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不用去鎮上,但是旬賁虎想著那一病兩小加上一個看起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娘子,還是先走了快一里路到了最近的苗嬸子家里,要拜托她這幾日多照看些家中。
苗嬸子一早聽見有人在叫喚,就猜著是旬賁虎,一出屋子,果然就見到那高壯的身子立在門外,她擦了擦手,連忙推開院門!百S虎這么早是又要進山去了?”
旬賁虎點點頭,從身上摸出幾枚銅錢遞給苗嬸子,“嬸子,這幾日我不在,還請嬸子幫我照看一下家里弟妹!
她也是熱心人,知道這些銅錢是旬賁虎好不容易攢下的,并不想收,可不收的話,他只怕也過意不去,又得把辛辛苦苦打來的獵物分給她,也就收了下來,嘴里還不忘叮嚀道:“你得小心些,上回你給我家的幾只野兔還沒吃完,這次可千萬別再拿來了,拿去鎮上多換點銀錢才是正經,畢竟你家里是那樣的景況,嬸子雖說不能幫上什么大忙,卻也不能拖累了你。”
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可到底會不會乖乖照辦又是另外一回事。
苗嬸子也知道他的性子,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多好的孩子啊,只是攤上那樣的親戚,家里又是一團亂事,搞得現在都已經二十好幾了,卻也沒個媒人上門說親。
往常話說到這里,旬賁虎就抬腳準備離開了,可這回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沒離開。苗嬸子奇怪的望著他,想著他是不是還有其他事要交代。
他想起家里多的那個人兒,最后還是拋開面子說道:“嬸子,家里還多了一個小娘子,原是我請來照料梅娘的,若是她有求上門的,還請嬸子多搭把手……”
她沒細想怎么家里請了一個人卻還要求她多照看,只揮手點了點頭,“那是自然,咱們這兒偏僻,有什么事自然還是得靠這些近鄰搭把手,不值當你多吩咐的!
旬賁虎想起那小娘子嬌氣又張揚的樣子,不禁微微苦笑,想要解釋卻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最后打定了主意,這回上山還是多帶點東西給苗嬸子。
該說的話說完了,他不再多停留,轉頭就往山林的方向而去。
苗嬸子在后頭望著,直到丈夫苗大根走了出來看看她怎么許久還不進屋時,她才忍不住對著自家男人嘮叨,“旬家這幾個孩子也是怪可憐的,加上又有那兩家跟討債鬼一樣攀附著他們,唉……這般苦日子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到頭呢!”
苗大根拍拍妻子的手,知道她這是看不下去旬家的事,可這也不是他們這些鄰居能夠插手的,頂多只能在旬家大郎出去打獵的時候,幫忙照看點罷了。
“會好的,賁虎那孩子也不是真的軟弱可欺!泵绱蟾隙ǖ牡。
他也是長年的獵人,哪里看不出來那看起來沉默的男子是頭蟄伏的豹子,現下任由那些人予取予求,不過是還沒真的動怒,若一旦惹毛了他,只怕那些人一個個都得小心了。
苗嬸子不知道自家當家的說這話的根據在哪兒,只當他是安慰她的,心里也只能靠著這幾句話讓自己好過一些。
“行了,進屋去吧,我趕緊把活兒給干了,然后往旬家走一趟,那梅娘是不頂事的,兩個孩子雖說能夠做點簡單的活計,可是沒個大人看著也不行,還有賁虎那孩子怎么找人來搭把手卻找了個小娘子,年輕小娘子到底有幾分不經事,我不去看著更不行了!泵鐙鹱舆赌钪,越發覺得那一屋子都是離不得她的,連進屋的腳步都加快了不少。
苗大根無奈地看著自家婆娘這風風火火的樣子,忍不住搖頭。
罷了罷了,就隨她忙活去吧,真要閑下來了,她反而還不得勁呢!
