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說,那日,在火紅的刺桐花林里,鳳熾與柳鳴兒拜了天地,互許了終生,幾個孩子信誓旦旦說那是他們親眼所見,半點不假。
起初,人們是不信的,畢竟鳳熾是“鳳島”的當家,主宰南海的霸主,豈有可能兒戲般地與一名少女拜天地呢?不過,他們后來聽說,幾名鳳家的元老追問過他們的主人,他卻只是揚唇笑笑,沒承認,卻也沒否認。
而讓他們終于確認的理由,是柳鳴兒以編捻的皮革繩子,串戴起來的鳳紋扳指,那原本是鳳熾一直隨身配戴著,如今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在鳳熾的心里,在鳳家的地位,都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從那天之后,原本在鳳家還有人存著心,以為洛紫綬遲早會回來與鳳熾完婚,也都只能接受事實,知道柳鳴兒才會是“遲早”進鳳家門的主母,所以,就算再怕她與兩只大老虎,也必須盡力討好伺候。
但鳳熾知道柳鳴兒的性子,人們自以為是討好,可是,她很討厭被纏、被煩膩,誰是真心,誰又是奉承,她總是可以一眼就看出來,然后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實,不給人留余地。
所以,她才總是不討人喜歡吧!
此刻,在“鳳鳴院”的議事廳里,幾名主事的部屬與船把頭都齊集一堂,其中,也包括了“官二爺”鳳官,因為就在不久之前,鳳家的船隊才與南方三佛齊國,以陳祖義為首的海盜打過一場硬仗,因為當地水多地少,人們習于水戰,所以鳳家這仗贏得辛苦,而帶領之人就是鳳官。
這次,鳳熾派鳳官迎戰,其一是為了看他的本事,其二是想要告訴他,鳳家的朱色旗可以遍行天下,在背后有多少鳳家的弟兄在賣命,那朱紅的顏色,是弟兄們所流的鮮血所染上去,他鳳官若要率眾,就要先能服人。
“辛苦了!兵P熾靜悠地坐在首位,翻看著鳳官剛才遞上的求和書,上頭有陳祖義親手所押的手印,“果然不出所料,陳祖義這些海賊頭目都是從中土逃去三佛齊國的罪犯,瞧這一手漢字,寫得還真是一點都沒生疏呢!”
“炎爺,俺弄不明白,為什么咱們不將陳祖義這些海賊一網打盡?他們這次出手打劫咱們的船只,難保不會再犯。”朱洪是個滿臉粗胡子,嗓門大,塊頭也大的北方漢子,不過卻比誰都更習慣南方海上的生活。
“一網打盡?”鳳熾失笑,眼神內斂地瞅著朱洪,“如今北有倭寇,沿海有紅毛鬼子虎視眈眈,更別說有無數個像陳祖義這樣的海賊頭目,流布在廣大南海的島嶼上,若要一網打盡,咱們要花多少代價?還做不做生意?不,我不想把這些人統統都打垮,有他們存在,這天下便不能沒有鳳家,而咱們也能討到更多好處,更何況,這亂象是前朝末年戰亂所留下的遺害,我沒必要去替朝廷擺平這亂子,只要那些盜寇夠聰明,別把腦筋動到鳳家頭上即可!
“俺……俺明白了。”朱洪明顯的一頓,一旁明白他是個粗漢子,哪可能懂得如此深奧道理的同僚都忍不住相視而笑。
這時,鳳官站上前一步,適時開口道:“那全老爺子那方面呢?他要求與炎爺見面,你打算如何回復?”
說陳祖義這些海盜全是中土流亡的罪犯倒也不盡然,其中有幾個海盜頭子,他們的父祖輩都是同一個海盜集團,只是在三十多年前,率領他們橫行于海上的男人死去之后,這些人便分崩離析,各自占地為王,卻因為常;幍乇P,消耗了不少實力和人手。
而全老爺子則是那幫海賊唯一存活至今日的老人,說話頗有份量,陳祖義這些后輩即便不服他,也都要給幾分敬重,但老爺子常說這些后輩的越來越不知分寸,往往不只是越貨搶劫,甚至于是胡亂殺人,不若他們這些前輩當年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風骨。
“老爺子想見我,是因為我與他所認識的一個男人很像嗎?”鳳熾斂眸微笑,把手里的求和書擱至到一旁桌案上,“我就見見他,這位老爺子說的話很令我感興趣,我想知道,我的外貌與行事,還有對大海了若指掌,究竟與他所說的那個男人多相像!傳話回去,看在他年事已大的份上,就約在‘萬年港’見面,我會去見他!
