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如果哪天你死了!我是說,如果你比我早死的話,”她急急忙地補充說明,就怕他又要挑她語病,說她根本就存心咒他早點沒命,“無論到時候有沒有親人會給你流放花燈,我都會放燈給你,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打勾勾?”
他看著她豎起的小拇指,遲疑了半晌,終于也伸出手,與她手勾手打印,兩人相視而笑,在滿河燈花的火光之中,顯得迷離夢幻,不切真實。
“如果我死了,一定是死在海上,記得,你的燈要流放到大海之中,如此一來,我才能看得見你的燈花!
“我只是說如果,你不要說得一副你真的會比我早死的樣子!”她捂住耳朵,氣惱地瞪著他的笑臉。
“我也只是說‘如果’啊!”他聳了聳寬肩,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
她還是瞪著他,而且是更用力地瞪著,看出這男人根本就是在逗她玩樂,一點都不安好心眼。
這時,她聽見了身后傳來呼喚自己的聲音,那男人的嗓音是如此熟悉,所以,她回過頭要尋找呼喊她的人,就在這瞬間,夢境戛然而止。
柳鳴兒緩慢地睜開一雙美眸,好半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直到看見白銀和黃金蹲坐在一旁,兩顆大腦袋并著擱在床邊,似乎已經在等她醒來很久了,在它們炯亮的虎眼里不約而同都有擔憂。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彼瓊冗^身,笑咪咪地看著它們,一手碰一個虎鼻子,感受它們溫熱的鼻息與蹭弄,開口想要告訴它們夢境的內容,但記憶卻瞬間變得很淡薄,就像波光水影一樣,變得透明不可捉摸,“怎么會忘記呢?明明是一個很好的夢啊!好吧!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們,不過,我在夢里聽見爹在喊我,不會錯的,那是他的聲音,我一定不會聽錯!
經過兩日的休養之后,柳鳴兒雖然是得了急痧,但畢竟是年輕孩子,很快就已經恢復平日活蹦亂跳的精神,不過,可能也因為太年輕,定性不夠,明明想著要告訴鳳熾的事,卻完全拋在腦后,直到陶朱爺今天回到“刺桐”,立刻就知道他的仙桃被柳鳴兒拔得一顆不剩,氣呼呼過來興師問罪。
“那個丫頭!那個野丫頭!”原本就已經是面色紅潤的陶朱爺,此刻更是氣得宛如關公再世,那滿面的紅與通白的發,形成了極搶眼的對比,“竟然把我苦心養了多年的仙桃全給摘了!”
鳳熾坐在堂前的太師椅上,以手支額,沉靜地聽著陶朱爺抱怨,臉上的表情依舊是一貫的淡笑。
而站在陶朱爺面前的,則是被請過來的柳鳴兒,“不過就是幾顆桃子,如果你真舍不得的話,我去砍一棵回來賠你,省得你小氣告我狀!”
“你你你……做錯事還狡辯,究竟是哪家的野孩子,這么沒家教!”陶朱爺哼哼了兩聲,“聽說你要在我的壽宴上表演‘嘉禮戲’吧!我看不必了,我就不信你能有多認真!”
“不演就不演,你不要我也不稀罕!還有,我叫柳鳴兒,有名有姓的,才不是野孩子!闭f完,她扳下一只眼睛,吐舌頭對他做鬼臉,“猴子屁股!
“你說什么?”
“我說你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誰教他要說她是野孩子!
“你你你……?!”陶朱爺被她氣得差點心臟無力,說不出話,“這叫紅光滿面,聽見了沒?是紅光滿面!”
“對,是紅光滿面,紅得像猴子屁股。”她哼哼了兩聲,完全不甘于居人下風,“你生氣了?生氣了就代表我說對了!”
“炎爺!你看這丫頭!”陶朱爺氣到只差沒掄起拳頭打人。
“陶朱,鳴兒說得是過分些,不過,你是不是也太認真了?她不過是個孩子,別跟她計較!币慌缘镍P熾笑容淡淡的,說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老人家息事寧人,莫要再提了,“而且,不要她的‘嘉禮戲’是你說的,她其實做得很好,你不要,是可惜了!
比起前些時日看她虛弱無力的樣子,他寧可見到她到處去闖禍,反正敢告到他面前來的人不多,他也已經命令古總管要跟著收拾善后,所以也不怕她禍闖多了,他的耳根子也會跟著不清凈。
雖說,就連他也知道那棵仙桃樹對于陶朱爺的意義重大,任誰也沒想到柳鳴兒會去把那些結果的桃子拔得一顆不剩。
他才想她不是太壞,卻沒想到頑劣成這副德性!
“可是炎爺,她——?!”就算已經聽懂主子的暗示,陶朱爺還是一口氣吞不下去。
而跟著一起跳腳的,還有柳鳴兒,只不過生氣的原因不同,“我才不是孩子,鳳熾,我今年十六歲了,我在這里看見很多女子十六歲都已經當娘了呢!所以我才不是孩子!”