杜映紅迷迷茫茫的起床,又迷迷糊糊地跟著兩個孩子從溫著的鍋子里拿了粗得可以噎嗓子的窩窩頭當早餐吃了,接著又打了盆水,將自己和兩個孩子的臉手都給擦干凈,兩個瘦巴巴的孩子就在山洞外拔草玩,她則是站在外頭眼神放空,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真的待在這窮得連老鼠都不愿光顧的地方。
一邊想著昨晚旬賁虎是說了要回去鎮上的話要早起,但是顯而易見的,兩個人對于早起的意思不一樣,她欲哭無淚地想起早上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來叫門,最后讓她嫌吵,砸了一個枕頭后就沒聲音了,現在想來那人是要來喊她的,卻讓貪睡的她直接忽略了。
現下可好了,那男人已經不見蹤影,而她剛剛問了兩個孩子那男人可能的去處和回來的時間后,得到的答案也非常不妙。
這個家幾乎要斷糧了,除了那頭已經被支解的野豬外,只剩下淺淺的一層糙米鋪在米甕里頭,加上昨日又耽擱了一整日,所以那男人上山歸來的時間未定,但總歸不會只有一兩日。
而昨晚透著火光只大約看出這山洞不小,雖說不能跟以前她住的屋子比,但起碼各自的屋子也是有的,只是里頭通風不好,所以把灶臺和茅廁都設在了外頭。
今早她才發現,這四周除了這一家子外,居然沒有住得近的人家,遠遠的看像是有炊煙,只是依她的腳程,怕也要走上許久。
“唉……”就算杜映紅已經打定了主意不打算再多留,可瞧這附近沒人能幫她,她想要一個人走到鎮上,根本是有心無力!
兩個孩子也不走遠,拔完草后就跑到邊上一塊應該是菜地的地方抓蟲子玩,然后興匆匆的抓了兩手的蟲子跑到她的面前獻寶。
“紅姊姊,我們抓了好些個蟲子,等等還可以抓麻雀來烤,就算大哥今天晚上不回來,咱們也有東西可以吃了。”
她早上跟兩個孩子和梅娘說了自己的名字,兩個孩子就親熱的喊了起來。
杜映紅看著四只小手上攤著的黑蟲子,眼眨也不眨的就直接把那些蟲子用自個兒的帕子給包起來,打了個結后丟在一邊。
蟲子什么的她是不怕,但是過了幾年好日子,讓她烤蟲子吃……她有點下不了嘴。
小龍是個機靈的,一看杜映紅的臉色還有那方用好布料做成的帕子,憋了一早上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紅姊姊,大姊說你不會一直待在咱們家,可我和小桃都想著,就算你馬上要走,也得送給你一點東西,可我們沒有大哥的力氣,所以才想著抓點蟲子烤了給你吃,可看起來你好像不喜歡我們送的蟲子……”
說到最后,兩個孩子都局促的低下了頭,手指攪著同樣破破爛爛又寬大的衣裳,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杜映紅一愣,沒想到不過初相見的孩子,居然就能有這份心思,有些感動,又有些心疼的安慰道:“我不是不喜歡,只是這蟲子……比起烤著吃,還是要油炸著吃起來更合我的心意!闭f話,她真想打自己的嘴巴。她是看那蟲子黑乎乎的根本就不知道要往哪里下嘴,結果為了安慰兩個孩子,就成了料理方法的問題。
更糟的是當她看著兩雙充滿期待喜悅的大眼睛,想要改口,卻怎么樣都說不出話來了。
“真的嗎?”這次倒是換成了羞澀的小桃問話!翱杉依餂]什么油……要怎么炸呢?還有那鍋子,大哥說除了有嬸子來用,要不然平日是不讓我們去動灶火的!
