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出院了,他實在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開不開心,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聽隔壁床的阿旺伯傳來陣陣的打呼聲,他又好氣又好笑。
「阿旺伯?阿旺伯你睡著了嗎?」一個房間睡兩個人,常常得互相配合對方的作息,而他,就是配合的那個人。
阿旺伯會打鼾,他得配合著比他早睡,又例如阿旺伯睡覺一定不關門,他說擔心阿花找不到他,但根據阿旺伯的女兒們說,阿旺嫂早走了十多年了……
如果阿旺嫂真的來……嗯,請記得不用特地來跟他打招呼,他不想認識阿飄啊。
他轉向阿旺伯的方向,背對著門,沒注意到門口站了個身影。
他心情復雜,像是要整理思緒般的開口,「阿旺伯,你知道嗎?你以往總吵得我無法成眠的鼾聲,今夜卻格外的讓我感到溫馨,明天我出了院之后,以后要再見你的機會就不多了吧?以后我們再見面,你還會認得我嗎?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會記得你,就算你記不得我也沒關系。」
住院這些天,他當然知道阿旺伯是阿茲海默癥病患,病況十分嚴重,有時他叫他,阿旺伯還認不得他這相處了好一段時間的「床伴」呢。
嘆了口氣,他接著說:「阿旺伯,有一件事跟你提過了,我提了三次,每一次你都堅持我沒說,這回說了就是第四次了,不要忘了!
門口的纖細身影被他這有些不耐又很無奈的語氣逗笑了。
「喂,雖然我喪失記憶,可是你不要和你的阿海醫生一樣叫我『吃白飯的』 啦!我出了院之后會努力賺錢,絕不叫那女人小看了!
站在門口的唐海泱一揚眉,臉上有著不以為然的笑意。
「還有,阿旺伯,其實……我很羨慕你的。」他頓了頓,手撫上自己已慢慢愈合的傷口!甘且驗橐酝奈液苌倭w慕人嗎?發現要對別人說『羨慕』很難說出口!
他笑了,「阿旺伯,我很羨慕你,雖然你不見得記得你的女兒,可起碼她們記得你,不但記得,每天再忙都會抽空來陪你,就算你只有偶爾會想起她們,她們也會就這樣滿足的流下高興的眼淚。可是我呢?我不見了,會不會有人會難過?
「我忘了自己是誰,家人似乎也忘了我,我失蹤了那么久,卻沒人找我,會不會我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所以連家人都巴不得我消失,還是我其實是個孤兒,根本就沒什么親人?」
唐海泱聽他這么說,心情忽然沉了下來。
「你知道嗎?你雖然會忘記東忘記西的,可你還保有很多記憶,你記得你的阿花是個大美女,你記得你以前念國小時成績好,日本籍的老師很疼你,你還記得你的歐多桑、歐卡桑因為你去偷了芒果,罰你去掃了一個禮拜的街道,你擔心門關上了,你的阿花會找不到你……」
「你還有很多有趣的、開心的、傷心的回憶,你有擔心的事、有渴望的事,可是我……我什么都沒有。」
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的話語,唐海泱有一種脆弱、傷感的感覺,眼前這個男人并不是她印象中那個神氣驕傲、不可一世的可惡男人,他只是一個渴望家人、渴望被關愛、渴望回憶的平凡人。
一個本來如此驕傲的男人變成這樣的弱者,她發現自己的心,正狠狠的被什么東西咬住了,眼底忍不住起了薄霧。
嘆了口氣,他繼續說:「我的記憶由我在醫院睜開眼的那一刻開始,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是這么的寂寞,這樣的孤單,那感覺就像是被關進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除了自己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明天我就要跟著你的阿海醫生到小海港討生活了,對未來一片茫然的我,好像也別無選擇,可說真的,我會怕!倒不是怕那女人會賣了我或對我不利!」
想了一下,他補充道:「好吧,我承認啦,也許是受了你們影響,我發現那女人只是和我不對盤,好像……好像也沒那么差勁,只是就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對我特別兇!
「不過……人生真的很有趣,對不?明明是最不對盤的兩個人,最后對我伸出援手的卻是她……我其實是有一點……一點點感謝她的啦!
唐海泱收起對他的同情,朝他扮了個鬼臉。她也不想對他兇啊,誰叫他的「原罪」太大條了。
「對了,阿旺伯,你之前不是一直逼問我,要我回答『阿海醫生是不是很漂亮』,我一直不回答你嗎?那是因為我只能回答和你一樣的答案,否則你會不高興、鬧脾氣,可是我也不想違背心意,所以索性就什么都不說了!
他像是為自己辯解般的說:「你知道的,當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無論她長什么模樣,像西施或東施,你怎么看她就覺得怎么丑!」
「本來……本來這些話我也不打算說的,可是,我就要出院了,以后想說大概也沒機會,這樣我好像欠了你什么似的,反正你睡著了……」
「其實,那女人看久了好像也沒這么討厭。」
想象當他這樣說時,阿旺伯一定有聽沒有懂的繼續追問:“啊,那到底是美還是不美啦?”
「好啦、好啦,男子漢大丈夫的,這樣遮遮掩掩的實在很不像我!顾沓鋈サ牡溃骸改桥碎L得還……還可以啦,算得上美女?,反正你以后不要再問我這么無聊的問題了。真是的,我干么忽然覺得不好意思……」
「還有,阿旺伯,雖然還沒有分開,可是我好像慢慢懂了想念的心情了……」
唐海泱聽著他這有些傻氣的話,不知道為什么,像有把大錘子重重的、狠狠的敲在心上,痛得她的眼又泛紅了。
她轉過身,沒聽完他要對阿旺伯說的話,悄悄的離開。她本來也只是按照往常習慣過來看看他,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
但,她什么會心痛?把可惡的吃白飯的留下來,她沒有后悔過,她為什么要心痛、覺得有一些些愧疚?
「小漁港沒了,魚市也會收起來。唉,我和阿明都快五十了,還有四個孩子要養,核電廠一建,我們怎么活?」
「當了一輩子的漁夫,除了補魚,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那個揚旭很天士哥喔!每戶補助二十萬,一家八口人二十萬能用多久?」
她亂紛紛的想起另一道狂妄的聲音——
「一個漁港的存在標準是什么?能讓數百名村民得以活下去?如果只是這樣,存在的理由薄弱,也不符合適者生存的法則!」
「一個漁港如果就那么一點人需要它,以投資獲利來說,它的獲利是負數!一個獲利負數的漁港就我看來,沒有存在的必要!
富足漁港在年年評鑒中都是倒數第一,那就表示它該淘汰了!
她快步回到值班室,坐回位子上,她雙手在胸前交握成祈禱狀,像是祈求上蒼讓她多些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