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桐月現在想來還是不可思議,原本呢,那天是很美好的,雖然說腳變胖了導致鞋子穿不下有點困擾,可夏東雷回府后,繡娘很快就來給她量腳,兩人在她房間里看著禮單,說說笑笑,氛圍好得不行,當柳梢說起娘跟弟弟想來看看她,她感覺就有點不好,至于蘇大娘出現,那感覺更是整個人都不好了。
蘇大娘據說投帖后暫時住在客棧,夏東雷馬上派人去請。
陸桐月當然知道這位蘇大娘是哪位,是蘇可兒的娘。
良人就算不比婉儀吉祥,好歹都是伺候敬王爺的人,蘇大娘有事不上敬王府,肯定有問題,于是,她做了一件以前打死不會做的事情——派春菊去盯著,若是有看起來像千里迢迢而來的中年婦女入府,趕緊來通知她。
大約寅時,春菊飛一樣跑進來,“小姐,來了,肯定是蘇大娘,我聽到有人這樣喊她,她還帶著兩個丫頭。”
“世子爺是在外廳見,還是請入朝陽院?”
“看樣子朝我們這邊來!
喔老天是站在她這邊的——如果是在外廳,她就不好意思偷聽了,如果是朝陽院,她知道哪扇窗子下沒人經過。
新的繡鞋剛剛在一刻鐘前送來,陸桐月穿上新鞋子,圍上黑色披風,“春菊,走!”
春菊點點頭,偷聽這種事情,她經驗豐富,想之前朱大娘想給小姐下藥,就是她蹲著聽到的。
慶幸夏東雷不愛人多,因此朝陽院只有大門處是十二個時辰有人守著,其它幾乎都是在下人房,主子傳召,這才出現,因此她輕易的躲到東窗下——就在小榻旁,偷聽好位置。
“世子爺,蘇大娘到了!
陸桐月捏捏自己的臉,來了。
“見過世子爺!币粋中年婦女的聲音。
“蘇先生與我有先生之情,大娘不用客氣,你——”夏東雷語氣突然不太對,“可兒?”
“二少爺!币粋年輕女子略帶哭聲。
陸桐月跟春菊互看,這下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蘇可兒可是服侍敬王爺的人,就算只是個良人,那也是敬王府的良人,別說到定疆侯府,就算出門說不定都不可能,她要不是被趕出來,就是偷跑出來,但不管如何,重點都是她的第一求助對象是夏東雷,這點就會引人非議。
拜托千萬要是被趕出來的,要是偷跑,還跑進定疆侯府,就算他馬上把她扔出去也是說不清,人家肯定會想,你們之前有過什么吧,再一查,蘇先生曾經在定疆侯府教琴,這兩人指不定那時就有問題,無論如何,敬王爺心中肯定不痛快,公主應該也會不高興——喜不喜歡夏東雷是一回事,但自己宮女跟別人有曖昧又是另外一回事,身為主人,這可是很失面子的。
至于被趕出來還好一點,敬王爺沒興趣的人也沒啥好查,最難聽也不過就是夏東雷急色要了個廢良人,要丟臉是他自己丟,不會牽扯到皇室顏面。
只是,初戀情人哭著來投奔,能確定的就是沒好事。
“柳梢去守著門口!毕臇|雷的聲音,“蘇良人請起說話!
窗下的女人點點頭,蘇良人,很好。
“有事就說吧。”
嗷,先論事,很好。
“我知道自己不該再來找二少爺,可是——”
天哪,蘇可兒居然是這種貨色——話本里狐貍精都愛來上這一句“我知道自己不該如何如何”,每次看到這種段子,她心里都會想,啊就明知道不該那還來,既然來了就別故做姿態說知道不該了。
“敬王妃替王爺寫了休書,讓我出府!
“敬王妃寬厚大度,你都進府一年多了,沒道理這時候才容不下人,你犯了什么錯事?”