杜映紅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的梅娘替她解圍——
“小龍小桃,先自個兒去玩吧,讓大姊和紅姊姊說說話!泵纺锱患ひ律,那毛皮看起來是自家硝制的,不怎么好看,可保暖也勉強算夠了,只是她身子瘦弱,反倒像是要被厚重的皮子給壓垮了。
杜映紅看到梅娘站在山洞口朝她招手,她便走了過去。
昨日一見已經知道她病得頗重,可是此刻在日光下看著她,才知道昨日其實還是看得不真切,她是打從臉上浮現著一種沒有求生欲念的絕望,而且消瘦的程度比她昨晚感覺到的更加嚴重。
“你怎么不好好在床上歇息,逞強走出來沒關系嗎?”杜映紅攙著她的手,那入手的冰涼讓她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梅娘淡笑著望著她,“紅姊姊,無妨的,咱們說說話吧,說不得這也是最后一次了。”
“胡說什么呢!”杜映紅最見不得人這般,可看著梅娘那病弱的樣子,又不好說重話。
梅娘躺了這許久,好不容易有個能說說話的人,就是被罵一聲,心里反而也是高興的,眼里也多了些光采。
“就當我胡說吧,可是我的身體我自個兒清楚,就算大哥拚了命的打獵,為我請醫用藥,可是我這身子還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時候我自個兒都想著,是我命不好,所以不受夫家所喜,還給送回娘家,結果病成這樣,又拖累了大哥勞心勞力,說不得我能夠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就是死得干脆些……”
杜映紅越聽這話越不像樣,怒斥打斷道:“行了!怎么盡說這些喪氣話,什么命不命的,這世間若是有注定好的命,那又何來天助自助者這種話?你年紀看起來也不大,怎么就因為生了一場病,就這樣自暴自棄了?”
梅娘看著她,心里有著艷羨,但眼里卻是一片的晦澀,“身為女子,又要如何自助?我只求別再拖累家中就是萬福了!
聞言,杜映紅一股氣忍不住打從心底深處竄了出來。
要說可憐,她自認跟梅娘也是有得比的,她娘親軟弱,父親不慈,她活到了三、四歲,居然沒有一日吃過飽飯,也沒有一件完整的衣裳可以穿,整日不是被打罵,就是得干活,可是她不愿意認命,掙扎著逃了出去,沒想到又落入拐子的手里,差點被被賣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幸虧年紀還小,熬了兩年,趁著機會將那拐子給告了官,那拐子手里有人命她也不懼,反而搜集好了證據,直接讓那拐子沒有翻案的可能,最后她又找了王牙儈賣了自個兒,最終落在京里有名的教坊里。
雖說一樣是下九流,卻不是那賣皮肉的地方,反而學了各樣才藝,闖出名頭,就算駙馬死纏爛打,她也能夠不屑一顧,甚至藉機脫身,離了名妓的名頭,逍遙的回到家鄉來。
可梅娘呢,明明有如此照顧她、疼她的兄長,就算拋盡家財也要救她一命,她卻為了自己的命運而自苦,甚至以為死就是解脫。
要是往日,她肯定連看也不看這樣的女子,頂多冷笑兩聲就拋到腦后,可一想起那莽漢居然單純的真把這一家子都交給她照顧,她就忍不住想替他做點什么。
“萬福個頭!當你想著一死了之的時候,可有想過你大哥幾乎是起早貪黑的上山打獵,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保著你一條小命!你也沒想過,你大哥的衣裳都是補丁又補丁,卻還是想著去牙儈那里買人還是聘人回來照料你們,你肯定也不知道,你大哥一個堂堂男人,對著那些粗使婆子的挑剔,低聲下氣的模樣!
“你自己摸摸良心,要是真的覺得死了干凈,怎么那藥還是一帖不落的喝了?要是真的覺得死了就不拖累人了,你大哥一打獵就在山里待個幾天,你怎么也好好的活到現在了?”杜映紅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那渾身的氣勢都出來了,而且那話一句比一句更毒辣。
梅娘被說得啞口無言,只恨不得能夠厥過去,可看著杜映紅挺直的背脊,冷臉看著她的樣子,她卻只能讓淚水順著臉頰滾落。
苗嬸子剛剛就已經站在路口,一來就聽見這一句句的質問聲,雖說不知道杜映紅是誰,也還看不清臉,但是她卻停住了原來想招呼的動作,只靜靜地聽著杜映紅一聲聲的罵著梅娘。
直到罵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梅娘嗚嗚的哭聲,她心下一嘆,這才走上前去。
她沒看杜映紅,放下手中的簍子,扶著像是快要暈過去的梅娘,嘆了口氣后說道:“梅娘,剛才這小娘子說的話嬸子都聽見了,可嬸子也要說,這小娘子說的話雖然不怎么中聽,但確實有幾分道理!
