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上自天子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皆風行打毬。
這種毬,源于波斯語POLO,因此俗稱“波羅毬”,是一種在馬上以球杖擊毬射門得分,一較輸贏的激烈比賽。
當今天子唐明皇年輕時亦是馬毬好手,他曾經在當時的帝王唐中宗御前,打敗請賽的吐蕃使者。
由于打毬風氣盛行,不僅帝王御院設有大型球場,甚至在長安城各坊區里,也設有許多公眾及私人毬場。
開元十五年新科進士宴的活動即將劃下句點的暮春時節,清明節前后,在曲江池球場舉行的打馬毬活動,是歷年來常科會試后的大事。
這一回,聽說有不自量力的無名小卒向新科進士群請戰。
消息不經而走,很快地,舉城皆知。
因此,不到黃昏時分,曲江西南隅月燈閣球場附近,已經出現大批人潮及流動行商的小販;沿岸曲江水中,甚至有大型船舫載著華服仕女及貴人,準備在船舫上夜宴觀戰。
歷年來,向來延攬新科進士宴大小活動的買辦,俗稱“進士團”的一群幫閑份子,稍早已先行整理過球場。
月燈閣前的球場屬于泥土場地,場內的泥土因為特別篩過,質地柔細,摻入特殊的油脂后,再反復拍磨滾壓,泥土便能平坦地覆在毬場上。
前夜下過雨,球場雖有蓋上防風防水的油布,但仍需稍事整理,以便毬賽的進行。毬場周圍用來觀賽的樓臺也陸續涌入好奇的群眾,男男女女各自坐在遠近不等的觀賽區。
太陽西下后,球場周圍點起十圍巨燭,將廣大的球場照耀得如同白晝般光亮。
如勾的新月懸在天際。
球場兩端,進士群與挑戰的無名小卒隊伍,分據球場兩端的小室,正在著裝準備。
井上恭彥已經換上青色窄袖圓領錦斕袍、腰間束帶,頭戴防護用的黑色軟木樸頭,腳蹬烏皮長靴,腰間纏繞白玉鞭,手拿有如一勾新月的藤制月杖。
一旁的阿倍仲麻呂與吉備真備,也都換上了與他同色的馬毬衣與裝束。
劉次君在球賽開始前走進小室,高大的身材幾乎要將小屋子給填滿。
“馬都準備好了!彼χf。營衛里經常打馬球,用來打毬的馬兒都是上選的,他特地向衛中的上司和朋友商借來幾匹大宛好馬。
“另外,”他又說:“我還帶來一個幫手,別看他個子小,打毬技術可是超絕!贝謮训氖直哿鄟硪粋相貌白凈俊秀的少年郎。
有被呂祝晶混淆過性別的經驗,三個男人皆瞠目看著那陌生的“少年郎”,不明白劉次君怎會臨時捉來這樣一個年輕人加入他們的隊伍。
劉次君大手用力拍向少年后背!昂伲蠹掖蚵曊泻!
那少年嗆咳了下,先狠瞪劉次君一眼,才轉身向眾人問好!案魑缓茫医心咀屿o,今夜球場上,一起打扁那群囂張討人厭的新科進士吧。”
“少年”故作魯莽的話,教眾人一時無語。
木子靜又拍胸膛保證:“諸位放心,我從小就愛打球,毬技絕對是一流的。”
打馬毬往往需要疾速奔馳,又必須在馬背上做出許多高難度的動作,比賽時極容易發生沖撞,常有傷兵。
井上恭彥覺得不妥。“劉大哥……”
劉次君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安槐負,相信我,這家伙沒問題的!
木子靜看出恭彥的憂慮,不由得笑道:“你就是那日本留學生井上恭彥吧?你放心,今晚,我一個人至少會拿到三籌。”
三籌?那可不容易!每次先進毬者,可得一籌,必須三次先于對手擊毬入門洞,才能拿到三籌。
阿倍仲麻呂也訝異于“少年”的自信,不禁笑道:“那就拭目以待了?墒牵垊毡匦⌒暮脝?我不希望我們之中有人受傷!
