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說話的孫拂和姚拓走得也不遠,就在大廳外的園子里,秋水和三生守在太湖石的小橋流水處,遠遠看著。
「表哥有話就說吧!箤O拂姿態平和溫潤,她對姚拓沒有任何好惡,對這門親事也沒有任何想法,純粹是父母之命,既然他有話要說,那就聽聽這男人能說出什么來。
記憶里這位表哥不喜歡她,從小便是,小時候她隨姚氏回外祖家探親,姚拓從不與她們一起,逼不得已非要一起聚會,他也總是一堆借口,早早離去,這樣一點交集也沒有的人居然點頭答應娶她,外祖母到底是怎么逼迫他的?
姚拓是家中長子,舅父對他的期望比其他表兄弟們都大,外祖母偏寵她娘這出嫁女,愛屋及烏,便想把她這外孫女娶回家,只是姚拓的意愿呢?有沒有人問過他?
定下婚事后他別說主動上門了,就算進京,也是為了商號的事情,逼不得已非過來不可的話,了不起在前院坐坐,和她連個招呼也不打。
然而這些也合乎世俗禮儀,沒有讓人詬病的地方,未婚夫妻直到成親才見面的不是沒有,他們之間只是多了層表哥與表妹的關系而已。
老實說姚拓不喜歡她她能理解,她的名聲在京城實在不好,除了她自己作死,孫默娘姊妹不遺余力的敗壞也增加不少可信度。
上輩子姚拓因為魏齊主動退了婚事,委屈過他一回,這回呢?多出了個宋蕓娘,他們之間算是打平了。
「我聽蕓娘說你們打過照面了!挂ν靥崞鹚问|娘的名字不自覺帶著暖意。
「表哥想說什么呢?有話直說吧,我聽著呢!勾罄涮斓脑谕忸^說話,速戰速決為上,鋪陳什么都還真不必了。
姚拓居高臨下俯視孫拂,眼中帶著探究,方才他在大廳只想著見了她要怎么措詞,壓根沒注意她的打扮如何。
少女的個子不高,大約與他的眼睛齊平,眉目動人,以前印象中的她身上隨便一件首飾都是金飾,閃花人眼。但這回典雅又別致的垂云髻上不再是俗艷的金飾,就簪了根式樣簡單的纏枝花蝶步搖固定,垂下的流蘇是成串的粉色晶珠,貴重不顯眼,低調卻奢華,身上一身嫩青繡海棠花緞面百合薄襖裙,裙襪的海棠花栩栩如生,實在美麗極了。
俏生生站著不言語的孫拂陌生得緊,以前的她總是穿著鮮艷的衣裳并戴上那些俗艷的金燦燦首飾,活脫脫一個暴發戶女兒,更像一個活動的珠寶匣子。
現在他面前的少女發髻小巧而精致,配那一身的嫩青居然顯得十分端莊,身子站得筆直宛如堅韌的垂柳,一字一句慢悠悠的,氣度沉穩,彷佛是掌家多年的高門宗婦。
「我心悅蕓娘,想抬她進門!
