把她哄好了再搬回來!
想到秋水閣,顧伯庭面有難色,嘴巴上不說,可他忘不了奪妻之辱。
只是兒子不愛念書,肚子里墨水有限,這輩子怕是甭想考上仕途,雖然有釋慧法師的預言,可他閱人無數,自己兒子有幾斤重還真不好夸口。如果能借著周郁泱這根繩子往上爬,再好不過……
猶豫半晌后,他勉強點頭。“好,你去吧!”
“娘那邊……”
“你娘那邊我會處理,你別擔心,至于鄒姨娘那里,這段日子也少去!
他揚起譽豐慣有的燦亮笑容,回答道:“知道了,兒子一定會把周氏哄得回心轉意、死心塌地,絕不會讓爹爹失望!
“好,這才是爹的好兒子。”顧伯庭拍拍兒子肩膀,他這是撿回一個兒子了呀!心里感慨萬分。
譽豐從小就喜歡檠豐,不管他娘怎么告誡都非要往檠豐身邊鉆,而檠豐也確實真心喜歡這個弟弟,如果他在,也會想盡辦法照應譽豐的吧。
可惜皇帝太過分,竟要他請封別人的兒子當世子,他汲汲營營多年,付出無數心血,連妻子都親手轉讓,好不容易才得到這個爵位,要他讓出去?這口氣,他怎么吞得下?
郁泱沒有非要住在秋水閣,想住在秋水閣的人是檠豐,那里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有著他無數回憶,更重要的是顧玥、顧祺也在那里。
于是他挪窩兒了,鄒氏疼兒子,雖不滿意這個媳婦,但丈夫的話是對的,有快捷方式可以走,為什么非要繞遠路?明明睡一個女人就能得到大好前程,為什么要舍近求遠?
這話怎么想怎么對,只是涴茹天天到她跟前哭,她有什么法子?
當初是她作主把人給抬進來的,可現在……才過了新婚夜就沒下文,如今又要把兒子往秋水閣送,也難怪涴茹會氣到拿根繩子把自己給掛了,幸好沒出事,萬一真出了事,唉……
鄒氏對著鄒涴茹好言相勸,把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拍胸脯保證。
“等你表哥有了官位,我就讓他給你請誥封!痹捳f得大聲,好像朝廷是她家開的。
另一方面,鄒氏心里也有個結,擔心鄒涴茹的前世業障會害到兒子,但表面上還是盡其可能哄慰,想著先把人給按捺下來再說。
這是旁話。
鄒氏把東西一箱箱往秋水閣送,看得郁泱等幾人瞠目結舌,最讓人不敢相信的是——成親日被沒收的嫁妝這會兒全現身了。世界太奇妙!
牡丹不明所以,郁決卻是心知肚明的,心里暗罵顧伯庭那只老狐貍,當年賣妻子、如今賣兒子,凡有好處,賣誰都無所謂。
眼看一群仆婦在鄒氏的指導下,將幾間屋子里里外外整理得煥然一新,牡丹都快說不出話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側著臉,郁泱盯上檠豐眉開眼笑的臉。
“這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爹娘的意思。”他痞痞回答,想到可以再次與L日夜相處,他的心澎湃激情,那時他無法抱她,無法給她溫暖支持,現在的自己已經能夠做到了。
看著她的臉,真真是看千遍、萬遍亦不厭倦,他真心相信天地間有個萬能的天神,可以滌盡天下污穢、掃蕩世間不平,所以祂讓他回來懲戒惡人、圓滿愛情。
他怎么可以笑得這么自然,都沒有臉皮的嗎?郁泱氣惱。
也是,他是鄒氏的兒子嘛,養出一手翻臉比翻書快的本事有何難,回想剛才鄒氏拉著自己的手,左一句好媳婦、右一句好媳婦,認錯認得清楚、不模糊,這樣的功夫沒有天生的奇根異骨,哪兒練得成?
檠豐笑著補一句,“爹娘急著抱孫子了。”
這話摘自鄒氏,她說女人生了孩子,就算是孫悟空投胎轉世,也翻不出丈夫這座五指山。
檠豐的話讓郁泱一路心臟狂跳。抱孫子?有沒有搞錯,和離書還在,他們再過一年多就要恩斷義絕,這是顧府老中青都見證到的事實,現在……集體失憶嗎?
正要搶話,檠豐卻拋給她一個眼神,示意郁泱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