“那是當然。不過,為了確定比賽時團隊的默契,我有一些建議……”木子靜主動策畫起打球的策略。
吉備真備不及參與同伴們的作戰大會,他的目光轉看向供球隊更衣用的小室門口,錯愕地問:“有人告訴過祝晶這件事嗎?”
恭彥正要搖頭!皼]-祝晶?!”他瞪大雙眼,看著大病一場后,身形較以往更為清瘦的呂祝晶在小春陪同下,站在小室門口。
啊,不好!眾人聞聲望去,心里紛紛一驚。
“要打球,怎不找我?我走絲路這幾年,除了很會騎駱駝以外,馬上功夫可也是了得的。”祝晶語帶調侃地走進小室里。
她身穿與眾人同色同款的毬衣、?頭、長靴,衣服略嫌寬大,不得不將腰帶束緊一點,卻反而使被束住的腰身看起來不盈一握。顯然她早已聽說此事,且執意加入,才會有備而來。
休養了十來天,食欲、體力都漸恢復正常的她,因為小春不小心說溜了嘴,而堅持要參與這場毬賽。
男人們瞪著來到木子靜身邊的呂祝晶,以及她身后一臉愧疚的小春,心里有萬般無奈。
怎么……這場明明是好男兒間的義氣之爭,小姑娘們卻硬要來參上一腳?
到時候要真上了毬場,他們還打不打球毬?想來應該光為她們的安全擔憂,就已經無暇顧及其它了吧。
看出恭彥欲出言阻止,祝晶搶先一步道:“不必再說。我是因為確定自己恢復得還不錯,體力沒有問題,才會過來的。各位跟我也不是這一兩天才認識的-啊,這位公子是-”她看向木子靜,頓了一頓。
“木子靜,妳的隊友。”“少年”微笑地伸出手。
祝晶先是靜靜打量了“少年”一眼,才伸手與之交握,點頭笑道:“妳好,我是呂祝晶!彼D身又向男人們道:“若非志在必得,我不會如此莽撞!彼J氐匦迹骸斑@場球賽,我至少要拿三籌!
又是三籌!男人們面面相覦一眼,卻不敢語出譏笑。
他們看得出來,這兩位穿著男子馬毬衣、眼神卻炯炯堅定的姑娘可是認真的。
“妳呢?小春,妳也要上場嗎?”劉次君笑看向腿兒短短的小丫頭。
小春鼓著腮幫子,抱著一袋備用的球杖道:“我是援軍!
祝晶笑著!皩,我們的援軍,請指教!
明白無法阻止祝晶,恭彥只好再三叮嚀:“千萬別逞強,知道嗎?別讓我擔心。”
祝晶吐露微笑!昂谩!