蘇可兒道:“二少爺,我真沒犯錯,我唯一的錯,就是出身不好。”
接著蘇可兒娓娓道來。
讓王爺帶入府中很簡單,但要在王府后宅生存下來就沒那樣容易了。
王妃身分尊貴,又生有兩個兒子,懶得理會她這小宮女,喝了茶,把她扔往空院子,配上兩個丫頭兩個嬤嬤,月銀,衣裳,三餐,水粉胭脂,這些都按時送到,其它就不管她了,不用去王妃那里磕頭問安,王妃也不會找她麻煩,簡單來說,當她不存在。
王妃如此,但那不代表其它側妃跟夫人也是如此,蘇可兒容貌極為出色,這已經足以讓其它人嫉妒,手邊沒銀子打賞,丫頭嬤嬤當然應付了事,日子更不好過。
以前以為在宮中苦,現在卻是加倍苦。
宮中難過,但每日卸值后幾個姊妹在房間能說說話,彼此安慰,互相打氣一下,就是一天,可在王府,誰又會跟她說說話,丫頭跟嬤嬤巴不得她失言好去告狀領賞,所以她入王府后,只客氣應對,從不說心里在想什么。
受寵也只有剛開始兩三個月,后來就是王爺偶然想起才過來一趟,不過是個良人,又無身孕,想起將來日子該怎么過都不知道,實在苦,一天下午吳婉儀突然又無故找她麻煩,蘇可兒一時忍不住推了她一把,吳婉儀大怒,去跟王妃告了狀,王妃直接問王爺,吳婉儀跟蘇良人在鬧呢,要怎么辦?
直到她拿著王妃寫的休書,拎著幾件衣服從后門被掃出來,她才知道,吳婉儀是敬王爺身邊侍衛的女兒,當年剌客偽裝成仆人突然行剌,當時站得最近的吳侍衛勇猛非常的以肉身擋劍,自己在床上躺了數月,敬王爺卻是毫發無傷。
立了如此大功,吳家姑娘是皇帝親口賞賜的,一封就是婉儀,府中僅次于正妃跟兩位側妃,吳家上下當然高興得不得了,吳婉儀第一胎是雙生女兒,偏巧敬王爺府不缺兒子,缺女兒,不只敬王爺對這對雙胞胎女兒十分希罕,就連皇帝跟李側妃也覺得有趣,皇室從沒有過雙胞胎,兩個小郡主棉球一樣可愛,李貴妃常常讓敬王爺帶孩子入宮,吳婉儀有時也會跟著一起,李貴妃總會想著,若不是她父親忠心,自己這兒子說不定就沒了,因此對她一向親切,別人是母憑子貴,吳婉儀卻是母憑女貴。
對敬王爺而言,一個母妃喜歡的婉儀跟一個自己早沒興趣的良人,很好選,也懶得特別去見她,便讓王妃代寫休書,給了些銀子,讓她出府。
“既然拿有休書,何不回江南與蘇大娘同?二十二歲也不算大,還能請媒婆幫忙說倘親,若是不愿,敬王妃給的出府銀應該也不少才是,安安穩穩的也能過一輩子!
“我……”
窗外,陸桐月想,果然是“我知道自己不該如何如何”這種人,肯定要支支吾吾半晌,為難,絞手帕,然后哭泣。
“我……”
嘖,哭腔!
“出府后,我才發現有了身孕——”
“皇家子嗣,沒道理流落在外,我請嫡母修書與敬王妃,告知她此事,依照我大黎國律法,你可回王府居住,良人名分并不高,王妃定會看在孩子分上再抬一抬位分。”
“沒身孕時,吳婉儀都容不下我了,何況此時,我若回去,只怕平白無故孩子就掉了,我非世家出身,沒人會忌憚我,身邊也沒忠仆,沒人會擔心,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全然不知道,也無法十個月都小心!
“難不成你想悄悄生下孩子,自己扶養?也不是不行,你已經出府,家中又無人在朝,若是隱姓埋名,倒也不算太難,我幫你弄個新戶籍便是!
“不,不是。”蘇可兒急忙道:“求二少爺安排個地方讓我待產,我想生下孩子再回王府!
“生下孩子,再回王府!毕臇|雷復誦著最后八個字,“既然如此,我送你到碧玉別院去。”
陸桐月覺得自己的嘴角有點失守,沒辦法,聽夫君這么說,還挺開心的。
老實說,剛剛在這邊蹲下時,她還真擔心夏東雷對她還有情分,但一路聽下來,真的是沒有,開口那一句“蘇良人”就什么都沒有了。
“二、二少爺,能不能讓我待在朝陽院,去敬王府繞那一趟,我實在怕了,覺得在二少爺院子里比較安心,我會乖乖待在自己房間里,不會胡亂出來的。”
什么啊,要住在朝陽院,雖然說她自己也不是女主人,但好歹也是他的女人,蘇可兒現在住進來,那算啥,而且還是懷著敬王爺的孩子,她自己都不覺得這樣要求很奇怪嗎?