因為別人都生孩子當娘了,所以可以證明她也不是孩子?鳳熾為她這個說不通的邏輯感到好笑,“是!尋常女子十六歲已經可以談論婚嫁,可是在我看來,你的心性跟一個孩子沒兩樣,讓現在的你生養孩子,不就等于是看一個孩子在養另外一個孩子嗎?”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會覺得我不是孩子呢?”
“你肯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像個孩子嗎?”鳳熾不答,反而問道。
“我……我是問你,要怎么辦才會讓我不像個孩子,又不是承認我自己像個孩子……唉呀!反正我跟你有理說不清,我不像孩子,一點都不像,我十六歲了,才不是個孩子!
“在這天底下,只有孩子才會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個孩子!兵P熾笑瞅著她,含笑的嗓音徐如春風。
此話一出,一旁的陶朱爺毫不客氣地笑了起來,惹得柳鳴兒也沒客氣投予瞪視,但她鼓著臉沒說話,反正她說什么都會被以為是小孩在無理取鬧。
所以,她決定不繼續跟他們扯淡下去,知道自己是說不過鳳熾的,她扳眼給陶朱爺做了個鬼臉,轉身踏著大步走出去。
“炎爺,你看看!你看看這丫頭,根本一點悔意也沒有!”陶朱爺吹胡子瞪眼睛,不知道這個柳鳴兒究竟是哪里討他主子的喜歡。
“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少跟她計較,做不到嗎?”鳳熾渾厚的嗓音淡淡的,眼神里似有一絲不耐。
“但野丫頭不教不乖啊!”
“我有說要她乖嗎?”他揚起眸光,淡瞅了老人一眼。
陶朱頓時住了口,聽出主子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人們說得沒錯,柳鳴兒之所以能在“刺桐”無往不利,帶著孩子們去惡作劇都還能安然而退,是因為在她的背后,有鳳熾的知情默許。
只是,跟隨在鳳熾身邊多年,算得上是頗受重用的心腹老臣,卻真沒見過他這位主子與誰真正親近過,像對待柳鳴兒一樣明顯的偏袒維護。
他才剛回“刺桐”,就聽到很多人說那柳鳴兒根本是妖女,不只那長相美得驚人,還帶著兩只能聽得懂人話的大老虎,不過短短的時日就收服了他們東家的心,陶朱爺心想,看來人們的話不無幾分可信!
而在這同時,從大廳里跑出來的柳鳴兒,一臉氣悶地邊走邊跺腳,想到陶朱爺把她辛苦排練的“嘉禮戲”說得一文不值,心想就覺得生氣,就在她圈指正想發出哨音喚來黃金與白銀時,目光注意到有個年輕男人坐在緣廊的扶靠上,在他的手里似乎捉了個小東西。
“你做什么要養蟋蟀?養蟋蟀好玩嗎?”她看見他拿著一顆小小丸子形狀的東西在喂蟋蟀,聽見她說話的聲音,抬起頭看她。
秦震早就注意到她過來,畢竟是一步一跺腳,那孩子似賭氣的腳步聲,不惹人注意都很難,他微笑回道:“我很難告訴你養蟋蟀到底有多好玩,不過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
“快快快!快咬它!”
“不可以輸!讓它瞧瞧咱們的厲害!”
他們才剛到天橋,還不到一會兒功夫,柳鳴兒已經與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圍著張桌案,跟著斗蟋蟀一起鬧騰了起來。
秦震站在她的身側,看著她如玉琢般的嬌顏,明明擁有一張國色天香的臉蛋,可是一舉一動之間,卻充分透露出她仍舊未脫的稚氣。
他不必多加猜想,就知道她就是傳聞之中,很受到鳳熾疼愛的少女,也是陶朱爺口中那個拔光他養的仙桃,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妖女,他和陶朱爺才踏回“刺桐”這塊土地沒多久,關于她的傳聞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
當然,有一半的因素,是拜鳳熾這位“南海霸主”之賜,他下令要照顧的人,任誰都會不由得多投予注意力,所以讓柳鳴兒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引人注目,只是她似乎不太自覺而已。
“秦震。”柳鳴兒冷不防地扯住他的衣袖。
“什么?”一時之間,他不太能反應過來,心里覺得她直率得太過了頭,雖然今天是他們初識,彼此不算相熟,但也不致于是連名帶姓喊人吧!“你的年紀比我小,可以喊我震哥!
就像有個人兒一樣,從小到大,就用這兩個字在喊他。
柳鳴兒嫩唇微噘,直勾地瞅了她一眼,對她而言,連名帶姓喊人不見得是生疏,喊哥哥、喊姊姊的,也不見得是想跟對方親近,像她老是“鳳熾、鳳熾”地喊,而她可是很喜歡他的呢!
“阿震!弊詈笏讌f了,沒再連名帶姓,卻也沒接受他的“建議”,“你說我可不可以也養出一只像你‘義將軍’那么厲害的蟋蟀?”
“你確定嗎?養蟋蟀看似簡單,可是要養好不容易喔!”