這是要享齊人之福?可惜她沒有那么大的肚量,要成全他們也沒什么不可以,反正她對這位表哥談不上有感情,更沒有到非君不嫁的地步。
「恭喜表哥,宋姑娘與表哥郎才女貌,很是匹配!顾恼Z氣沉靜而穩重,口氣真摯。
姚拓沒想到孫拂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莫非是反話?可看著又不像。
「你我婚約還是算數的,蕓娘說她不求名分愿意做小,只求在我身邊就好。」姚拓雙眼定定的看著孫拂,神情難掩激動。
「我愚魯,不明白表哥的意思!箖汕橄鄲偟哪信瑓s礙于她這根棒打鴛鴛的棒子,不得不委曲求全來求她點頭,好大的犧牲。
姚拓艱難的說道:「你覺得……兩頭大行不行?」
孫拂心里說不上失望還是松了口氣!副砀缈上脒^婚姻對男女雙方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尤其是女子,良人、良人,一生希望之所系,你輕飄飄一句話就想把兩個女子娶進門,是我活該就是守活寡的命,還是宋姑娘該委曲求全?她一生只能是你的妾,見不得光,上不了臺面,表哥確定這是愛她、給她幸福的方法?表哥不曾想過用八抬大轎把宋姑娘迎進姚家門?」
姚拓呆若木雞。
「表哥不喜歡我,我知道,你我都是礙于父母之命,加上外祖母疼我,想把我接到她老人家的膝下承歡,只是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一同關在一個屋檐下,對我不公平,對宋姑娘也不公平是不是?」她一番話說下來,溫溫柔柔,親親切切,又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孫拂愚蠢無知,京城無人不知,當初祖母軟硬兼施,逼著他答應了這門親事,事后沒有少遭往來的商戶嘲笑,一想到要和這樣的女子共度一生就心煩,所以除非必要,他就算來京城也總是刻意避開孫府,哪里知道,蕓娘沉不住氣,為了想給孩子一個名分,就貿然找上了孫拂。
他以為會捅岀個通天的樓子來,也準備好面對孫拂的大吵大鬧、非要他給個交代,外祖母又是站在她那邊的,這些日子他愁得對這表妹的印象更不好了,哪里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
「你要我怎么做……」他隱約有種感覺,他若選擇蕓娘,失去的恐怕更多……
「表哥應該問自己想怎么做,唯心而已!拐f完這句話,她朝姚拓微微福了福,轉身回了大廳。
孫拂把球丟給姚拓,她看得出來這位表哥心里是有宋蕓娘的,雖然對不起外祖母為她牽起這段紅線,但是婚姻就像一雙鞋,是要一起走過一生的,硬要穿上不合腳的鞋子,誰會先跛腳呢?其實誰先跛腳都不好,分開能各自安好不就是雙贏的局面,為什么非得鬧得頭破血流、老死不相見呢?
唯心而已。腦中回蕩著這句話,姚拓呆愣許久,等回到大廳,他雙膝跪地,重重向孫邈和姚氏叩了三個頭,拉著馮氏走了。
姚氏撇著臉不受他的禮,倒是孫邈維持著最后一點風度,讓人把馮氏母子送了出去。
「我苦命的女兒,將來可怎么辦才好?」姚氏看著臉色沒半分不對的孫拂,繃了半天的情緒憋不住了,痛恨自己方才怎么沒把那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姚拓給揉死,好為女兒出一口氣。
孫邈也是唉聲嘆氣。
「娘,您可千萬不能動氣,想想您肚子里的弟弟們。」萬事都沒有她那未出世弟弟們重要。
姚氏還不解氣,太陽穴突突直跳,「還沒成親就和外頭的女人生了兒子,姚拓這孩子,我瞧著他人模人樣的,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哪里想得到和天下的男人沒兩樣……我那弟妹也是個不著調的,都鬧出這樣的家丑,還想讓我女兒嫁過去,我呸,去他打的如意算盤!真是笑掉人家大牙了,當我姚艷的女兒沒人要嗎?非要巴著她兒子!」
孫拂看見她娘憤怒又愁眉苦臉的樣子,挽著她的手!改,這世道,沒了男人倚靠,女子就真的活不下去嗎?」
上輩子她被宮墻圈禁一生,就因為她是皇帝的女人之一,這輩子的親事由她爹娘作主,她在家當閨女時有爹娘疼愛,吃喝不愁,生活安逸,沒道理嫁了人反而要去過糟心日子,別的女人愿意容忍,她可不愿意,再說為了嫁而嫁,真的沒必要!
「孩子,你不懂女子的名聲有多重要,一個不小心,還是遇到一次意外,就會讓自己的下半輩子陷入困境,娘以前就是眼睛沒睜大,嫁了你爹,瞧瞧沒分家時娘過的是什么日子?」
姚氏這一說,身邊的孫邈臉色忽青忽白,尷尬得直給姚氏使眼色,可惜姚氏不理他。
「娘說得沒錯,有好男人就嫁,沒好的就算了,我才不要委屈自己嫁給不滿意的人,只為了不受指點活下去。」
姚氏看著倚在椅背上的女兒,窗戶外頭漫進屋里的陽光照亮了她的臉,長長的睫毛半掩,將往常清亮的眸光遮去,光影交錯在她那張比海棠花還要嬌艷的臉上,靜謐的神情夾雜著令人讀不懂的情緒。
望著如同花一樣美艷明媚的女兒,姚氏的聲音頓時卡在喉嚨里。
她的女兒,值得更好的男人!
