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朗朗讀書聲從窗戶里傳出來,檠豐帶著顧玥、顧祺在背書,聽起來挺有模有樣的,有他接手,郁泱樂得輕松。
憑心而論,比起自己,他是個更稱職的師傅,他總是有辦法深入淺出讓孩子會意理解,并且學得更快更好,而她只會行獎勵制度,用食物勾動孩子的學習欲,認真說來,她更像個馴獸師而不是誨人不倦的老師。
漸漸地,兩個孩子喜歡檠豐不下于郁泱。
郁泱不覺得心酸,倒是錦繡酸了,幾次使眼色讓顧玥、顧祺別接近檠豐。
孩子是錦繡一手帶大的,幾乎是把她當成娘親看待了,她不樂意,兩個小孩心里為難得緊。
郁泱見了覺得好笑,錦繡對她們就像母雞護小雞,難怪當初對待自己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態度。
于是郁泱替孩子當說客,出面勸服錦繡道:“要是我,不會阻止她們親近顧譽豐,比起我這個三腳貓師父,他是念過正經學堂的,當師傅會更稱職。”
錦繡才勉為其難同意了,但每次檠豐帶著兩個孩子讀書,她就尋個由頭坐在門口繡花,兩只眼睛緊緊盯著,好像檠豐會吃人似的。
天氣越來越冷,過年將至,天上下起大雪,短短的半天功夫,大地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郁泱窩在廚房里變著法子弄吃的,最高興的莫過于兩個小孩了,腦子有東西吃、肚子也不缺食物,她們的笑聲感染了大人們。
如果不解釋檠豐和郁泱的關系,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家人似的,對于這種狀況,檠豐滿意,牡丹更滿意,雖然她明白小姐的心意,但她始終覺得和離對女人不是好事。
“蒸好了,好香啊!”
芍藥打開蒸籠就忍不住深深吸氣,里頭蒸的是燕麥糕,里頭摻了枸杞、杏仁、核桃,口感好、味道更棒,在做吃食這方面,她家小姐絕對是首屈一指。
“送到房里給玥兒、祺兒甜甜嘴吧!”
牡丹這會兒一顆心都掛在兩個丫頭身上,自從能夠吃飽喝足,顧玥、顧祺像風吹似的長高、長胖,這對養豬戶出生的牡丹而言挺有成就的。
“等等,先切一塊下來,否則經過世子爺的手,咱們連渣都不剩。”芍藥右手高舉刀子擋在牡丹前面,沒搞清楚的還以為兩人為吃搏性命。
“也是,世子爺好大的胃口怎么都填不滿,偏偏還長不胖。”牡丹同意芍藥的話,把燕麥糕放下來讓芍藥刀起刀落。
郁泱聞言,是啊,那人就是個吃貨,會吃、愛吃也能吃,他有一張再刁不過的嘴,三兩下就能挑出好壞,但他吃東西的模樣很好看,斯文秀氣、不疾不徐卻總是能把東西吃得干干凈凈,連點渣兒都不剩,就像食相優雅的蟒蛇,不急不燥,一口口慢慢吞掉獵物。
“有人像你們這樣子,同主子爭食的嗎?”郁泱道。
“沒辦法,咱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也會肚子餓。 鄙炙幫峦律囝^。
笑話,她家小姐做的東西這么好吃,不搶的才是傻子,她切下一大塊,剩下的讓牡丹端出去,拿出兩個碟子各盛一些,走到郁泱跟前遞給主子一盤,自己也拿一盤。
“小姐,你和世子爺是怎么回事?”
說兩人是夫妻嘛,外人看著像,可她和牡丹是知根底的,可沒那么好哄騙,明面上兩人恩恩愛愛、相敬如賓,私底下她們家小姐對世子爺,那個冷淡啊,哪像夫妻。
“不就是夫妻。”她避重就輕。
“這話唬唬牡丹還行,我沒那么好騙。”芍藥擠擠鼻子。
“不然呢?”
“我要是真的看得明白,何必問小姐?”
那天之后,她在人前當好妻子,而他人后也紳士地不曾得寸進尺,他們在同一個房間里醒來,她負責三餐、他負責教養小孩,兩人合作無間,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她知道彼此都在等待,等待她爹娘靈柩回京,等待一個與皇帝見面的機會。
其實她不是沒有好奇心,好幾次她也想脫口問他到底是顧檠豐還是顧譽豐,只不過這話問出口,自己需要解釋的就更多了,她喜歡簡單、不愛復雜,不想為了追到別人的底線,把自己的底線供出去。
郁泱尚未回答,阿松急忙從外面跑進來,說道:“世子妃,王爺讓世子爺和您到前廳!
