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之后一連了幾天雨,陰陰的,董慕妍覺得全身像患了風濕,肌酸骨疼,懶洋洋的沒了力氣。
自從見了澹臺浚一面之后,她便總是憶起那日的情形。
那日他與她說過話沒有?彷佛不發一言,只是那般嫌棄地看著她,雖然陪著她們姊妹燒了香,還送她上馬車,可終究沒跟她道一語。
他倒是跟董慕麗說了幾包客氣話,惹得董慕麗嫣然一笑,就像他倆才是未婚夫妻,而她在旁只是礙眼的路人。
有什么辦法呢?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給董慕麗了,不論董慕麗使了什么手段,贏就是贏了。
嫉妒也好,羨慕也罷,總之這輩子,這個男人大概與她無緣。
「小姐,暖手爐!股徯倪f過一個小手爐道,打斷了她的沉思。
「天還沒有多冷,這個時候就用暖手爐太浪費了!苟藉厣竦,「那些炭得等到冬天用才是。」
「小姐放心,」蓮心道,「重陽節府里發了過節的例錢,我娘新置了一簍銀霜炭,夠用的。」
「哦?」董慕妍終于寬了心,「那便好!
本以為在發例錢的事上,慶姨娘又要苛待她這個小院,沒料到這次慶姨娘倒大方,讓她甚感奇怪。
「這北院是全府最冷的地方,」蓮心抱怨道,「小姐病時,慶姨娘擅自作主將您挪到這里來,說是大夫往北進出方便,其實不過是想占南院那幾間氣派的屋子罷了。」
「這里挺清凈的,離她們又遠,」董慕妍倒想得開,「我寧愿獨自住這兒!
「一到晚上,風一吹,外頭的樹葉沙沙地響,奴婢都不敢輕易到院子里去……」蓮心打了個寒顫,「她們都說,這里鬧鬼……」
「鬼?」董慕妍聽著新鮮,「瞎傳的你也信?我們不是在這里住了大半年,哪里見過鬼?」
「小姐不知道,這里曾經是三太爺的居所,」蓮心道,「三太爺一輩子都沒娶親,一直寒窗苦讀,想求取功名,可惜最后抑郁而終。聽聞他在世時,每晚這屋里都會傳出女子的笑聲,他也并無待妾與婢女,只有兩個書僮為伴,大伙兒皆奇怪那女子的聲音從何而來……大概櫻非妖即魅,定是狐仙!
「不許胡說!」董慕妍瞪她一眼,「神神鬼鬼的,自己嚇自己,依我看,那不過是老一輩的人閑著無聊編出來的故事!
「奴婢本來也這般想,可今日打掃,從側屋里竟搜出了這個!股徯呐醭鲆槐緯鴣,「藏在那舊柜子里頭,是三太爺留下的東西。」
「一本書罷了,」董慕妍瞧了一眼,「有什么稀奇?」
「這上面的字也不知是用什么筆寫的,特別纖細!股徯牡溃骸概倦m識得幾個字,可這通篇古古怪怪,也看不懂寫了什么。」
「哦?」董慕妍順手拿過來,只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這……這是來自現代的鋼筆字?
她怕自己眼花,趕緊對著燈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
果然,這筆跡絕非毛筆所書,真真切切,屬于她那個時代的產物。
霎時如他鄉遇故知,董慕妍眼中涌起一片濕熱,心緒起伏不平。
「小姐,恐怕是那狐仙留的?」蓮心瞧著她神情有異,緊張道,「小姐,您可別嚇奴婢!」
「別怕別怕…」董慕妍努力鎮定道,「一本書罷了,有什么可怕的?」
「這上面到底寫了什么?小姐的神情如此驚駭,奴婢怎能不害怕?」蓮心十分緊張。
「若真是妖魅留下的,這大概就是她日常所書的手札吧!苟藉鷣y敷衍。
「妖魅也寫手札?」蓮心大為困惑,「寫什么?莫非是勾引三太爺的法子?」
「待我仔細讀讀再說,」董慕妍苦澀地笑道,「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哦……」蓮心呆了呆,又道:「小姐,若真有勾引男人的法子,你可得好好學學,把澹臺公子的魂勾過來啊!
噗,這丫頭,都這個時候了,還有閑心提這個?
說來,蓮心母女待她真算盡忠盡責,只怕世間再也找不出第三個待她如此好的人了。
「大小姐——」
伴隨著這聲叫喊,外面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像是董老太太房里金嬤嬤的聲音。
這么晚了,金嬤嬤緣何來此?