她的話不是有幾分道理,而是非常有道理好嗎?杜映紅輕哼了聲,腹誹著。
苗嬸子替梅娘擦去眼淚,語重心長的道:“之前大夫來替你看病的時候也說過了,你的病其實快好了,是你心思放不開,才讓你的病一日比一日還嚴重,你要是能夠聽進這小娘子的話振作起來,才是對你哥哥這般辛苦的回報!
梅娘一聽,再也撐不住的靠在苗嬸子懷里大哭了起來,只不過哭不了幾聲,約莫是受的刺激太大,一下子就厥了過去,杜映紅和苗嬸子連忙手忙腳亂的把人給弄回床上,又是熬藥又是扇風的忙了好一會兒。
杜映紅終于可以喘口氣的時候,已經累得連話都不愿說了,站在山洞外頭發愣。
苗嬸子走出來就看見美人沉思的畫面,難掩驚艷,心里也嘀咕著這是從哪里找來的小娘子,就看這氣度長相,怎么也不像是賣身給人做事的,反倒像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嬌小姐。
杜映紅吹著風,冷靜了下來,知道自己剛剛話是說得重了,那時看著梅娘不爭氣的模樣,又想起旬賁虎在王牙儈那兒低頭的樣子,她真的一時忍不住,只是能不能夠說得動梅娘的死腦筋,她卻不抱太大的期望。
可是說不動又能夠如何?過沒幾日,等那個男人回來,她就要離開了……但如果真的走了……
就在這時候,兩個孩子不知道從哪里跑了回來,小桃的手里抱著一大把野花,看起來不精致,也毫無雅趣可言,就是路邊隨處可見、星星般的白色小花,如果不細看,大概會以為是雜草。
小桃害羞地眨著眼,把花兒送到她的手里,“紅姊姊,我們沒辦法把蟲子油炸,所以就去摘了一束花送你!
小龍也有些扭捏,剛剛覺得好看的花兒,怎么到了紅姊姊的手上,看起來就跟狗尾巴草一樣,怎么看都不順眼。
杜映紅先是怔了怔,然后低頭看著手里的花,剛剛猶豫不決的問題似乎有了答案,她微微一笑道:“謝謝,我很喜歡!
兩個孩子一聽,羞澀又高興的笑了,然后手牽著手又跑去玩兒。
苗嬸子笑著走了過來,有些感嘆地道:“這兩個孩子平日里也沒個玩伴,難得看見你這樣一個性子好的小娘子,就是沒陪著他們玩,光看著他們也是喜歡你的!
杜映紅沒回應,只是看著那兩個孩子瘦弱的身軀,然后在苗嬸子尷尬地想要先離開的時候,突然開口問道:“嬸子,如果我想到鎮上的話,除了走路,可有其他的法子?”
苗嬸子愣了下,回道:“有是有的,村長家里就有騾車,只不過村長家離這里也有一段路,你要是不急著趕回鎮上,不如嬸子今兒個回去先幫你說一聲,明兒個就在前頭出村子的路口等著,自然可以送你一程!闭f完,她心里不免有些惋惜,還以為這小娘子是要待在旬家了呢,沒想到不過一日就要走了。
“那就先謝謝嬸子了。”
苗嬸子擺擺手,“沒什么,不過就是說一聲的事兒。唉呦,這天色也不早了,我還得先回去收拾和做飯了,你會下灶嗎?還是我幫你把飯給做了再走?”
“我會的!倍庞臣t沒有多說自個兒這些活計雖說是多年沒碰了,可卻沒有忘記。
目送苗嬸子離開的背影,杜映紅想起剛剛做下的決定,淡淡的笑了,那笑容雖淺,卻是張揚自信,而她的眼神里也帶著睥睨一切的傲氣。
認命?她杜映紅從來就不信這兩個字。
她相信她能夠改一次她的命,自然也能夠把這一家子的生活也都改過來。