阿松沒說到前廳做什么,但她確定,圣旨到了……
圣旨到了,意謂著皇帝不僅順利收編二十萬大軍,也將梅家勢力徹底鏟除,北疆已經盡收皇帝囊中,同時也意謂著她必須再一次面對父母雙亡的事實。
事成定局,娘用性命換來她的平安,只是,她并不想要……心酸澀得厲害,她不懂,為什么始終自己的親人緣都這么淺?
漫天的白,京城下了一場又一場大雪,六千人軍隊送回誠親王和誠親王妃的棺木。
玄色棺木在鋪天蓋地的雪白里顯得更加孤清,前三千、后三千,頭綁著白布的士兵們,安靜而沉默地守護著兩具棺槨。
他們緩緩前行,百姓夾道觀望,人人臉上透出一抹慶幸。
郁泱不為此感到憤怒,她能夠理解,誰不想過太平日子?誰愿意為某些人的野心葬送性命,誠親王之死解除皇帝大患,也解除百姓的惴惴不安。
她忍不住想問,如果父王有靈,知道百姓這般看待自己,他還能信勢旦旦、驕傲自滿,認定自己一定能夠坐上龍椅?
靈堂早已布置好,郁泱穿著雪白孝服站在誠親王府大廳前,等待父母的棺木回家。
家……舉目四望,自她有記憶起,誠親王府還沒有這般氣派風光過,這個喪禮是皇帝宣揚手足情深的戲碼,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籌備了吧。
頎長身影悄悄來到她身后,猝不及防地握住她的手。
郁泱微驚,轉頭看見顧檠豐的臉,他沒有笑,握住她的掌心緊了緊,眼神凝重,語氣堅定。他說:“不要怕,有我!
句子很簡單,郁泱可以把它當成無心之語,但不明所以地,她在五個字當中找到安全感,她彷佛看見一堵墻突然豎在眼前,可以任由自己倚靠。
淡淡一笑,她說:“突然覺得……”喉頭卡住,哽咽。
“覺得怎樣?”
他不厚道,這種時候應該轉移話題,他卻追著人家的傷心。他是個強勢而霸道的男人,雖然總是表現出一副無害表情。
“覺得和你訂的交易挺劃算。”早個幾天,打死她都覺得自己超虧。
“怎么說?”
“我幫忙弄垮你爹娘,你卻幫我爹娘送葬!
“確實,聽起來你占不少便宜。”他點點頭,頗感認同。
她失笑,這種時候、這種氣氛不適合幽默,但她好感激他的幽默。
“為什么汲汲營營,想要弄垮順王府?”沒了順王府,世子爺三個字就是個白搭。
“這個爵位對顧家而言,不是榮耀而是恥辱!彼哪抗夂涂跉庖粯幽兀孟襁@是個再沉重不過的話題。
她順著他的話說:“所以,你為的是尊嚴?”但他不點頭也不搖頭,郁泱只好自己往下接!爸辽龠@說法很新鮮,只是不曉得順王和王妃同不同意!
“你以為做這件事,我會征求他們的同意?”
她這話是問傻了,聳聳肩,權充回答。
“和離之后,你打算去哪里?”輪到他來追問。
“北疆!
話脫口而出,她才質疑自己為什么對他毫不保留,連孫平、阿良他們都是瞞著的,怎么會……對他說實話?
因為他身上那股教人信賴的安全感?因為他每晚在自己床邊的叨叨絮絮,讓自己認清他的性格脾氣,確定他不會出賣自己?
聳肩,她真的不知道啊,好像一步步的就變成這樣了,變成看著他就會覺得安心,聽著他的聲音就會心定,呼吸到他的氣息、知道他在身邊,她就不會輾轉難眠,他是她的精神安定劑。
“為什么是北疆?為什么還要去踩那塊傷心地?不怕傷嗎?”