「這樁婚事,阿拂怎么看?」姚氏冷靜下來,心情變得十分沉重,不管這門親將來結不結得成,兩家心里都會留下一根刺,要是有一方心里放不下,覺得不痛快,以后也一定會一直介意下去,若是真的成了親,夫妻免不了為此事爭吵,平白無故多了個外人,誰心里痛快得了?
「娘如果信得過女兒,這件事就先緩個幾天吧,我相信表哥總會給我們一個說法的!箤O拂意味深長的說道。
姚氏有些頭疼的看著自家女兒。「娘聽不明白……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難過,我難過得都快死掉了,」她知道她娘想看什么聽什么,但現在不是滿足她娘親那顆脆弱的心的時候!缚墒俏y過有什么用?與其往后動不動就讓人放在油鍋里煎一煎……」
「誰敢說你一個字不是?娘去找他拼命!」
孫拂畢竟不是真正的豆蔻少女,哪有什么話不敢說,她眸光清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姚氏的心顫了下,在心里長長嘆了口氣,女子退親,不管誰對誰錯,今后想嫁得好幾乎是不可能了,也只能……往低了嫁。
「你這沒心沒肺的孩子!」姚氏拍了下孫拂的胳臂,卻不見有多用力,畢竟她心疼女兒未來坎坷的婚姻路。
先是迷上那個不著調的魏侯爺,好不容易女兒清醒了,現在又冒出個宋蕓娘,原本以為是門當戶對再完美不過的親事,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局面?不行,她得回一趟保定,問問她娘到底是什么意思?沒有坐著挨打的道理。
姚氏草草收拾,催促孫邈去讓人套馬車,夫妻倆一起回了娘家。
比起親爹和親娘的氣憤不平,孫拂倒是平靜,還得了個結論——男人不如傍身錢!
就算親事砸了鍋,她還是得在這里活下去,而活下去,還要活得自在,最重要的不就是手頭上有錢,萬事不愁?她應該設法把手上的兩家鋪子好好利用起來,至于嫁不嫁人,她活了兩世,老實說要不是這門親是她娘定下的,她還真覺得沒必要。
想明白這點以后,她很快從這件事抽離,美美的睡了一場好覺,第二天就神清氣爽了。
京城距離保定府一個來回了不起六個時辰,加上在姚家耽擱的時間,孫邈夫妻緊趕慢趕,將將在年三十除夕夜回到了西園,夫妻倆累得夠嗆,直接讓馬夫把車駛進二門,也沒去注意宅子里春聯窗紙燈籠一應都換了新,已然一副新年新氣象的模樣。
天色已晚,鴉羽般的黑夜彷佛令人感覺又冷上兩分,可姚氏和孫邈一踏進屋子就聽見火爐里燃燒的木炭發出輕微的嘶嘶聲,這是炭火已經燒到芯子里的聲音,堂屋里溫暖如春,一派安祥溫馨。
管事將夫妻倆迎進了堂屋,堂屋的高幾上擺了兩盆孫邈親手栽的山水盆景,寓意吉祥喜慶,還不忘在盆子上頭貼了個小小的倒福,也就是福到的意思。
其中一盆,是個老翁在樹下的湖邊垂釣,要是仔細看便能發現老翁頭上有兩片彩云,那云朵看似有生命般的停在半空,老翁釣竿上的魚居然像活物般的甩著魚尾。另一盆有山有水,高山巍峨險峻,山腰上有一小廟,若不仔細看,定然找不出小廟中提水的小沙彌,以及隱蔽樹林中在果樹下依偎的兩頭梅花鹿。
那兩朵彩云、魚兒、流經小廟的小溪、果樹上累累的朱紅果實,還有兩頭幼小的梅花鹿,都是孫拂用判官筆添加上去的景致,栩栩如生,就算說是活的也不為過。
這些都是孫拂用來自娛的結果,這一來盆景不只是配以奇石,造型叫曲,還是活著的藝術品,她也只敢在小地方做手腳,還有這些盆景都是用來自賞,不怕紅了旁人的眼,惹出不必要的風波來。
孫氏夫妻休息了一陣,吃了兩塊咸點、洗過澡,徹底解了乏,偎在床頭,臉色都不太好。
「退婚書、生辰帖都拿回來了,日后婚姻嫁娶各不相干,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我們該想的是怎么把這件事說給阿拂聽!顾餅榱诉@件事都病倒了,攸關女兒一生幸福,姚氏雖然也心疼娘親,仍斬釘截鐵的退了這門親事。
孫邈捏著鼻梁松泛!负么跸劝涯赀^了,再跟她說吧!