“是!北娙水惪谕暋
在眾人告退之后,鳳熾一個人留在議事廳,翻看著求和書與對方答應的賠償條件內容,這時,古總管帶人進來,給主子端來剛泡好的龍井春茶,以及幾樣細巧的點心。
“鳴兒在做什么?”鳳熾轉頭問向古總管,隨口問上一句。
古總管給主子斟了杯春茶遞上,“回炎爺,也不知道是從哪里飛來一大堆鴿子,鳴兒姑娘在院子里給鴿子玩點兵,要我們誰也不許偷看,一會兒她要表演給炎爺觀賞。”
“嗯。”鳳熾頷首,知道那群鴿子應該是她用鳥語喚來的,他接過茶水淺飲了兩口,又交還給古總管。
一直以來,在她的身邊,除了兩只大老虎以外,就只有孩子和動物,她說除他與她爹,以及秦震之外,她不喜歡跟大人在一起,每次瞧見她,不是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就是笑得好虛偽,總是前前后后的跟著,喊著“鳴兒姑娘”東“鳴兒姑娘”西的,然后三兩句就提“炎爺”真是疼愛她,她真是“好福氣呀好福氣”,好像除了這些話之外,他們沒別的可說了!
每次看她比手劃腳,把外人跟她說的話和做的事照實表現出來時,他總忍不住大笑,問她到底有沒有那么夸張?!
通常在這時候她就會瞪他,氣他竟然不相信她!
若說,他與鳴兒已經是夫妻也不為過,畢竟,他們不只有夫妻之實,也有天地為鑒,如今就只欠缺一個正當的名義。
而他已經決定,等他從“萬年港”回來之后,就會讓一切塵埃落定。
這時,議事廳外傳來一陣騷動聲,古總管見主子的臉色一沉,趕緊出去制止外頭那些不知好歹的崽子,但是才出去不到一會兒功夫,就折了回來,臉上的神情似是有些復雜。
“怎么回事?”鳳熾沉聲問,他一向不喜歡手底下做事的人大驚小怪。
“紫綬小姐帶著婢女嫵娘回來,還帶了不少家私,說是要回來住了!比羰窃诟缧⿻r候,古總管興許會替主子高興,畢竟洛家的小姐是鳳家名正言順的“待年”,早些回來,也好早些與主子成親。
但眼下不同以往,如今任是誰都看得出來,柳鳴兒才會是日后鳳家迎進家門的主母,她這位“待年”此時回來,豈不是徒增麻煩而已嗎?
“紫綬?”鳳熾的眸光在瞬間冷斂,就在這時,洛紫綬已經帶了人進來,跟在她后面的洛家廝仆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攔住她。
“炎爺,我回來了!甭遄暇R朝他福了福身,臉上笑意盈盈。
鳳熾以眼神示意古總管把一旁的奴仆們都帶出去,直至屋內只剩下他們二人,以及站在一旁低頭靜默的嫵娘。
“為什么回來?這與我們的約定不符!彼淅涞卣f。
一直以來,對于她這位“待年”,他稱不上喜歡或不喜歡,或者該說,她從一開始就太過安分守己,也不知道是自己掂量不會被他所喜愛,又或者是害怕他冷血的性格,多年來不曾主動親近過他,可是,卻又偏偏讓他看出來,她一切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洛家、為了自己在盤算。
只能說,他欣賞她的聰明與安分,但是,他卻無法喜愛她,自從柳鳴兒出現之后,他與這位“待年”之間的感情,就已經注定了不可能再更進一步。
而洛紫綬也很有自知之明,在她為了母病,要離開“鳳鳴院”之前,她做了一件生平最大膽的事——找他談從此離開鳳家的條件。
她說即便他履行了婚約,與她成親,她洛紫綬只怕會是這天底下最受冷落的妻子,而她不愿意就此葬送一生,所以她愿意離開鳳家,可是,她希望可以得到他這位“南海霸主”的支持,讓她可以回去洛家爭到自己想要的位置,從今以后洛家的生意,可以得到鳳家的奧援。
雖然,她的舉動看起來,像是主動拋棄了他,但鳳熾非但不怒,反倒對她多了幾分欣賞,同時也如釋重負,所以他很干脆地答應了她,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暗地里給她不少幫忙,眼看著她就要得到的東西唾手可得,沒想到她竟然在這時候說要回來鳳家?!