怕!但她必須去。
“那里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四季分明。春天大地抽出綠芽,欲融未融的冬雪里,有剛剛蘇醒的小兔子活躍;夏天遍地都是野花,紅的、黃的、粉的、紫的,美不勝收;秋天一到大地枯黃,樹上的葉子在地上鋪起一片金黃;冬天,銀裝素裹的大地洗凈塵埃,每個季節有不同的顏色與味道,每個時節都有醉人的美景。
“那里的百姓豪邁奔放,沒有這里這么多限制人的規矩,那里的女人不怕拋頭露面,她們有權抉擇自己的人生,那里天寬地闊……”
說著說著,她滿臉向往,好像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一口氣飛到遙遠的北疆。
“誰告訴你這些的?你父親?”
他問住了她,垂眉,她不答話。“這是秘密?”
她點點頭,同意他的形容。
檠豐換個話題!凹热荒抢锬菢用利,如果哪天我不當世子爺了,可以一起去嗎?”
“‘去’可以,‘一起’就敬謝不敏,請問你是我的誰?”
“你的意思是關系未明、身分未定,‘一起’是夫妻才可以做的事情?那容易,我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與你……成為夫妻。”
他并沒有曲解她的意思,郁泱是這樣想的,但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是帶著曖昧,尤其是后面幾句更過分,紅霞飛上,她怒眼瞪他,然而他看在眼里卻是無盡的嬌俏可愛。
握住她的手、更緊,靠著她的身子、越近,總有一天,他會把兩人之間拉近再拉近,直到……他泥中有她、她在他的泥里……
郁泱很累,但依然跪在靈前。
那是她的爹、她的娘,她身子里流著他們的骨血,穿越到這個時代已經很多年,所有人都說她對誠親王沒有印象,其實錯了,她有的。
穿越而來那天,周郁泱呱呱墜地,她看見一個偉岸男子抱著她、哄著她,好似她是天底下最珍貴的珠寶,她曾在母親懷里,聽著他說自己有多愛這一家人,聽他說,為了他們可以放棄所有。
她曾經躺在他的臂彎里,聽著他背詩,聽他說:“我的小泱兒,你要好好長大,長成名滿京城的才女。”
她也曾經和哥哥并躺在床上聽他的“床前故事”,他說的是他的帝王夢,說他要如何治理國家,如何開創一個大周盛世。
說那些話的時候,郁泱不曾懷疑過他的真誠,她相信他愛百姓更愛他的家人,誰曉得遷居北疆后,心移意轉,他竟然拋棄糟糠之妻,拋棄一雙曾經他最疼愛的兒女。
她想,世間是不是真的有八字這回事?為什么不管前世或今生,她與父母親都是緣淺?
身上傳來一陣暖意,檠豐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郁泱身上,他又握住她的手,似乎是習慣成自然,也似乎是戀上她掌心的溫度。
她必須承認,這樣的安慰很有用。失去父母親的女人有權利軟弱,所以她問:“我可以靠著你嗎?”
她問、他喜出望外,攬她入懷,是他的回答。
“在想什么?”他問。
“想我爹娘。”
“我以為你已經不記得你爹!
“我娘經常談起他,我娘很喜歡我爹的。”
“可到最后,他選擇背棄你娘!
“是啊,最近我想起娘,想的不是她的死,而是想她那么喜歡爹卻要逼自己對他下手,那得多痛苦才辦得到?”
“男人總是把前程私欲看得比女人重要!
就像父皇,為自己的名聲、為青史記載而選擇讓娘見不得光,他曾經自問過,如果自己是父皇,他會怎么做?他想,他會默默地看著心愛女子,幫助她照顧她,絕不讓自己的私欲害了她。
“但女人往往把男人擺在生命第一位。很不公平。”
“所以女人要學著把自己看得比男人更重要,在愛男人之前,先學會愛自己!边@是L作品里,出現過的話。
郁泱太訝異了,這么現代的話居然會從古董級男人嘴里說出,什么時候這時代已經不講究男尊女卑?不要求女人全心全意對待男人了?
他與她對視,笑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什么眼神?”
“崇拜!”
噗的,她笑出聲,用手肘撞他一下。“你不知道謙卑怎么寫,對不?”
“你敢說剛剛的目光里沒有崇拜、沒有敬佩,你沒有在心里想著,這真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
郁泱倏地瞪大眼!還真是……有,他學過心理學、懂得測謊嗎?
她的表情證實他的猜測,檠豐滿意地揚起眉毛。“你是不是想著如果我不是顧譽豐,恐怕會愛上我?”
“哼哼,果然是個再張揚自戀不過的男人。不過你說對了,誰都可以喜歡,我就是不會愛上顧譽豐!彼钢杆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