廳里靜默片刻,半晌,夏東雷終于再度開口,“可兒,我始終記得蘇先生帶你進府那日,你綁著兩根麻花辮子,穿著一條花裙子,背著個藍色的布包,當時的個頭還比我高上一些,蘇先生要我叫你蘇姊姊,你可還記得?”
來了,來了,陸桐月悲憤的想,忍不住了對吧?
面對楚楚可憐還是他喜歡過的女人,終于還是放下她的良人身分,喚了她的閨名,連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都記得清清楚楚,麻花辮,花裙子,不知道他記不記得第一次見時她戴的頭面是金子還是寶石的?
還有那聲音中滿滿的感懷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想起初見那一天,就能讓他涌起這樣多情緒。
果然還是很喜歡她吧……
一定,一定還是很喜歡她吧……
“記得。”蘇可兒聲音低低的,“那時是冬天,二少爺穿著黑色狐裘,戴著金色發冠,爹爹說,你是他教過的學生中學琴學得最快的,短曲一兩日,長曲大約十日能記得,若二少爺專心學琴,不出數年便能琴絕天下!
“那是蘇先生善教。”夏東雷聲音頗有感懷,“我有時會想,如果當年沒跟許先生下江南就好了,或者說,沒跟賀先生出海見識就好了,你不用為了那十兩銀子入宮,那么,后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就算我與公主訂親而不能納你,但至少能讓你嫁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好好過日子,無論如何,都比走到這一步強。”
“二少爺為我奔走的事情,可兒一輩子都會記得,是可兒沒福氣,進了敬王爺府第!
天啊,這兩人怎么搞的,居然開始訴起衷情?把蘇大娘跟桂葉玉許當成什么了啊,她跟春菊還蹲在窗戶外呢。
替她奔走,看來夏東雷是想把蘇可兒弄出宮,如果是世子,此事應該能成,可惜當年他只是個庶子,就算再怎么奔走,能力還是有限。
“好了,不說以前!蹦腥说穆曇繇懫穑氨逃駝e院是我自己的地方,很安全,若你還是想在朝陽院,我自會安排!
蘇可兒沒有半點遲疑,“我想留在這!
“那好,不過現在太晚了,沒辦法收拾,今晚你先睡客院吧,我會讓人守著,明日等房間清掃干凈再過來!
“謝二少爺!
“蘇大娘呢,是這就要出府,還是要跟可兒一起作伴?”
“母親要出府,弟弟過半個月要考國生,母親還得回去照顧弟弟!
“桂葉,命人送蘇大娘出府,你收拾一下,今晚陪蘇姑娘先睡在客院,睡在踏下,注意些。玉許,明天把三進側間收拾干凈,蘇姑娘喜歡牡丹,取屏風鏡臺時挑一下,另外請端木大夫明天過來一趟!
陸桐月只覺得白眼都快翻到后腦杓了,蘇良人變成蘇姑娘了。
姑娘!
還喜歡牡丹!
夏東雷之前連續幾晚睡在船樓,她還能自欺欺人的想,至少沒帶回來啊,可現在雖然也不能算帶回來,但卻是多了一個女人,還是初戀。
初戀最麻煩了。
上官少俠之所以跟吉姑娘中間有著隔閡,不就是因為他內心一直想著十幾歲時喜歡的師姊嗎,因為是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所以什么都好。
是不可忍,但,孰必須忍。
因為她是妾室,妾室就是蔥,連菜都算不上,只比草好一點,唉。
“小姐,睡一下吧!
“春菊,怎么辦,我失去躺床就能睡的能力了!标懲┰乱幌伦似饋,“幫我穿鞋,我要出去走一走!
“現在?”
“當然,就是大家都睡了我才能出去走一走啊,不然又要遇上華塾馨那瘋子。”
她的那塊花圃用新盆栽補起來后,華塾馨居然又來鬧過一次,依然說自己拿了她的盆栽,陸桐月直接讓人把老杜苗園的簽條給她看:是我自己從外頭買的,可不是從花房搬的,除非你說老杜苗園是你的產業,不然那幾盆東西不會是你的。
真是,要不是有汪氏撐腰,她能這樣欺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