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輾轉難眠,天色尚未大亮,還是一片漆黑,晁樞引終于起身坐在榻上。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濃密的長睫垂斂,在眼下形成一片陰影,刀鑿似的出色五官更顯陰鷙,比起往常生人勿近的氣勢再冷上幾分。
他的心情極度惡劣,原因無他,每每當他要入睡時,尹摯那張臉就竄到他眼前,他甚至還能嗅聞到她身上那抹香。
那抹香猶如暗夜里飄動的花香,在他鼻息之間縈繞,怎么也拂不去,教他心浮氣躁甚至產生一股將她緊擁入懷的沖動。
他無法解釋這股沖動,彷佛身體有了自己的意志,下午那時要不是她出聲,他肯定會將她擁入懷……真是瘋了!
那樣特立獨行的姑娘,桀驁不馴又放浪不羈,和男人稱兄道弟從不避講,甚至滿身銅臭,利益為上,他完全看不到她有任何吸引人的優點,甚至不想與她往來,可那時,他就是失心瘋了。
盡管他什么都沒做,但察覺心思的瞬間,他極度不快,非常不悅。
“頭兒。”
門外響起左旭的聲響,他應了聲。
當左旭推門而入,瞧見的就是這一幕,他眨了眨眼,猶豫到底該轉身就走,還是硬著頭皮湊上前。
“杵在那做什么?”晁樞引冷聲開口。
左旭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向前幾步,將剛得知的情報道出。
聽完,晁樞引眉頭微攏地抬眼!暗钕伦∵M那府了?”
“是,不過郡主沒讓人知道殿下的身分!弊笮袂扑裆降瓱o起伏,才繼續往下說:“剛剛杜獲回來了,不知道頭兒現在要不要見他?”
他心知像頭兒這樣的人,在失憶的情況下替女人洗衣物,心底肯定憋著一口氣,所以盡可能不想靠他太近,不過看起來好像也沒有他想像的那么糟。
“讓他過來!弊笮駪暠愠鋈チ。
一會進來的男人大步流星來到面前,拱手道:“頭兒!
“揚州的事查得如何?”
“揚州確實是澇災,尤其封了三個城,皇上派三皇子南下賑災,照理三皇子將賑災的糧銀和藥材交給揚州知府后就該回京,卻偏又往杭州這兒來,定是為了郡主,畢竟三皇子原本就對郡主青睞有加!
聽杜獲這么一說,他沒來由感到煩躁,擺了擺手,沉吟了聲才道:“殿下的事我知曉,倒是揚州封了哪三個城?”此刻他必須專注在公事上,順便利用公事轉移糾結他一整晚的思緒。
“江都、揚子和鎮江!
晁樞引微抬眼!版偨h?”
“是。”
“你可有前往鎮江查探?封城的人馬是縣衙衙役還是衛所兵?”鎮江那里設了兩個衛所,兵力和杭州前后衛所差不多。
“屬下前去探過了,衙役和衛所兵都有!倍奴@不假思索地道。
“……有問題。”他突道。
左旭和杜獲不由對看了眼,不解地看向晁樞引。
要是地方因澇災產生疫病時,由地方衙役和衛所兵封城再正常不過,他們不懂晁樞引說的有問題到底是什么問題。
然而晁樞引也沒打算解釋,逕自思索了下便起身梳洗!皞魃虐伞!
兩人應了聲,傳了膳后便在房里一塊吃了。
原以為用過膳后晁樞引該去衙門了,畢竟之前糧庫遭火焚,杭州前后衛的指揮使還押在牢里待審,衛所里的事自然由晁樞引處理,而他已經為了調糧那府站了幾天,如今自然得開始著手處理雜物。
然而他卻一路朝外走去,很自然的,左旭脫口道:“頭兒,還去?”
“還沒跟她提及要多少米糧。”
面對晁樞引如此理直氣壯的說詞,左旭真不能反駁什么,就怕晁樞引一到那府又跟郡主吵了起來,真是教人頭疼的兩個人。
一早用過膳后,尹摯就讓向野處理調糧的事,務必在三天內把三千石的粟米送進衛所的糧庫里。
“小姐,三殿下來了!