這時,在他身旁的一名少年搶著開口說道:“震哥,你讓她養啦!不要讓她小看我們,以為要養蟋蟀那么簡單!”
“對!對。∽屗B啦!”幾個少年孩子跟著一起叫道。
聽著幾個孩子跟她都已經摸熟了,說話沒在跟她客氣,秦震忍不住失笑了起來,孩子們看似等著要看她好戲,其實是拐個彎兒,代替她開口要求,要他把一身養蟋蟀的功夫都傳授出來。
可是柳鳴兒卻沒聽懂他們話里的含意,美眸微惱地掃瞪了他們幾個一眼,心想她是哪里對不起他們,需要這樣跟她過不去?
秦震與幾個少年相視一眼,都是會心微笑;只要他留在“刺桐”的時間,他都會跟一大群少年孩子相處在一起,人們都說他不思長進,成天就跟孩子們玩賭玩詐,哪天才能真正像個大人呢?
不過,秦震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只有他心里清楚明白,有時候真要辦些事,孩子們刁溜的身手,以及不起眼的年紀,往往比大人更好作用,而教他們玩賭玩詐,就是要他們學聰明,以后不容易被騙,所以,在人們眼里,孩子就是孩子,可是,在他眼里,這些孩子們用處可大了!
這不是他從前會有的想法,但他不再是從前的秦震。
自從在沈晚芽的安排之下,讓他跟著陶朱爺走闖五湖四海,才短短時間,就因為自作聰明、不懂收斂的狂妄個性得到不少教訓,但他總是不服氣,不以為自己哪里有錯。
直到那一天,他跟隨陶朱爺去了“祥和會館”赴一場生意飯局,正好看見也在當場的鳳熾,親眼目賭他與在場的商擘們談笑風生,談起生意時,運籌帷握的精明,只是在那當下,他的心里有著不以為然,以為鳳熾能成為“南海霸主”,靠得不過就是鳳家的祖蔭,不全是他自個兒的本事!
當酒過三巡之后,鳳熾把場面交給陶朱爺,說要出去走走,紓解微醺的酒意,臨出門時看見他,便要他一起作陪。
他們出了上房,走到了長廊的底端,鳳熾打開了推窗,在窗外,正好是一片車水馬龍,“刺桐城”最熱鬧繁華的景象,正好是春夏之交,刺桐樹的紅花正好開得如火如荼,將這個城鎮點綴得十分華麗爛漫。
你的名字叫秦震吧?
鳳熾問話的嗓音維持一貫的柔和平順,幾乎教人感受不到起伏,他不喜歡這位主子說話的語氣,總教人要從背脊打寒起來。
回炎爺,小的秦震。
他拱手回答,很小心不讓自己的想法顯露于表面,就算再不會看人臉色,也知道所謂的明哲保身。
陶朱不只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你,老人家從不吝于夸贊你的聰明,但是,你真的認為活在這世上,只有聰明就足夠了嗎?
一時之間,他不太明白鳳熾為何突然說出這番話,但在后來,他細想過,或許是因為在那天之后不久,他才剛又因為一時眼見不過,跟其他弟兄們起了沖突,最后是讓陶朱爺充當了和事佬才解決。
因為在當下沒想明白,所以他只是緊抿著嘴巴沒有回答,只見鳳熾神情怡然地望著窗外的景致,淡淡地繼續說下去。
就當做是我給你的忠告,縱使你的精明有十分,也最好都藏匿在渾厚之內發揮作用,論古今敗者,精明者十居其九,所以,鋒芒太露,究竟是傻還是聰明,你最好想清楚之后再做決定才好。
就算在當下他沒想透,但是,鳳熾的一番話卻是如雷貫耳,一直到他離開久久之后,都還愣在當地不能動彈,從那一天之后,他不再凡事沖動要強,他要讓鳳熾親眼見識,他不是一個只靠幾分小聰明辦事的人,他開始回想從前在問家時,見到芽兒攏絡人的功夫,雖然沒有她的渾然天成,但是,他把握住一個訣竅,那就是凡事要做進人的心坎兒里,不足的,就靠他待人以忱的真性情,所以到了今天,在他的身邊不乏諸多交心的好哥兒們,也已經得到陶朱爺相當的信賴,能夠擔當起大任。
“阿震,他們說養蟋蟀要用盆,帶我去買盆!绷Q兒突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打斷了他的沉思。
“我那里還有個不用的舊盆,先給你,用老盆養比新盆好!彼πΦ鼗卮,看見她似乎有點不信,投給他質疑的一瞥,最后還是點點頭。
對了,是不可思議!秦震終于給自己心里的想法找到了解釋,在看到柳鳴兒的時候,他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說不出究竟,如今終于知道,原來他是覺得不可思議,像她如此單純孩子氣的人,竟然能夠與鳳熾這樣深不可測的男人相處得融洽?!
在這當中,究竟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在他的眼里,鳳熾是主子,可是,除此之外,他對這男人總有幾分不自主的畏怖之感,因為鳳熾對付起人的冷酷手段,他是親眼見識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