“約定?什么約定?當年,老夫人是讓我來嫁給你當鳳家的兒媳,我們之間有婚約,這才是真正的約定吧!”洛紫綬吟吟淺笑。
一瞬間,鳳熾的眸光冰冷到了極點,“對你,我或許有幾分虧欠,但是,如果你想在這個時候毀約,我也不會跟你客氣。”
“真可怕!彼桓北粐槈牡哪,卻一看就知道就裝出來的,“世人說得對,鳳氏當家除了柳鳴兒之外,對任何人都是鐵石心腸,我不懂,她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把你們男人們耍得團團轉呢?”
“紫綬,當心言多必失。”鳳熾冷冷地說,卻不似忠告,倒像是警醒。
“多謝炎爺的忠告,真希望鳴兒妹妹哪天也能有幸見識你臉上這表情,我希望她最好可以看見,畢竟那才是真正的你!”
“下去!彼晾浜鹊,不想再多見她一眼。
這時,古總管在外頭聽見主子怒嗓,連忙帶人進來把洛紫綬請出去,她只是笑笑沒有反抗,回頭想牽起嫵娘的手,卻被嫵娘給急急地閃開,但她立刻再一把捉住,緊得不讓嫵娘做任何抵抗,才徐徐露出微笑,跟隨著古總管的帶領,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關鎖塔,登高而望遠。
柳鳴兒在鳳熾的牽扶之下,上了塔的最頂端,放眼望去,是廣大的“刺桐城”,以及一望無際的碧海,而在那海面上,有無數的船舶正在穿梭出入,一張張大帆,是碧海之中最鮮明的點綴。
“鳳熾!鳳熾!鳳熾!”柳鳴兒轉身笑著抱住鳳熾,這時,白銀和黃金也正好從塔內走出來,它們透過石欄的窗洞看見遠方的大海,也是一愣。
“你這是做什么?”鳳熾捧住她的小臉,俯首笑吻了下她的唇。
“我喜歡這地方,以后你天天陪我來這里!
“你以為我有那閑功夫嗎?”他挑起眉梢,被她的話弄得哭笑不得。
聽他擺明就是拒絕,柳鳴兒皺了皺鼻尖,“算了,你不陪我沒關系,有黃金白銀陪我,而且,除了它們,我一定還會找到伴的。”
說完,她哼哼了兩聲,轉身走開,但還不到兩步遠,就被他大掌一把給拉了回去,“你要找誰?”
“不關鳳熾的事!彼铝送履凵,握著石扶欄,即盡可能地探出頭去,仿佛這么做可以把壯闊的景色看得更加清楚仔細。
鳳熾從身后抱住她纖細的腰肢,就怕她真的一不留神就翻跌出來,俯首在她的耳畔低語道:“今天帶來你出來散心,是有件事情要跟你說,后天一早,我會帶著船隊出一趟遠門,等我回來以后……”
“我也要去!”她急忙忙地轉身,“我也要跟你去!鳳熾,你讓我跟你去,讓我跟你去啦!”
她緊捉住他的袍襟,話才說沒幾句,已經紅了眼眶。
“鳴兒!彼麤]轍地低喚了聲,在他的心里一直很納悶,鳴兒不是不能離開他半步,但她很討厭送他帶船隊出遠門,“不行,這趟去‘萬年港’不純粹是為了做生意,那里離海賊的巢穴很近,要是出了事,我怕你會有危險!