臨近比賽時間,兩隊成員分別乘馬出場。一青衣、一紅衣,在高燭照映下,襯托得各自毬衣的文彩斑爛鮮艷。
馬球場十分平坦寬廣,東西兩端的平地上各立著一組木柱球門,高不過丈(三公尺),寬不過五步(七公尺半);東側的球門飾以紅錦,西側的球門飾以青錦。
場外有數名鼓者候立,球場兩側則各自豎起青、紅大旗與小型計分旗架。
在圍觀群眾的期待中,兩隊依序入場,來到毬場的中線。
一字排開,兩方各有六名騎者。
毬場執事捧著球盒站在中在線,待一切就緒,他先簡略說明比賽規則。簡單來說,由于這是雙球門的賽事,要得勝籌,就必須將馬毬擊己方進攻的球門里,亦即紅隊必須將球擊入對方防守的紅柱球門,青隊則剛好相反。
規則講解完畢后,兩方各自在馬上行禮,準備進行一場君子之爭。
當雙方人馬回到東西兩端,毬場執事這才將裝在盒中、涂上了金漆的木制七寶毬放置在球場正中央的位置上,隨即退出毬場。
執事一聲令下,擊鼓三響,比賽正式開始。
青衣騎者首先策馬沖出,駿馬迅疾有若閃電,一瞬間便搶得先機,騎者揮動手中勾月毬杖,擊出一記好毬。這個人,正是劉次君。
他隨即勒馬回身,正好見隊友沖上來以月杖承毬,再度揮擊。
當木毬幾次被擊向青隊所攻的毬門時,鼓聲接連隆隆作響,炒熱了毬賽的氣氛,旁觀群眾高聲叫好,,木子靜從右側沖出,順利將毬擊進對手守備的毬門,鼓聲隨即再三響。
進士群望塵莫及,紛紛傻眼。
兩旁執事趕緊拿出一籌交給木子靜,全場呼聲雷動。
“第一籌。”木子靜開懷地向隊友說。
男人們皆不禁豎起大拇指,對木子靜感到敬佩不已。他確實如劉次君所說的那般擅于打毬。
當象征得分的青旗被插在飾以青錦的旗架上時,本來對這群無名小卒并不看好的圍觀群眾,開始為之改觀。觀賽臺上,議論紛紛。
受到對手得籌刺激的進士們,在下一輪比賽開始后,也趕緊拿出應有的實力。其中一名乘著灰色大馬的紅衣騎者在數名伙伴的護航下,順利擊出木毬,木球直直往紅柱毬門滾去,正待再次揮棒擊毬時,一名青衣騎者從外側追上,搶在紅衣騎者前方,俯身擊毬。
木毬滾離了原來的方向,落在后頭另一名青衣騎者后方,這名青衣騎者來不及旋馬回身,已直接仰躺在馬背上,換手揮杖,擊出馬球活動里的高難度的“仰擊球”動作。
“恭彥,快接毬!”原來是阿倍仲麻呂。
后來追上的井上恭彥策馬揮杖接毬,見前方無人阻擋,但因毬門距離尚遠,他用力揮出一擊,將球擊往所攻毬門的方向。
月杖準確擊出木毬,木毬發出的清脆玲瓏響聲余音尚在,隨后飛馳趕上的隊友承毬再擊,木球被擊向毬門中間,再度取得一勝。
“第二籌!蹦玫降诙I的呂祝晶因劇烈馳騁而急喘著,紅潤的臉色與身上青衣恰成顯著的對比。
木子靜沖上來與祝晶擊掌歡呼。兩個小姑娘在球場上顯然玩得不亦樂乎,教四個男性隊友看得瞠目咋舌。這才明白,這兩人說要各得三籌,不是說假的。
長安女子擅打球,沒想到竟然神到這種地步!
要是讓對手知道她倆是姑娘家,大概會讓很多人捶心肝吧。
揮舞著第二勝的得分旗幟,呂祝晶趁著下一輪賽的空檔,轉頭看向東側的臺樓。
“爹!”盡管四周吵雜無比,大概聽不到她的聲音,她還是高喊了一聲,想讓也陪同她前來球場、正擔憂地在一旁觀戰的父親安心一些。
呂校書穿著常服,擠在如山如海的人群里,因為擔心女兒而冷汗涔涔,猛然聽見那聲呼喊,這才稍微放下心。
才剛松了一口氣,頭頂的閣樓上突然傳來一句:“咦?這些身穿青衣的球員是什么人?”