董慕姸與蓮心詫異地對視一眼,蓮心連忙將門打開,果然是金嬤嬤肅然地站在那里。
「嬤嬤,」蓮心打招呼道:「何事。俊
「老太太想請大小姐到她房里去一趟。」金嬤嬤答道:「蓮心,你也一并過來!
「祖母為何喚我?」董慕妍總覺得金嬤嬤的神情透著些古怪。
「大小姐去了便知,」金嬤嬤只道:「趕緊動身吧!
這語氣不太客氣,但董慕妍與蓮心顧不得多想,便匆匆往東院去。
此刻已過亥時,東院卻依舊燈火通明,想來確實是出了大事。
董慕妍入了東院的廳堂內,就見董老太太端坐在其間,慶姨娘也陪侍在側。而最令她意外的,是蓮心的母親于氏正跪于堂下。
「娘!」蓮心大吃一驚,低聲喚道:「娘,這是怎么了?」
「你們來了,」董老太太道:「剛審了于氏,她承認偷了賬房的例錢,說是拿去買了銀霜炭,送到你們北院去了!
「什么?」董慕妍駭然,「祖母,怕是有誤會吧?好端端的,我奶娘她斷不會做這樣的事啊!」
「于氏伺候你多年,手腳一向干凈,我本來也不敢相信,」董老太太道:「可她親口認的,不如,你親自問她?」
「奶娘,這究竟是怎么了?」
董慕妍急步上前依扶起于氏,然而于氏卻長跪在地不肯起來。
「老奴對不住大小姐,」于氏淚流滿面的地道:「那日去庫房領過重陽節的例錢,看到桌上多了一份,一時沒忍住便順手藏到了袖子里,老奴是想著給大小姐過冬用的……」
「你這老貨!」董老太太喝斥道:「自己貪心認貪心便是,為何要攀扯慕妍,說是為了她?」
「老奴確實是為了大小姐——」于氏執意道:「老太太,說來怕您不信,這年來,慶姨娘苛刻太小姐,月例處處克扣,東西從不給足!老奴若再不想些辦法,只怕這個冬天大小姐就要凍死了!
「你胡說!」慶姨娘變了臉色,「我何曾敢怠慢大小姐?你一個賊奴的話,誰會相信?」
「大小姐請替老奴作證,這年來,我們北院缺食少衣的,這可有冤枉了姨娘?」于氏呼道。
「大小姐,請替我娘作主!」蓮心在一旁聽了,撲通跪下道:「我娘向來忠心,若非為了大小姐,斷不會做這等糊涂事啊!」
董慕妍心中火氣翻騰,腦中嗡嗡錚鳴,好半晌沒了言語。
「大小姐、大小姐!」于氏和蓮心不斷地喚她。
「祖母……」董慕妍啞聲道:「奶娘確實是為了我,還請從寬發落。這一年來,北院領了多少例錢,置辦了多少東西,蓮心都有記賬,我們北院的確入不敷出,祖母若不信,可親自查查!
「對了,買銀霜炭的錢,奴婢也一并記了賬的,」蓮心連忙道:「老太太,若我娘親真是為了她自己偷的錢,大可私藏了,哪里會用來添置北院的所需呢?」
「姨娘說要給我們做冬衣也一直沒做,」董慕妍看了慶姨娘一眼,「我身上這件,還是三妹妹送的。」
「真有此事?」董老太太凝眉,轉頭問道:「慶姨娘,果真如此?」
「老太太——」慶姨娘心虛地身子一顫,「都怪妾身平素忙昏了頭,沒照顧好大小姐,有些事情本以為交給下人去辦就可,東西原也是給足的,誰知道下人們個個倦懶,從中謀私,不僅騙了妾身,更委屈了大小姐的院里!
她這張巧嘴真會推卸責任,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給摘出來了。
「到底是誰從中謀私,克扣了北院的東西,你可要查仔細了,給我交代清楚,」董老太太道:「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糊里糊涂的就混過去了!
「是,是,」慶姨娘點頭哈腰,「妾身連夜去查!
「于氏,」董老太太思忖了片刻,道:「你為著你們大小姐做了這等偷盜之事,雖情有可原,但罪不可恕,就罰你在柴房關上三天,打二十板子,好好思過!
「是!褂谑戏馗卸鞯溃骸钢x老太太輕罰,奴婢罪該萬死!」
董慕妍總算松了口氣,然而想到于氏年邁,還得受二十板子的刑,又忍不住隱隱擔憂。瞧著蓮心那焦慮的眼神,大概與她一樣忐忑,然而,這已經算是不幸中之萬幸了。
馬車在董家大門前停下,澹臺浚思忖了一會兒,命車夫駛到北邊的側門去。
今日,他來見董老太太,正式提退婚的事,畢竟這不太光彩,為了董家的顏面,還是低調些從側門進出比較妥當。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今日董家連側門外都如此熱鬧,也不知發生了什么,熙熙攘攘擠著一群下人,私語紛紛。
沒多久,便見一口棺材從府里邊抬出來,一個小丫頭全身縞素,扶著靈柩,雙眼腫得像核桃,大概是哭得太久,再無半分掉眼淚的力氣。
「公子,」車夫開口道:「估計是董家哪個奴婢剛死了,真觸楣頭,咱們方才不該走這條道的!