還記得第一次,他告訴她說會離開幾天,要回“鳳島”視察新船修造的進度,她聽著時沒有太大反應,卻在那天送他的船離開時,臉色慘白得嚇人,船只才剛離岸,她已經轉過身,背著人群快步地走開。
當下,他察覺不太對勁,立刻讓船駛回岸邊,追上了她的腳步,當他一把將她扳過身來,就看見她慘白如紙的小臉上,布滿了淚水,身子不停地顫抖。
鳳熾,你走,可是鳴兒不要看,鳴兒覺得很可怕,看著你搭著船離開,我心里覺得很害怕……
自始至終,她說不出自己害怕的原因,不過,從那次之后,他就不讓她送船,雖說也不是特意為了她,但這兩年他比以前都更常居住在“刺桐”,回“鳳島”的次數少得可憐。
“既然會有危險,我也不要你去!”她緊捉著他的襟領,將臉蛋埋進他的胸膛,“我怕你不會回來,我怕……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你。”
“對一個即將出航遠行的人說這話,不怕觸他楣頭嗎?”鳳熾勾起一邊唇畔,斂眸瞅著她的頭頂,露出苦笑,渾厚的嗓音嚴肅地壓沉了語調,“不準說這種晦氣的話,聽見了嗎?我一定回來!
“嗯。”她咬著唇,含著淚光點頭,“一定回來!
“一定!彼o予她允諾,笑著將她抱進懷里,一陣從大海吹來的風卷拂而過,讓他不自覺地將收緊臂膀的力道,就怕她被風給吹跑……
后來,柳鳴兒才聽說,原來“關鎖塔”又名“姑嫂塔”,聽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對姑嫂天天來這里等盼著她們出海的夫君,因此而得名。
不過,柳鳴兒覺得現在的“關鎖塔”應該要改叫“鳴兒塔”,因為,現在天天來這塔上等人的,是她,而不是那對死掉上百年的姑嫂。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不知怎地,她好怕會等不到鳳熾回來。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經像現在一樣等待過某個人,而在那遙遠的過去,那人一去,不曾再回來。
“白銀,你說,鳳熾還要幾天才會回來?”她蹲下身子,與白銀和黃金蹲坐的視線齊等,從石洞窗口透看出去,不過她話才問完,就見白銀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哈欠打完,就把一大顆虎腦袋擱在石洞的扶靠上,漂亮的藍眼直視塔外的天與海,擺明了就是不回答她這個問題。
“白銀!”她不死心再喚,只見白銀藍眸游似地瞟開,拒答的意圖再明顯不過,柳鳴兒對它哼了聲,轉而投入黃金的懷抱,“黃金,白銀不喜歡我了!你一定不可以學它,知道嗎?”
說完,她故意回頭對大白虎哼了兩聲,只見它挪了下腦袋,那對藍眸子游了回來,無奈地喟了口氣,頗有不跟她這無知小兒一般見識的氣度。
這時,黃金忽然掙開小主子的緊抱,優雅地站了起身,優雅地走到白銀身旁,就在柳鳴兒和白銀都還反應不過來之時,黃黑相間的長虎尾朝著白銀的背狠甩了下,然后再度優雅地走回小主子身邊,以鼻子輕蹭她的臉頰,輕咧的虎嘴仿佛揚著笑,告訴小主子自個兒給她報了仇。
“嗚……”白銀悶吼了聲,一動也沒動,表情有點生氣,卻只能很委屈地吞忍下來,一副“我堂堂男子漢,不屑跟你們兩個小女子計較”的樣子。
“我就知道,還是黃金最愛我!绷Q兒抱住美麗的黃色雌虎,絕美的臉蛋漾著燦爛的笑意,相惇的眸光透過石洞,看見那一片天海相連的碧色。
以前,她只知道“刺桐”被人稱為天下第一大港,從未深思過這名號所代表的意義,直至這幾日,在塔頂上看著海面,每一天,至少可以見到上千艘的大船出入這個港岸,才知道原來第一大港的封號其來有自。
而她的鳳熾統領著這片海洋!一直到了今天,她才終于有點知道,為什么人們一提起“炎爺”,總要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