好熟悉的聲音。呂校書瞇眼抬頭往上方看去,卻因為角度的關系,看不見說話的人。
是聽錯了吧?“那個人”最近忙于政務,應該不會特地來觀看這場毬賽?伤苍犝f,為了方便皇室成員到曲江游玩,去年時,便在大明宮到芙蓉園之間,沿著長安城墻內墻,修筑了一條夾道。今晚月燈閣人潮鼎沸,若有什么人沿著秘密夾道來到此地玩樂,恐怕也不會有人知曉……
此時鼓聲再響,是新一輪的對戰。
呂校書搖搖頭,趕緊將視線投往毬場,既驕傲于女兒的馬上英姿,又擔心她大病初愈,體力怕會不勝負荷。
不過半晌時間,球場中已陷入膠著,數匹駿馬與騎者以木毬為中心,展開激烈的纏斗。只見那七寶玲瓏的木毬一會兒被彈到東、一會兒又被擊向西,青紅兩色斑斕的球衣在月下毬場中,彷佛風中飄揚的艷色酒旗。
吉備真備搶到擊球的機會,將毬擊向井上恭彥方向。
井上恭彥左右擊毬,不讓敵方有機會將毬劫走。
好不容易看見殺出重圍的曙光,他伸長手臂欲揮擊月杖,但下瞬間,一名紅衣騎者策馬直沖,撞上他低俯一側的左肩,亂蹄中,他摔落馬背--
“恭彥!”鄰近的隊友們紛紛驚呼,放棄追逐木球,改而圍聚在他四周圍,數匹馬與騎者形成保護墻,不讓他被馬蹄踐踏。
劉次君與呂祝晶即翻身下馬來到恭彥身旁,檢視他的狀況。
恭彥已自行從泥地中爬起,祝晶撲了上來,兩只手慌亂地往他身上摸!皼]事吧?你沒事吧!”
“我-”一時間沒提防祝晶會撲上來,泥土油滑,恭彥腳下一個不穩,再度仰頭倒地。
劉次君快一步將幾乎趴在恭彥身上的祝晶從后領拎了起來,另一手則將恭彥拉起,啾著恭彥滿身泥土笑道:“看起來應該是沒什么大礙啦!碑吘构┯械氖菑娊〉哪凶由砉,可不像祝晶這么嬌。
“噯,我沒事,別擔心!惫┎耪痉腳步,對手便傳來擊毬入門的歡呼。
他悄悄按揉了一下左肩,無奈笑道:“看來我們失一分了。抱歉,都怪我跌下馬!
“你說什么呀,恭彥,是他們來撞你的耶-”阿倍氣呼呼地道。想當年他當進士時,打毬宴上也沒這么野蠻啊。
木子靜拉著恭彥的馬韁繩走過來!昂伲慵绨蜻能動嗎?”
“恭彥?”祝晶一臉擔心。
恭彥點點頭,微笑!皼]問題!彼χ呐募绨颍硎咀约赫娴臎]事,隨即接過吉備幫他檢來的月杖,準備重新上馬。
見祝晶仍然一臉擔憂,又道:“不用擔心我,下一輪賽就要開始了!瘪R毬可沒有中場休息這回事!傲硗猓嘀x大家保護了我!
盡管幾名好友早有共識,隊友的平安比贏球毬重要,但真正在場上激烈地搏斗時,他總是擔心不知何時會有隊友受傷,卻沒想到第一個掛彩的竟是自己。
摔下馬的那一刻,見隊友們毫不猶豫地掉頭過來,以肉身保護當下無力自救的自己,讓恭彥覺得心頭暖熱。
他翻身上馬。祝晶騎在他左側。
“別逞強!彼嵝阉。
恭彥笑了!昂!
祝晶仰頭又道:“別因為想贏毬而受傷了。與其勝了這一局球賽,替我討回個心頭的暢快,我更寧愿你平安無事!
恭彥訝異地勒馬頓住!皧呏?”
知道他是因為想要崔元善在祝晶面前說一句道歉的話、知道他是因為不要她心里替他覺得委屈,才主動挑起這場爭戰?
祝晶深吸一口氣,低語道:“我不笨。而且,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一時間,恭彥無法呼吸!皧叴_實是!
“你們兩位,快過來準備,要開始了!”木子靜站在球毬場東側的邊線大聲喊。因為劉次君、阿倍仲麻呂、吉備真備這三個男人都不好意思打斷那兩人之間的私語,只好由他來了。
“就來!弊>з康靥痤^!拔覀兛鞖w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