「不礙事,你過去跟門房通報一聲。」澹臺浚吩咐,「請董公子出來接一接咱們!
車夫點頭,領命飛快地去了。
澹臺浚在馬車中等待之余,細細打量了車窗外的情形。
他發現董府這情況甚是奇怪,死了個仆婢,一眾圍觀的人好歹曾與之相處過,卻無半分悲戚表情,倒有閑情指指點點閑言碎語,也不知道什么緣故。
那個身穿孝服的小丫頭大概是棺中人的女兒,她孤零零站在太陽底下,一無兄弟姊妹相互扶持,二無親眷好友慰問,楚楚可憐,也不知她是哪一房的丫頭?
澹臺浚慶幸自己早已決意與董家退親,家風如此薄涼,這家的主人能好到哪里去?
當然,慕暄還算不錯,畢竟身為男子,不必埋在這深宅大院里被拖累,泯滅了天真。
「浚哥哥——」
忽然聽到董慕暄的聲音,原來他已得了通報,從大門后繞道快步而來。
「浚哥哥,」重慕暄見了他,急道:「這里是下人進出的地方,你如何能在此?」
「無妨,」澹臺浚微笑道:「本想省些麻煩,倒是沒料到今日這北側門似乎也不太方便!
「死了個嬤嬤……」董慕暄頓了頓,猶豫片刻才道:「是我大姊姊的奶娘!
澹臺浚一怔,頗為詫異,「怎么這般突然,記得你說過,大小姐生病后一直是奶娘在照顧,我還以為這位嬤嬤身體很好。」
「這于嬤嬤患有哮癥,但在我家多年,一直瞞著,想來是怕我們嫌棄她有病,會催她還家。」董慕暄解釋,「前兩天她犯了事被關在柴房里思過,沒料想柴房灰塵重,還藏了幾只野貓,而不知她是吸了塵灰,還是貓毛鉆進鼻子里,一口氣便沒喘過來。」
澹臺;形虻溃骸肝衣犝f過這哮癥,確是如此的,平時倒沒什么,就怕這些塵埃!
「我大姊姊也是命苫,」董慕暄嘆了一口氣,「大伯母去世沒多久,這奶娘便算是她跟前第一親近的人了,竟然也去了……」
「大小姐現下如何了?」澹臺浚不由關切,「方才我看到個扶靈柩的丫鬟,可是這于嬤嬤的女兒?」
「對,那是蓮心。」董慕暄道。
馬車的位置擋住了董慕暄大半個身子,側門外一群下人皆在看熱鬧,沒注意到他近在咫尺。
蓮心依著禮儀,先磕頭燒了紙,待和尚念了往生經文,便與幾個漢子將母親的靈柩扶上靈車,一路灑淚往郊外的墳地而去。
盡管是下人,這喪事辦得還算像樣,想來于嬤嬤好歹是大小姐的奶娘,又死于非命,再不濟董家也得出些銀兩,以免生了閑話,落人口實。
「今日真是不湊巧,」澹臺浚有些心軟,便道:「不如我改日再來給董老太太請安吧!
「浚哥哥,來都來了,先喝杯茶再走吧!苟疥褦r住他,「我祖母也等了半日,不提別的,見一面也好。」
澹臺浚思忖片刻,終于點了點頭,「也好,反正事情總要說的,遲早都一樣。」
這門親事遲早要退,他也不想再惺惺作態,讓董家還存有希冀。有時候心中一時的慈悲,或許會招來日后更大的怨恨。
當下了馬車,隨著董慕暄一道入得府門,繞過三進三重的庭院,長長的回廊后便是董老太太居住的東院。
「給老太君請安——」澹臺浚見了長輩,行了大禮。
「澹臺公子快請起。」董老太太親自上前扶住他,「公子是貴客,不必如此客氣!
「今日登門拜訪,實在是唐突了。」澹臺浚道:「剛從江左回來,也沒備什么禮物,不過有些江左的特產,據說有助養生,還望老太君不要嫌棄。」
「公子就是心細,」董老太太贊賞道:「慕暄也剛從江左回來,卻不曾給老身我帶回點什么。」
「祖母不是說過我人回來就好嗎?」董慕暄在一旁呵呵笑。
「慕暄,把你大姊姊叫過來吧,」董老太太道:「難得澹臺公子在此,他倆有什么話,可當面說說!