之后孫邈扶著姚氏出了正院,沒想到迎來的卻是孫拂忙得紅撲撲的一張笑臉。
「爹,祠堂那邊我都安排好了,一起過去給爺爺上香祭拜吧!
因為分家,西園這邊也設了祠堂,當初孫邈只把孫老太爺的牌位和他親娘的請了出來,歷代祖先仍由二三房那邊供著。
焚香祭祖這件事孫拂是女子做不來,只能等孫邈這一家之主回家,慎重的把供品端上供桌,祭祀一番。
一家人捻香虔誠祭祀,孫邈念念有詞,將自己年后要出仕大興縣令的事情細細稟報了一遍。「兒子沒有辜負爹的期望,如今雖然還不算大出息,但是起碼有了官身,能告慰您在天之靈,若您在地府遇見娘,把這喜事也跟娘說一說,讓她老人家也一同替兒子歡喜!
姚氏在一旁濕了眼睛,她知道丈夫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公爹說,把香交給一旁的小廝,領著孫拂出了祠堂。
母女倆慢慢走在回廊和夾道上,進了用飯的花廳。小半個時辰后孫邈才進來,眼眶微紅,神情微黯。
「還以為爹和您趕不上回家吃年夜飯呢?」孫拂努力把氣氛炒熱,聲音輕快,語調熱情,裝乖賣萌都來。
碗筷都已經擺齊,自家團聚的年夜飯不需要下人侍候布菜,兩個姨娘也各自帶著女兒過來,也算滿滿當當的一桌了。
屋外的爆竹聲響,還有飯桌上的雞鴨鵝魚肉,放很多蘿卜的蘿卜糕,煎得黃黃焦焦的黑糖發糕,裹滿紅糟的糟肉,用醬油白糖和各種香料煮出來的大塊漓肉,好幾籠屜的紅糖年糕,上面粉炸得外酥內軟的紅豆糕,還有裹著糖衣的花生,看得出來孫拂用心準備的年夜飯豐富美味分量又足。
孫邈身為一家之主,自然說了一些勉勵的話,今年事多又令人心碎,慶幸的是年終還有一樁喜事可以用來沖淡那些教人心涼的狀況。
「這些……都是你整治出來的?」姚氏雖然嘗過女兒的飯菜,可這樣的一桌,每一道都是費時費工的功夫菜,顏色亮麗,味道香噴,讓人食指大動。
來回奔波又勞心勞力,直到現在回到家,看到家里溫暖的擺設、貼心的女兒,姚氏感動之余,肚子真的餓了。她又想女兒遇到姚拓那樣的遭心事,居然還有心思整治這么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飯,可見對這樁婚事不怎么上心啊。
「我可不敢搶了廚房大娘們的功勞,女兒不過是打打下手,端端盤子,這些功夫菜可都是她們的手藝,要是好吃,娘可別忘記多些打賞!」
「替別人惦記我的錢袋子,你這丫頭!」姚氏吃著熱騰騰的飯菜,感嘆著這幾日不在,家里教女兒打理得井井有條,飯菜可口,下人井然有序,這一路懸著糾結的心才放了下來。
一家人也不需要仆人布菜,孫拂都讓他們各自吃年夜飯去了,有家人的一家子一起,沒有家人的,大廚房也準備豐盛的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