才翻開帳本就聽見多靜來稟,尹摯不由輕嘆口氣。
“讓他進來吧!眮碚呤强,她總不好多說什么。
起身,就見多靜將盛珩請了進來,她讓多靜看茶,在條案另一頭坐下。“三殿下,真是對不住,一早就有許多事得處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你盡管忙你的,我一會找幾本書。”他環顧她的書房,里頭藏書不少,看來那家人對她倒是頗用心。
尹摯挑了挑眉,他倒真是閑,不過他一直被拘在京里,難得下江南一趟又被拘在她書房里,沒能一睹江南風光,她心里有幾分歉意。
實在是她撥不出時間,為了能調出足夠的糧,她得趕緊合算合算,還得找糧船把揚州莊子那些米糧運過來,真的無法作東招待他。
“對了,晁樞引說要調糧,可昨兒個聽說他逕自走了,似乎沒聽他說個數!笔㈢駹钏坡唤浶牡貑栔。
“他沒說,可我清楚得很!彼菦]個數,昨兒個就把他攔下來了。
“你對他向來上心!
尹摯愣了下,佯裝沒聽懂,笑道:“皇上吩咐的事,我有哪樁事沒擱在心上?”
盛珩看了她一眼,內心五味雜陳。
看來,就算那家伙失憶,她待他的心意還是如往常,這點真是教人氣餒。
眼見書房的氛圍瞬間冷了下來,尹摯正打算說些什么緩和時,外頭傳來多靜的聲音——
“郡主,那爺說有位揚州來的商人來訪,想讓郡主見見!
“知道了,這就過去!彼龖寺,隨即一臉歉意地對著盛珩道:“殿下,就煩請你在這兒坐坐,我一會就來!
盛珩擺了擺手,她便先行離開,前往主屋的路上,她不斷思索還能從哪里擠出足夠的糧,還沒推敲完就已經來到主屋。
那府的總管入內稟報了聲,尹摯才進了屋子。
“阿摯。”那韋守起身朝她招了招手。
“那叔。”入內,尹摯朝那韋守和另一個跟著起身的男人福了福身。
“阿摯,這位是陶爺,是揚州的糧商!蹦琼f守替雙方介紹著。
“陶爺!彼傲寺,不著痕跡地打量對方。
對方約莫四十開外,面貌端正且極俊秀,可以想見年輕時的風華,而他帶著笑意的面容也讓人易于親近。
“尹姑娘,在下聽那爺提起,你手上有不少莊子分布在各地,想必除了揚州之外都是風調雨順,該是大豐收才是!碧諣斴p噙笑意地道。
尹摯心忖這人倒有意思,談起生意也不拖泥帶水,開口就切入正題,很是爽快!疤諣斈皇窍敫艺{糧吧?”
“正是。”
“這得跟陶爺說聲抱歉了,因為我手頭上的糧作皆有其用處,怕是幫不上陶爺的忙,還請莫見怪!币鼡礉M臉歉意地道。
揚州的糧商大多將米糧賣往京城,如今揚州澇災,怕是湊不齊數,按契約恐怕要繳點罰金了。
陶爺像是極意外她直接回絕,連點機會都不給!罢媸沁B一兩百石都調不了?”
“還請見諒!彼醚a足糧庫那三萬多石的糧,實在沒有余力助人了。
陶爺聞言,臉上雖掛著笑意,還是忍不住嘆口氣!斑@下可怎么是好……”
“陶爺不如往蘇州碰碰運氣,蘇州并未遇澇旱,算是大豐收,扣除秋稅,產量還是挺豐足。”她幫不上忙,但指點方向還是行的,至于派不派得上用場,得看他自己。
“尹姑娘倒是颯爽,不像是江南的姑娘!
尹摯微揚起眉,這才發覺那叔并未跟陶爺提及自己的身分,恐怕就連她是個拖油瓶都沒說……這是何用意?她可不認為那叔會不想認她這個女兒,所以說……這個糧商有問題?
那叔要她過來,是要她特地記下這人?
忖著,她笑了笑沒接話。
陶爺也不怎么在意,目光落在窗外的林葉間,突道:“府上的綠櫻養得可真是好!
“陶爺的眼光真是毒辣,花期未到,光從林葉就能猜出是綠櫻?”那韋守注道。
“我可是在江南長大的,豈會認不出綠櫻?”陶爺笑著看向窗外的目光有些迷離,好半晌才收回,噙笑起身。“那爺,時候不早了,我就依尹姑娘建議到蘇州走一趟吧!
那韋守聞言也就不再挽留,和尹摯送他到屋外便止步。
等總管送陶爺走遠了,那韋守才問:“阿摯覺得這人如何?”
尹摯未答反問:“那叔,只要是江南長大的人就認得出綠櫻嗎?”