「是,」董慕暄與澹臺浚遞了個眼神,「浚哥哥請先喝杯茶,我一會兒就回來!
澹臺浚自然懂得,這意思是讓他趁這機會把退婚的事向董老太太道明,以免一會兒董慕研來了,當面啟齒,增生尷尬。
「澹臺公子,」董老太太見他托著茶盞凝神不語,便道:「可是這茶泡得不對味?」
「味道甚好,」澹臺浚直言道:「還請老太君見諒……今日晚輩的來意,想必老太君早已知曉了……」
「嗯,是為了退婚的事吧?」董老太太也不羅嗦,「按理呢,老身我該勸一勸的,不過這是你們兩個孩子的事,還是你們自己先說清楚的好!
這推出去的舟又被推了回來,對方言明不作主,要他自己去對董慕妍講,顯然并不希望他退婚,若他臉皮薄些,意志動搖,怕是今天也開不了口了。
「當年定這門親事之時,曾有我母親的鴛鴦玉佩為聘,」澹臺浚道:「老太君別怪晩輩小器,若別的聘禮倒罷了,可這玉佩是我母親的陪嫁之物,如今父母皆已亡故,晚輩想留個念想。」
董老太太沒料到他態度如此堅決,面露遲疑。
「那玉佩并不值什么錢,」澹臺浚道:「晚輩真的只是想留個念想,還望老太君成全!」
董老太太臉色一沉,想說不出其他反對的話來,只淡淡道:「東西不知擱到哪里了,想來是在慕妍房里,老身還是那句話,你們兩個自己先說清楚,若慕妍肯了,老身我自然不會為難你們!
若董慕妍不愿意呢,這門親便卡著不退了?
澹臺浚發現,他往日在朝廷上說話進退得宜,偏偏在這董家,或許因為理虧心虛,聽到這話,半晌都吐不出一個字。
「那玉佩尋不著了。」忽然門外有個女子道。
婢女們打起簾子,董慕妍緩緩步入屋內,她竟然也是一身素服,幾日不見,臉上瘦削了一圈,神情尤其憔悴。
「慕妍!」董老太太甚不悅,「來了貴客,你怎么穿得這般?」
董慕妍遠遠立在門邊,并不上前,只施禮道:「祖母,奶娘去世,我受她養顧之恩,不能不報,但祖母在堂,我這一身打扮確實不敬,還請祖母成全!
「你既如此念及恩情,我也無話可說,」董老太太嘆息一聲,朝她招手,「過來吧!
「素服不祥,怕沖撞了祖母,」董慕妍并不上前,「祖母有什么吩咐,只管說便是!
「我讓你過來,是想讓你見一見澹臺公子,」董老太太道:「你既然在屋外已經聽見了,我們也不必多言,那玉佩究竟在哪里?」
「本該在我房里的,可我病了這一場,卻怎么也尋不著了,」董慕妍道:「今天聽聞澹臺公子要來,我早想著該把它還給澹臺公子的!
「怎么會尋不著了?」董老太太詫異,「你仔細找過沒有?」
「原是奶娘替我收著的,」董慕妍道:「她這一去,東西我也不知擱到哪兒了,等蓮心從山上守靈回來,我再叫她尋一尋!
她真的打算還給他嗎?或這只是拖延退婚的藉口?澹臺浚瞧著那張雪色的臉,卻猜不出答案。
「這樣吧,你帶澹臺公子去你那北院再仔細尋尋,」董老太太道:「也怕澹臺公子多心,疑你誆他!
「晚輩不敢——」澹臺浚連忙道
他明白,董老太太這個提議是想讓他倆單獨相處一會兒吧?可惜事已至此,又能改變什么?
若說他態度真有改變,或許是因為今日對董大小姐多了一分同情。往昔她刁蠻傲慢,與此刻的楚楚可憐大相徑庭,他確實有些不忍心。
但就算如此,退婚之事他絕不會猶豫。
董慕妍遲疑道:「我那屋里沒收拾呢,怕怠慢了貴客。」
「不礙事,」董老太太卻執意道:「不過小坐片刻,一盞茶的功夫,我知道蓮心不在,你那里諸多不便,但澹臺公子既然來了,不能讓他白來一趟!
「是……」董慕妍只得點了點頭。
澹臺浚瞧著她似有難言之隱,彷佛不太愿意請他到北院去。按理說,他也不該與她單獨相處,然而這般拖延下去,對雙方無益,既然董老太太允許了,不如就爽快些,也顧不得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