那韋守不由低低笑開!澳隳鞘迨窃诤贾萃辽灵L的,但要是花期未至,要我依林葉猜測,我還真猜不出來,更別提綠櫻如此珍貴,豈是尋常人家能見到的?”
說真的,他打從心底喜歡阿摯這小姑娘,她看似大剌剌,可心思細膩得很,一般姑娘家哪及得上她這份縝密。
唉,真恨不得她能喊他一聲爹,讓他過過癮。
“是啊,即使現在綠櫻還是價值不菲,又種植不易,連在江南也談不上多,有本事在府里栽個一兩株的,非富即貴,而且我聽他說話反倒比較像是京城的口音!
“商賈大江南北的跑,帶著各處口音不足為奇,倒是揚州的糧商跑到杭州買糧,讓人覺得古怪了些!
“那叔覺得他奇怪,還讓我來見他?”尹摯佯怒,瞋了他一眼。
那韋守被嗔得心花怒放,覺得她對自己不客氣就是拿自己當自家人看待!拔遗c他也往來了兩三年有余,一開始也是揚州行商介紹的,說是自家族弟,兩三年下來我也不覺得哪里不對勁,可他剛剛一來就說要調糧,如果真要調,一開始就該往蘇州去,畢竟杭州前后衛所的糧庫才被燒,糧商之間都知道杭州這當頭得湊糧,他現在來是要調什么糧?”
他雖然也經手糧行生意,但要他去補糧庫被燒的缺額可沒法子,那是幾萬石的粟米,幾個莊子的收成扣除秋稅和莊戶收成之后也補不足那個數,更何況糧行買賣都是早就打契言明的石數,沒能挪動的庫存。
尹摯輕呀了聲,不由在心里感嘆那叔的心細如發,馬上就從這看似合理的狀況挑出問題,“所以,那叔覺得陶爺比較像是來打探什么的?”她低聲問著。
“這我可猜不準,但他今天偏巧提到綠櫻,教我覺得他這人不尋常,往后你要是見著他,就避開吧。”讓她認認人知道對方底細,才不會日后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拐騙了。
尹摯輕點著頭,覺得有理。
一個揚州糧商,要說富,大抵就是一般富戶,絕對談不上貴,這樣的人卻只憑林葉認出綠櫻,而且還在這當頭到杭州調糧……怕是身分有問題,恐怕不是一般糧商,而且陶爺大概不是要調糧,而是在確認是誰準備補糧庫的缺吧?
可又是什么樣的人,需要知道誰能補糧庫的缺?
“那叔,你沒跟陶爺提我的身分,可你又怎會對他提起我?”
“為了不讓你的身分讓他知曉,我便說你是故人的女兒,在京城經商,手上有些莊子,本想藉此看看能不能瞧出一點破綻,順便讓你過來練練眼力,看看門道,不管怎樣,這人以后我會少往來了。”
“破綻?”
“雖說新皇登基后頒下不少政令,不少女子也拋頭露面作生意,但商場是男人,大多不愿與女子有生意往來,我隨口一提,陶爺一口就應下,且非見你一面不可,要不是病
急亂投醫,就是他眼界較寬!
“那叔,陶爺以往也跟你調過糧嗎?”
“咱們糧行是有往來,可他買的數并不算多,不過我也聽過其他糧商都與他買賣過,因為他向來是現金買賣,不用銀票,而且一口價很爽快!
尹摯蹙著眉,無法猜透陶爺這人,更別提背后用意,她想了好一會,覺得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不想了,正打算踉那韋守說一聲要回團圓閣時,就見龐定大步走來。
“郡主,晁大人來了,小的讓人領他去院子里候著!
“……喔。”她想他大抵是要跟她說糧庫缺的數,可她現在還不想見他,只要想到他昨天差點洗了她的肚兜,她就渾身不對勁。
“對了,阿摯,既然你有友人從京城來,咱們晚上就給他洗塵弄場宴席!蹦琼f守突道。
“好吶,那得麻煩那叔了。”她回神,自己都沒能好生接待盛珩,雖然他說不在意,但她心里過不去。
“哪來的麻煩,應該的!彼薏坏枚嗯獛讏鲅缦詈妹客矶加,否則當她在這兒的事辦完就要回京了,下回再見面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須摸清楚接近阿摯的這幾個男人對她到底是什么心思!皩α,順便將晁大人也找來吧!
她太沒有男女之防,他這個后爹得替她把關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